在工作人員休息室里,曦西站在玻璃帷幕前,額頭吻著冰冷冷的透明玻璃,讓夕光滿滿地耀入眼底,她罕見地不發(fā)一語,更罕見地那愛笑的臉,蒙上淡淡的哀愁。
殷秀蘭正在整理問卷!澳氵不出去?四點日笙企業(yè)的貞夫人要來參觀了,你還不趕快去接待她,人家贊助兩百萬哪!”
看著樓下不斷涌入展館的人們,那些人衣著邋遢隨便,吵鬧喧嘩。他們也是來看張摩爾的吧?他們不是熱愛藝術的人,他們的眼睛閃爍著好奇的光。
“曦西,今天有三家報紙都在報導我們的展覽,超成功的。尤其是張摩爾,哈哈,誰想得到那么多人都沖著他來?你還真有那么點小聰明……”注意到曦西的憂郁,她問:“干么愁眉苦臉的?不高興啊?捧紅新人張摩爾,以后再也不會有人說你只會幫大師策展!
“可是張摩爾的作品很爛!
“管他的,大家喜歡!”
“我竟然為了證明自己的實力,捧紅一個假藝術家……”不開心,她很心虛。媒體太盲目太熱烈了,超出她想象的程度。
“干么?還會良心不安噢?神經。”秀蘭嗤笑。
“這個展覽,應該被關注的是真正的藝術家,像白御飛……”
“哈!”秀蘭嗤之以鼻。“原來是因為你愛慕的白御飛被冷落,所以在不爽。俊
曦西轉身,靠著玻璃帷幕,郁在夕光中。
“看他們的作品被冷落,看他們難堪地站在空蕩蕩的展區(qū),我覺得很有罪惡感,我好像做了很糟的事!
秀蘭不像她多愁善感,她務實道:“重要的是展覽很成功!
不對,重要的是,優(yōu)秀的藝術品,有被好好的傳播給大眾,這才是她踏入這行的理想啊!爱敵鯌撀犇愕摹!
“。俊
“聽你的話,不要讓張摩爾參加,我真的好后悔!必潏D自己的名聲,卻忘記策展人該有的正直態(tài)度。
貞夫人參觀后,興高采烈地同曦西說:“我是特別來看新人張摩爾的作品,看完后,終于了解羅董為什么愿意花五百萬買他的作品。曦西,你真有眼光,能挖掘出這么了不起的藝術家。我要藏集他的全部作品,幫我約張摩爾吃飯,我要在我們公司的藝廊掛他的畫!
當藝術修為極高的貞夫人也這么稱贊張摩爾,曦西在一旁聽了羞憤慚愧,心虛至極。
偷空,曦西離開朵美藝術館,到路口的咖啡館透透氣,在靠近花院的角落,她看見張摩爾。他摘下墨鏡,獨坐在那,瞅著花園,不知正在想什么。
點好咖啡,曦西過去,停在他面前。
“張摩爾,你不可以擅自離開展場,你應該先跟我說一聲。萬一參觀的人對你的藝術品有疑問,你最好是在現(xiàn)場跟他們解釋。”
張摩爾緩轉過臉來,看著她,他臉上沒有別的表情,只有陰沉。
“那些人,吵得我快煩死了!彼f。
曦西臉一沉!皬埬,不要得了便宜還賣乖!本退恼箙^(qū)最熱,他應該高興得要命,還矯情嫌煩?
她眼中的不屑,張摩爾全看見了。這段日子她的冷淡,也讓他捱夠了,他已經沒力氣再去對她溫柔或微笑。她跟白御飛正打得火熱吧?嫉妒和絕望,使他憤懣不滿。
他惡毒道:“我就是覺得煩,你這個策展人管真多!狈凑呀洷挥憛,自暴自棄,索性讓她討厭得更徹底。
曦西倒抽口氣,端著咖啡的手微微顫抖,很想將熱咖啡潑他臉上。
她咬牙道:“怎么?現(xiàn)在我這個策展人對你不重要了?也對,不需要我了,怎么?今天收集多少張媒體記者的名片?”冷笑著說:“再跟你說個天大的好消息,日笙企業(yè)的貞夫人想約你吃飯,想收藏你所有作品,我一向佩服貞夫人的眼光,現(xiàn)在才知道她膚淺,根本分辨不出作品好壞!
