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品常走出KTV,站在騎樓下。卸下背包,取出里面的黑夾克穿上,拉上拉鏈。然后,抽完一根煙,彈滅煙頭,看看墨藍(lán)色天空,走入暗黑街。高瘦孤寂的身影,路旁車燈流過,他身影,漸被夜色掩沒。
來到巷弄停車處,江品常躍上機(jī)車,油門一催,暗黑夜里馳騁。春夜,晚風(fēng)潮潤。草木萌發(fā),一路的欖仁樹們,枯枝冒青葉,浴在橙黃燈下。甚美啊,那新生幼嫩葉,像蟄伏過一整個漫長冬季,然后耐不住寂寞紛紛爭露出來。
在這樣寂黑幽靜的夜晚,江品?偸潜煌抡勰。而多變的春季氣候,更常誘發(fā)他惱人的頭痛。
他,記得許多事。
曾經(jīng),他熱愛并擁有那些事。然擁有,也等于被擁有。他,被記憶擁有。斬不斷,無處逃,忘不了的代價是,痛苦于焉生,憤怒如火,暗暗燒。
二十七歲的他,活得很不安穩(wěn)。
在某些個失眠又頭痛的夜,他會一身黑衣褲,攜帶滿腔恨意,尋覓廢墻,恣意涂鴉,嘲諷市長。每每涂鴉完,喪失的胃口會回來,身體也舒服多。
他依然記得七歲時,跟心愛的小狗在公園玩。
噢,他心愛的小黑狗,是生病后,爸媽買來給他作伴的禮物。
那時,他常在公園跟狗玩,每每奮力擲出飛盤,它躍入空中,狗兒汪汪撲上,咬住了,奔來撲進(jìn)他懷里,那興奮躁動的一團(tuán)軟綿綿啊…濕濕的舌頭,舔著他的臉,熱情搖尾,便將他撲倒在地上。
“好了好了啦,可以了!泵炕囟紵o力阻擋它熱情的撲擊,每回都開心大笑不已。
直到那日,玩樂時,驟然下起雨。
那天發(fā)生很可怕的事,可怕到,對七歲的江品常來說——世界,就是這樣結(jié)束的。
“下雨了,小乖,我們回去了!蹦侨,雨勢將他跟狗兒淋得濕透,一人一犬奔回家。
“等我喔,我拿布給你擦喔!逼烦C顫皲蹁醯男」栽谕ピ旱。
他進(jìn)屋,聽見尚在襁褓中的小弟哭聲很響。
往爸媽臥房走,推開門,還沒出聲,先看見爸媽嚴(yán)肅的表情,意識到他們在談?wù)搰?yán)重的事,品常不敢貿(mào)然進(jìn)入。
江太太抱著剛滿月、不停啼哭的小兒子,邊哄邊跟老公說話。
“我不贊成開刀,花在阿常身上的醫(yī)藥費(fèi)太多了,況且醫(yī)生說開刀也不保證成功,萬一失敗我們有辦法照顧阿常嗎?可能會癱瘓啊。到時候不只賠上醫(yī)藥費(fèi),還要照顧他一輩子!
“但是不早點(diǎn)開刀,萬一腫瘤一直大下去,阿常可能會失明——”
“早知道當(dāng)初不該領(lǐng)養(yǎng)他——”
“你怎么這么說?”
“老公,我說的是實(shí)話啊,那時是以為不能懷孕才……”拍撫不?奁男鹤,江太太無奈道:“要罵我狠心也無所謂,但是,我們年紀(jì)都大了還能拚幾年?要留錢栽培阿福啊,花在阿常身上的醫(yī)藥費(fèi)早就超過上百萬了,上次去加拿大的醫(yī)藥費(fèi)就多少?還有最近試的新藥,一個月要兩萬,健保又不補(bǔ)助,這樣下去不行吧?”她嘆息!拔覀兪亲鲂∩獾,又不是多有錢的人,如果是億萬富翁我才不計(jì)較這些——”
“不要說了,小心讓阿常聽到。”
那時,品常悄悄退出書房,愣愣地走出客廳,走進(jìn)庭院。
汪。狗兒撲上小主人。舔著小主人濕漉漉的臉。小主人哭了,它努力舔干他的淚。
江品常當(dāng)時慌亂極了。
爸爸說,他腦子里長了不好的東西,要吃很多藥,希望它消失。但是,爸媽沒說,他在這個家,也是不好的東西,他們也希望他消失吧?