“太好了,我還不及待想跟她見面,也許她可以金援我、讓我更無后顧之憂的從事藝術工作!
愛與恨,也許如雙面刀吧!張摩爾感覺痛徹心肺,愛她有多強,此刻恨就多巨大。那不甘心的感覺,日夜折磨張摩爾。感情挫敗,讓他憎起曦西,他故意氣她,現(xiàn)在,看她氣得面孔漲紅,竟自虐地感到一絲快感。同時,他心酸地暗暗嘲笑自己,到最后,讓她注意他的辦法,竟然要靠惹她生氣。可憐啊,張摩爾。
曦西心灰意冷!霸瓉砣绱,原來我被利用。為了出名,你還真是卑鄙!崩猛辏蛽Q另一種嘴臉,她不寒而栗。
“你這樣說不厚道,你應該要謝我!彼f得更絕了。
“我還要謝你什么?”
“謝我讓展覽這么成功,讓你的實力有被肯定的一天,畢竟,你靠美貌辦展覽也夠久了——”
鏗一聲,人們驚呼,瞅向他們。張摩爾駭住了,他看腥紅的血,從曦西指尖淌落。
曦西本想將咖啡潑向他,硬是忍住,可是太氣憤,使她重放下時,杯子敲破,破裂同時,她感覺到熱燙和指尖銳利的痛,碎片劃傷拇指了。
張摩爾霍地站起,拽住她的手檢視,卻被她甩開。她面色冰冷地瞪著他,他則是忘了憤怒,而是惶恐無助地看著曦西,他被曦西的受傷嚇到了。
“對不起……讓我看看!彼榱嗣婕,想替她止血。
“不用你來!”她閃躲,拿紙巾按住傷口!暗日褂[結束,希望再也不用看到你,你太令人討厭了!闭f完,離開了。
張摩爾怔怔地看著她離去,低下頭,看著右掌,那里沾著曦西的血。他心頭酸苦,坐下來,失神地看服務生過來清理,默默承受投注來的好奇眼光。他恨自己害她受傷,碎片劃傷她的手,同時,也在他心房割出裂痕,為什么,他好痛,好痛苦啊!
這剎,張摩爾明白了,忽從這陣子的渾沌迷茫中清醒……
有人說:“當你看過某種東西之后,才可能作關于它的夢!
年少時,眼睛看過美麗的曦西,記住了,于是作了很久關于她的夢。夢想和她戀愛擁抱,期待她愛他,她會屬于自己……
當這些期待,在努力后竟然落空,當他發(fā)現(xiàn)她去愛另一個人,這期待,變成許多的挫敗。挫敗讓他失去智慧,失去理性。他恨她,恨她喜歡混蛋,可是萬一她喜歡的不是白御飛呢?不是混蛋,他就可以接受?就甘心了?不,他還是會生氣。
愚蠢哪!原來不斷地提醒她白御飛有多壞,以為為她好,想保護心愛的女人,但其實是出于自私,他沒有以同理心去照顧她的夢想。也許她迷戀白御飛,就像他迷戀她。試想如有人,詆毀卓曦西,他也想拼命,也會覺得那個人該死,他也不會相信自己迷戀的曦西有壞的一面。
張摩爾這才明了,這陣子在曦西眼中,他的嘴臉有多討厭。
他蒙住臉,臉埋入掌心,眼眶發(fā)熱。好慚愧啊,他的愛是這么自私,只想要滿足到自己。所謂的為她好,其實是惡意地,要她對白御飛的美夢快破滅,難怪她要心痛,難她怪會討厭他。
張摩爾從束縛中解放,忽然,他的愛從狹隘的滿足,進化到海闊天空的境界。他愿意看開了,就讓愛她只因為愛,不管她迷誰,只管自己愛的是誰。不管她前往的方向是何處,如果不能跟隨,就默默祝福她永不傷心,她的美夢不會碎。
這分鐘,放下得到曦西的念頭,不再渴望她的回應。他不要求了,也不期待了,這樣子,也就不再會感覺到挫敗。很愛她,仍然愛著,但明白到,愛她的那份感覺,那熱烈的感動,本身,已是最大回饋。不再嘗試去強縛她,也不再束縛了自己,從此,這份愛,大自由……
都怪白御飛的展區(qū)人太少,所以當那對母女一進來,立刻被白御飛發(fā)現(xiàn)了。
當面色蠟黃,身材臃腫的婦人,神色緊張地拉著四歲大女兒,匆匆繞過展區(qū)時,白御飛走向她們,經過時拋下一句:“你過來!
他們到美術館旁,偏僻的草坪處說話。
“你什么意思?”白御飛厲聲問。
婦人低頭隱忍,女孩看看白御飛,再看看媽媽。她上前,拉拉白御飛褲子喊:“爸爸!
白御飛厭惡道:“在外面不要叫我!”他避開女兒的手。
“哇——爸爸討厭!迸⒋罂。
婦人趕緊蹲下抱住女兒安慰:“嘉嘉不哭,嘉嘉乖喔……”她抬頭瞪白御飛。
“干什么兇她?”
“為什么帶她到我工作的地方?陳淑美,你故意讓我難看?”
“你放心,我根本不想讓別人知道我們的關系,我才不希罕一個連女兒都不敢認的男人,我對你早就死心了。你兇我沒關系,我習慣了,但是拜托你可不可以對女兒臉色好一點!”
白御飛緩了臉色,但是口氣很不耐煩!叭绻皇悄氵`反約定,帶她到我工作的地方,我也不會——”
“我讓她看看爸爸的作品,有錯嗎?難道連她爸爸做什么都不能讓她知道?你會不會太無情了?”
無情?他嗤笑,看都懶得看她,不屑道:“是我要你生她嗎?無情?你生個小孩,每個月就能跟我拿三萬塊安家費,這么輕松,算起來是賺到了!
陳淑美看著他,寒著臉,冷冷笑!澳阌袥]有良心?已經有三個多月了,這陣子你有給錢嗎?”
白御飛臉上閃過一抹尷尬,他惱羞成怒地說:“所以你就故意帶她來,讓我難堪好威脅我?呵,這招厲害——”
陳淑美恨恨道:“白御飛,不要拿你的水準,來衡量別人的行為,不是每個人都有你那么多心眼!”拖女兒就走,不顧女兒哭喊爸爸。
白御飛厭煩地別過臉去,不想理會,如今,每看見那個衣著邋遢身材臃腫的女人,他就反胃作嘔。當初瞎了眼,才會和她交往,她卻故意懷孕,硬要生下孩子來綁住他。昔日愛情,褪色后,變成他白御飛的背后靈,令他困擾不已,悔不當初。
“我不要回家,我都還沒看,我不要——”嘉嘉掙扎踢踹,不肯跟媽媽走。
母女倆在美術館前拉拉扯扯,嘉嘉的尖叫聲,引人側目。
“怎么啦?為什么哭呢?”曦西正要進展館,就看見她們,過來關心。
是策展人?陳淑美注意到她戴的工作證!昂艹赤福瑢Σ黄,我們要走了!
“我不要!”嘉嘉跺足尖叫,陳淑美尷尬,半拖半拉女兒走。
“乖,聽媽媽的話,乖喔!标匚鲝臎]見過脾氣這么大的小孩,她手忙腳亂,幫著安撫。
“。 奔渭巫,兩腳亂踢,其野獸狀,成為展館最受注目的“行動藝術家”。
陳淑美氣急地吼:“閉嘴,閉嘴!”
嘉嘉尖叫“啊——”
陳淑美揚手。“你要媽媽打你嗎?”
嘉嘉大哭!巴邸
曦西柔聲哄著:“不哭不哭喔……”
“媽——”嘉嘉還在鬧。
這兩大一小亂成一團。
忽然,全安靜了,都愣住。一只拇指大的小狗公仔,朝嘉嘉汪汪叫,還搖著尾巴。
嘉嘉蹲下,瞅著玩具,抬頭,望向放玩具的男人。他好高好高,冷酷的表情有點嚇人。嘉嘉鼓起勇氣問:“叔叔?可以摸它嗎?”她不哭不鬧,裝乖中。
曦西看張摩爾拾起玩具,丟給女孩就走。
“好可愛,汪汪汪!奔渭纹铺闉樾Α
陳淑美望著那走遠的高個子說;“真好心啊……他戴著工作證……他是……”
“是……我們其中一位藝術家!标匚鞅粡埬柕男袨榕苛耍眯?他會好心?剛剛在咖啡館她才罵他卑鄙,這會又被他的舉措驚駭。
“媽媽,我想帶小狗一起看展覽。”嘉嘉懇求。
“都說要回去了你還講!
“你們還沒看展覽嗎?”曦西問。
“爸爸把我們趕出來了。”嘉嘉說。
“哦?你爸爸還在里面?”
“我爸爸是藝術家。”
“噓!小孩就愛亂講!标愂缑缹﹃匚髡f:“謝謝,我們回去了!
曦西看嘉嘉癟嘴,淚汪汪的被媽媽帶走,看了心疼,上前勸著:“展覽六點才結束啊,你們可以繼續(xù)逛沒關系嘛!彼紫拢瑔柵ⅲ骸澳愀⒁桃粯訍劭此囆g展嗎?在二樓有一個阿姨將房間點了好多蠟燭,還有三個人高的大蠟燭,你有沒有看見啊?”
“沒有,我好想看。”
“那阿姨帶你們去看好嗎?”
“媽媽,”嘉嘉望著母親,“可以嗎?拜托!”
“呵,我沒受過這種氣,你看,這么少人,我不是來陪新人做展覽的!蹦薷子w抱怨!澳隳兀愕恼箙^(qū)人多嗎?”
“多少受了影響,但應該是暫時現(xiàn)象,媒體都這樣的,愛炒作新聞,好作品還是會——”
“晚上開會時,你不要再幫曦西講話,我要她給我們一個交代,找我們展覽,結果讓我們受這種羞辱,難道這個展覽是為張摩爾一個人辦的嗎?她應該想辦法解決這種情況。她——”看曦西進來,墨霓住嘴。
白御飛震驚,注意到隨曦西來的陳淑美和女兒。他臉色丕變,女兒一看見他,忘了叮嚀朝他喊:“爸——”
沒留意到白御飛驚慌的眼神,曦西看了看里面,問嘉嘉:“喔,哪個是你爸爸?”
嘉嘉伸手指白御飛,陳淑美忙制止。“嘉嘉!你又忘了媽媽說的話嗎?”
在白御飛注目下,陳淑美緊張地朝曦西說:“我?guī)タ聪灎T喔!崩畠旱浇锹淙。
白御飛暗松口氣,心神不寧。
曦西過來和他們招呼:“你們都在啊,還順利嗎?”看白御飛跟墨霓在一起,曦西尷尬,笑得不自然,還是忍不住會想到張摩爾說的話。
“順利?你沒眼睛看嗎?我的展覽從沒有這么冷清,蕭禾跟巴熙那邊也好不到哪去。白御飛,你呢?”
白御飛恍惚,注意著陳淑美跟女兒,擔心她們亂講話。墨霓喊他幾次,他才回過神,參與討論。
“也許可以考慮看看別的宣傳辦法,但只剩三天……”
最后,曦西說;“在我的立場,你們的作品當然比張摩爾優(yōu)秀,媒體冷落你們我也覺得很抱歉,我已經打電話約廣告公司晚上開會,打算——”
滋滋滋……
天花板忽然響起異聲,眾人往上看,一盞美術燈短路,閃著火花,火花忽然觸及清潔防護網,瞬間燃燒。
有人尖叫:“失火啦!”
眾人亂竄亂逃,工作人員忙制止,火苗沿天花板燃燒,一名男生逃跑時滑倒,撞到了燃燒中的大蠟燭。
墨霓驚呼:“我的作品!”
蠟燭倒下,眾人尖叫,嘉嘉還愣在原地,被嚇得動彈不得。
曦西沖過去!靶⌒!”她一把拽開嘉嘉,同時蠟燭倒地,噴濺的燭液,燙傷曦西左踝,曦西痛叫蹲下,懷中的嘉嘉大哭失聲,火勢從天花板迅速延燒開來,現(xiàn)場一團混亂。
“媽,爸爸——爸爸——”
曦西被煙嗆得猛咳,淚眼模糊中,看人們朝門口逃去,看白御飛也跑向門口,她喊:“白御飛……白——”
她駭住了,她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幕,白御飛明明聽見她呼救,回望她,卻又視而不見,轉身,和人們跑出去,撇下她們。
“爸爸,不要走,不要,爸爸救我!”嘉嘉朝白御飛嚷。
“誰?”曦西瞪住嘉嘉。
“穿白衣服的是我爸爸,走了他走了!”嘉嘉指著白御飛哭。
“來,我們走!标匚鲯暝酒,忍住痛,拉著她往外跑,燙傷的地方,像被尖針扎著,每走一步都敦她痛出淚來。
混亂中,陳淑美找來,一手抱住女兒,一手拉著曦西往外跑,人群互相橫沖,踩痛彼此的腳,慌亂中,曦西被人群沖散了,獨自陷在黑色煙霧中。她扶墻站著,漸漸聽不到奔跑呼救的人聲,黑影幢幢中,只聽到耳畔烈焰吞噬的噼滋聲。她頭昏目痛,肺悶得快炸開,喉嚨干,看不清楚,不停流淚,扶著墻走,寸步難行。
“救……救我……咳……咳咳……”好熱,我會死在這里嗎?救命……曦西意識昏茫,呼吸困難,地板因烈焰熱燙,她恐懼顫抖。
忽地有人沖來,一把將她拉起,那人脫下外套,罩在她頭上,拉住她,走向逃生門,往樓上跑,火不斷追焚過來,像饑獸要吞噬他們。
曦西腳步踉蹌,跟著他跑,濃煙密布,在火光中,看著他背影,看他動作敏捷地帶她往上跑,腳步篤定,像完全知道該怎么做。而她,也全然地信任著這個人,讓他帶著跑,這個她罵過氣過恨不得他消失的人啊,為什么會在所有人逃走時,卻現(xiàn)身來救她?
逃到天臺,曦西按住膝蓋,咳喘。同時,被眼前景象震懾,驚懼的淚珠一顆顆滾落,逃不出去了,天空被火光映紅,四周冒著烈焰,他們被火包圍,消防車呼嘯,像死神在呼喚他們。
曦西癱軟在地,呆望竄燒的紅火!巴炅恕彼澏吨ㄆ骸巴炅恕
張摩爾望著烈焰,眼里閃著詭異的光,他的表情,異常鎮(zhèn)定。他走到天臺邊,俯望下面情況,又回望她說:“過來,我們往下跳。”
十層樓高?不可能!曦西直搖頭。
“下面在打氣墊了,快過來!
這個小她四歲的男人,此刻望著她的眼神,卻是權威而不容拒絕的。
“不要,我怕高,我怕,你跳,你不用管我,你快跳!
他目光一凜,知道她有懼高癥,但這是唯一辦法。他大步過來,拉了她就往邊緣拖。曦西大叫掙扎,他不理她的哀求,不管她抖得厲害,將她硬拉到墻邊處,曦西瞥見底下深淵,一陣腿軟。
他扶住她說:“不要看下面,看著我!”
曦西望向他,眼里蓄滿驚恐的淚。她看見他對她笑了。
“你看——”他從罩在她身上的外套,取出公仔。
曦西愣住,那小公仔的模樣,竟是大學時的自己,衣著打扮,是她最愛的風格。看到迷你卓曦西,她呆住。這是……
“很像你是不是?”將公仔塞入她手里,他湊近她的耳邊說;“老師,你忘了你的學生嗎?”
學生?曦西震驚,看見那雙黑眸,被火光耀亮。他臉上,浮現(xiàn)詭異的笑,趁她失神,猛地抱住她,身子往前撲,往下跳。
曦西尖叫,在急速下墜中,看見火紅天空,看見他一雙黑色眼睛,她昏眩,在緊抱她的有力雙臂中,漸漸失去意識。
熱風灼痛肌膚,底下人們驚呼,他們看著那墜樓的身影,穿過黑煙,往水泥地,往尖銳的灌木叢,往壓克力透明遮雨棚,往窗架,往這些危機四伏處下墜——
人們尖叫,有人掩面不敢看,有人厥過去,然后砰地一聲巨響,都結束了。
她隱約記得,窗外有白樺樹,書桌是檀木制的,午后,陽光斜入窗內,映著桌面,被烘暖的書桌就呵出檀香味,還有,這間書房超大,總是擺滿茶水點心,傭人不時進來換茶水……
她記得這些,卻忘了面貌模糊的學生,以至于后來沒有認出他的長相,也沒認出他的名字。當年,那兒氣派豪華,卻不是她愛的調調,教了兩個多月英文就不去了。
她記得那里很悶,她的怪學生,蒼白瘦削,陰郁寡言。她別的學生,跟她互動熱情,有說有笑的。但這個怪學生不一樣,他安靜內向,害得她每次都像在演獨腳戲。他的沉靜令課堂彌漫窒息的氣氛,有時甚至懷疑大書房只有她在自說自話,后來實在是被怪學生悶怕了,只好狂介紹自己熱愛的西洋藝術史……
這是她大學生涯的小插曲,早淡忘了。直至今日,張摩爾帶來迷你版的卓曦西公仔,他喊她老師,才勾出回憶,那個帶點自溺神態(tài)的病態(tài)少年浮現(xiàn)腦海。他為何在多年后,來到她面前?為什么?曦西昏沉地想著。
急診室鬧烘烘的,護士醫(yī)生來來去去,她和他的病床相鄰,她左踩燙傷,沒有大礙,張摩爾比較嚴重。逃命時,他把外套給她了,結果背部二度灼傷,需趴在病床,光裸著上身,讓護士纏繃帶。
她側躺著,看張摩爾雙手疊在下顎,瞅著面前墻壁,不發(fā)一語。他跟她一樣,臟兮兮的,像被人從煤堆翻了幾翻掘出來。
曦西問他;“很痛嗎?”
“唔。”張摩爾悶哼。
“我想起來了,你以前住陽明山對吧?你家花園好大,種很多白樺樹。”
終于想起來了!張摩爾看向她,但愿看見她眼中有更多對他的情感,但她只是笑笑地,像個朋友。他心里一陣苦。算啦,想起來又如何,他已經看開了,她是不愛他的。
曦西盯著他問:“在咖啡廳說的話,是故意氣我嗎?如果真的只想利用我,又怎么會冒險救我?還有這個——”攤開手,掌心是迷你的卓曦西!盀槭裁从羞@個?剛剛巴熙還告訴我,當時你已經逃到外面,但看我沒出來又沖進來救我。是這樣嗎?是為什么?”
她好感動,但又很困惑著。她始終不明白張摩爾的行為,他總是教她意外。十多年不見的學生,忽然成為畫家,千方百計參加她的展覽,是偶然還是刻意?如是偶然,那么,如何解釋這個小公仔,竟和她長得一模一樣?
他看著她,沉默著。眼色哀傷,衡量著該怎么說好。當她心里只有白御飛,說“我愛你”已太多余。在咖啡館時他已經決定了,對她的情感要藏心里,沒想到發(fā)生意外,對她的情感曝光了,F(xiàn)在對著那雙燦亮的眼睛,他的內心沸騰,欲言又止。她會接受他的感情嗎?不,他沒把握。
“怎么不說話?”她追問:“為什么有這個?”晃晃手中公仔。
“我讓人做的,我另外有別的工作,我賣玩具!
“賣玩具?你做這個……來賣?!”
“不是……”又去瞪墻壁了,唉!“這個只做一個,這一個不賣!
“噢。”曦西怔怔地,閉上嘴。做跟她一樣的公仔,穿當年和她如出一轍的衣服,答案很明顯!他暗戀她?!曦西驚訝,腦袋混亂。這小她四歲的男人喜歡她,所以……想著張摩爾的種種行徑,漸漸理出模糊的邏輯,卻更心驚。
“你參加展覽……是為了想出名?還是……有別的原因?”
知道是瞞不住了,干脆道;“為別的原因!
她瞠目!澳莻,那個別的原因該不會是……跟我有關?”好混亂!“但怎么可能?不,不對,難道連畫畫都因為我……不,不可能,十年呃,而且那時我只教了你兩個月又不熟,怎么可能是因為我……”
算了,攤牌吧!澳阆M@原因跟你有關,還是無關?”他盯著她,問得很直接,他也不想變成令她為難的問題。愛,能不能被成全是個謎,可這陣子,他隱約已參透謎底。
卓曦西不愛他,這就是謎底。
現(xiàn)在呢?難道救了她,謎底會改變?她會愛他嗎?還是變成她心里的負擔?變成她會憐憫、會感到內疚的一個她不愛的恩人?
不,不想扮演那可憐角色,所以試探地問了這一句“你希望跟你有關?還是無關?”,他將決定權交給她。
她會怎么說呢?張摩爾看她垂下眼睫,掩住美麗的眼睛。看她蹙起眉頭,在她臉上看見了苦惱,從她美麗的臉,他讀到這些情緒,就是沒讀到喜悅或高興。他移開視線,將臉重重埋入雙臂間,深抵著床鋪,醫(yī)院的床單,冷酷的消毒水味,他的濃情,仿佛也被這刺鼻的氣味毒滅。
無意識地,他揪緊床單,她還沒回答,自己先說:“算了,為了什么原因不重要啊!币婚_始這就是自己的問題,一個屬于他自己的,秘密的夢想,夢碎了,也是自己的苦痛,與她無關。
曦西不知該說什么,得知這份驚人秘密,她好震驚,不可能接受他,更何況他還小她四歲。即使救了她,她感動莫名,可是愛情沒辦法拿來做報答,感情不能勉強,更怕他繼續(xù)陷下去……十年?天啊,他贏了嗎?花十年追她,太笨了。
曦西斟酌著該說什么,最后只能勉強地安慰他。“我想……我跟你,會是很好的朋友……”
他聽了,除了背很痛,心,也被這無望的愛灼痛。他苦笑,慶幸有雙臂做掩護,她不會看見他表情多痛苦,要是能哭出來就好了,這陣子胸口總是悶著,喉嚨苦著,偏偏眼淚倔強到流不下來,憋著,心更痛啊,好痛好痛啊!
他很難過嗎?曦西凜注目光,不知為何,忽然好難過好難過,心擰緊了,看他趴在床上,看著他頹喪的身子,看著那揪緊床單的手,她的眼睛起霧了。
“對不起……”她哽咽。
張摩爾愣住,轉過臉,看著她。他很震驚,竟看見一雙濕潤了的大眼睛!霸趺戳?”
曦西凝住眼,忽然掩面哭起來,淚水攔也攔不住!皩Σ黄鸢
“干么哭?”該哭的是我吧?他愣住。
曦西慌亂地揉眼,抹淚,哭又笑,尷尬又抱歉地拿面紙擦淚又擤鼻涕,她歇斯底里地哭著說;“只要想到你……那么久的時間,是怎樣……怎樣努力著……結果卻,對不起……真的真的很對不起……”在不知道時,有人默默接近她,想要愛她,可是她竟沒法回報這份厚愛……她可以想象他的絕望,這一想,心就替他好痛
張摩爾愣住了,她竟哭得比他傷心?她竟能體會他有多痛?他哭不出來的淚,她正替他流著。在那張美麗的臉兒上,她晶瑩的淚啊,是最溫柔的安慰哪!他凜住視線,苦苦地笑出來了。
他故作輕松地揶揄自己:“我有沒有這么可憐。俊焙呛切,但臉龐一陣濕熱,原來,自己也哭出來了。
看她為他哭成這樣,這就夠了。真的,以為沒有她的愛,他會很孤獨很冰冷。但這刻,好意外啊,他竟覺得很溫暖,他沒遺憾了。
因火災送來醫(yī)院的人們,大部分只受輕微嗆傷或擦傷,檢查無礙后陸續(xù)回家了,張摩爾也從急診室轉到普通病房,曦西不用住院,檢查后,沒腦震蕩,只有左踝被燙傷。
她恢復精神,忘了剛死里逃生。急著去和助理處理災后瑣事。
消防人員初步推測,火災應該是鹵素燈短路造成,朵美私人美街館館長郭老先生,也帶著秘書趕來醫(yī)院處理。
郭老一見曦西就抱,眼睛都紅了。“幸好沒出人命啊,唉呀快把我嚇死了。太好了你沒事,你這么漂亮,要是讓火燙到臉什么的還得了!
看老先生擔心她,曦西哽咽了。“可是美術館燒成那樣子……”
“這個不用擔心,我都有保火險跟公共意外險,倒是你,那些藝術品怎么辦?火災那么嚴重,就算沒燒到,應該也毀了吧?”
“沒關系沒關系,沒問題的,我也有幫藝術品保險的。”
“你確定?”秀蘭冷不防插話!拔沂怯刑嵝涯阃侗,合約也填好了,但是,曦西,你確定你最后有送去保險公司嗎?”
“嗄?”曦西跟館長同時啊一聲,她忽地腿軟!拔摇y道我忘了?”
“對,你忘了啦!”
“。课彝炅恕标匚饕粫,老館長忙扶住她。
“幸好!”秀蘭忽大聲起來,得意洋洋地說:“當下,一發(fā)現(xiàn)你忘了,我立刻飛車過去,在保險公司關門前一刻,送出被你忘記了的那份保單,曦西啊曦西,你沒有我怎么辦?!
卓曦西跟老館長一起瞪殷秀蘭。
老館長問曦西;“這是你的助理?”
曦西回館長:“是我的助理。”
“嗯。”兩人心照不宣點點頭,都覺得助理做得好,但是都很想要揍她。
稍晚,曦西辦手續(xù),將張摩爾轉到單人房。他為她受傷,她決定留下來照顧。
秀蘭和美館人員,跑來跑去申請各項證明,和保險公司斡旋。
一陣忙亂后,深夜,大家驚魂甫定,藝術家們聚在張摩爾病房外講話。
蕭禾像被墨水浸過,手上還抓著因逃難摔壞的古董眼鏡!暗纫幌挛乙叫刑鞂m收驚,有沒有人要跟我去。俊笨蓱z干扁孱弱的身子,仍有余悸抖顫不已。
巴熙一整晚對曦西又摟又抱又親,噢噢不止。
“噢,曦西寶貝,噢天啊天啊,感謝上帝,都以為你死定了!親愛的,這都要感謝張摩爾,要是你死了,我不知道會有多難過!寶貝……”巴熙哭了。
曦西被她的熱情弄得很尷尬,反過來安慰她:“好啦,沒關系了,沒問題的喔,明天我們大家集資簽樂透,搞不好中大獎哦,火代表旺!”
哼,都什么狀況還想到樂透?墨霓冷哼!斑@展覽被詛咒了,真是災難,觀眾沒水準,我的作品都毀了,差點連命都沒了,我白癡才會答應參加!”
“嘿,至少沒人死翹翹!卑臀躅┧谎郏盅a上一句粗話,再加贈個很粗魯的手勢。
墨霓還她一記青眼,拿煙盒去外面抽煙了。
蕭禾告辭,收驚去。
巴熙說:“我進去看看張摩爾,他真了不起,以后他就是我巴熙的麻吉!”她問白御飛:“你咧?要回去了嗎?”
“等一下再走。”他說。
“哦,那等我,順路送我回去!
白御飛點頭答應,巴熙一進病房,又是一陣熱情地嗨嗨哈啰寶貝嚷。
此時,走廊只剩白御飛跟卓曦西。
白御飛從剛剛就很沉默,他不像他們骯臟狼狽,顯然他是打理過了,臟西服換成干凈的灰西裝,曦西注意到他儀容整潔,身上淡淡古龍水味,不像他們全是焦味,連鞋子都干凈得像新蛇。
以前,很欣賞白御飛的好品味,可現(xiàn)在事情有改變,望著讓她癡戀的男人,以往激狂的心跳,怎么沒動靜?當大伙狼狽骯臟,他潔凈的外表,教她心寒。長久迷戀他而戴上的有色眼鏡,似乎也被這把火燒壞了。
白御飛走向她,微笑著說:“還好你沒事,我好擔心!
“是啊,好幸運哪,還好都平安!彼龥]忘,在火場喊他時,他回望時那無情冷漠的一瞥,他撇下她,讓她留在火海里,她也沒忘,嘉嘉那個小女孩喊他爸爸……迷團一個接一個,她快要不認識這個男人了。
“剩下的事都交給助理就行了。”他握住曦西胳臂,溫柔道:“我讓司機送你回去,發(fā)生這么大的事,你要早點回去休息才行!
縮回被握住的胳臂,曦西低著頭說:“我要留下來照顧張摩爾!
“也對,他救了你!
“嗯!蹦銋s撇下我……
“可是你是女孩子,照顧他不方便吧?我?guī)湍阏埧醋o,給專業(yè)的人顧比較好,你有通知他的家人嗎?”
“他不讓我通知,而且,我覺得應該自己照顧他才對!逼婀至,曦西打量他,明明撇下她不管,為什么現(xiàn)在跟她說話卻若無其事。難道當時她看錯了?他沒聽見她的呼救?是她誤會了?可是,那女孩喊他爸爸又怎么說?她會聽錯又看錯,她有這么糊涂?曦西瞇著眼看他,疙瘩梗在心中。
“怎么?”白御飛笑了笑,摸摸臉!拔夷樕嫌惺裁磫?”
曦西搖搖頭!澳阍琰c回去吧,你也要好好休息。”她轉身進病房。
他忽從背后圈住她,在她耳邊說話,聲音飽含著情感。“失火時,找不到你,我快瘋了——現(xiàn)在我才知道……我愛你……”說著吻上她的臉。
曦西來不及躲,驚訝著,他的吻,怎么走味了?她的心和身體,為何對他的告白,無勁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