他假裝沒事,默默跟腦子里不好的東西相處。他變得沉默,默默希望變成這個家的好東西。
江品常在知道真相后,一直那么努力。
高中時,他打工,假日就在建材行幫忙,賺的錢都給爸媽。去建材行工作,跟老板到客戶家中幫忙油漆、清運(yùn)廢棄物、搬運(yùn)建材。做的都是粗工,手掌常磨破長繭。但他毫無怨言,他想,這是唯一能報答養(yǎng)父母的方式,他們不知道,他已經(jīng)明白自己是這個家的寄生者。他不要成為他們的負(fù)擔(dān),他要賺很多錢給爸媽。
唯有如此,他在這個家,才能住得心安理得。
不好的東西,只要有用,就有被留下來的必要,是不是?
他跟弟弟也一直很好,只要做個好哥哥,雖然不是爸媽親生兒子,但爸媽會因小弟的關(guān)系也疼愛他。每次家族旅游,他都體貼地拒絕參與,自愿留下來顧家。某年暑假,爸媽計(jì)劃三天兩夜的旅游,要去墾丁。他借口要打工,不參加,小弟竟因此發(fā)了很大的脾氣,氣到拒絕旅行。
最后還是他設(shè)法安撫住弟弟。那次墾丁之旅,讓品常意識到小弟有多愛他,他感動著,真心喜歡單純的小弟。直到他離開那個家為止,品福都不知道,他們根本不是親兄弟。
他對小弟好,跟小弟感情親密。他不追問身世,假裝不知道,以為這樣,就能在這個家安然度日。沒想到十九歲生日那天,媽媽到他房間,主動說出真相。
“阿常,你已經(jīng)長大了,媽覺得有些事,該讓你知道!
他一直逃避,但這天,還是來了。
媽媽給他一張報紙剪下的照片……
第二天,他悄悄離開養(yǎng)父母的家。
江品常不會原諒那個拋棄他的女人。
而今,每在頭痛時,江品常會把那張照片拿出來,反覆檢視。他的身體,便是這個女人給的。生下他,但棄之不顧。
照片中,穿黑色套裝,短發(fā)干練的削瘦女子,在講臺演講,這就是他親生媽媽。
他原可以瀟灑,遺忘這個從來不親又陌生的女子。即使他的身體,曾住在她肚腹內(nèi)足足十個月。
可惡是,這些年她積極做一些事,讓他不斷在各種地方看到她、聽到她。然后想到自己是她竭力隱藏、努力否認(rèn),恨不得消失在世界上的存在。
于是,這個她想一筆勾消的存在,便肆無忌憚地在各種微小不起眼處,放肆彰顯他的存在。
你且等著。
你越是在那光明燦爛舞臺中胡說八道妝點(diǎn)自己的神圣高貴。
我……便會在那暗黑污穢處囤積能量滋養(yǎng)自己,日日巨大到終有一日,你,無法忽視我的存在,因我,來自于你。
脫下安全帽,江品常走向一家堆滿廢棄家電的二手電器店。
這,就是X先生的秘密基地。
這兒囤積著被主人拋棄或故障、或報廢的電器用品。這里空氣,帶著鐵味。瞧這些與他為伍破敗的生銹金屬物,它們被世人冷落,月光下,泛著銳利冷光。
江品常,也是個被拋棄的人。他的心,也冷也銳利,如鐵剛硬。
都已經(jīng)清晨四點(diǎn)了,白雪家中,燈火通明。
江亞麗一襲紫色絲質(zhì)洋裝,懶懶躺在客廳長椅。她抽煙,品紅酒,看電視。一只傲嬌白貓,坐茶幾上……不看電視,坐姿如后,瞪視面前的亞麗,像在監(jiān)視她行為…是貓界皇后,睥睨天下,歧視人類,看亞麗的眼神,好像她是畜牲,侵占它地盤,它正努力容忍亞麗的存在。
這兒亞麗是慵懶懶的。
那邊地上,則宛如戰(zhàn)場,不時傳來詛咒——
白雪趴在木地板上,周遭堆著顏料,正在畫稿上涂抹修改。畫稿中,一朵綻放白茶花,花中央,一罐松野牌美顏圣品。因?yàn)橥醮罄习迮R時變動,需大幅修改飲料外觀。改完,還要再利用繪圖板,依案主要求,調(diào)整背景。
“我從不知道,可以這么恨一個人!”白雪咬牙說。
“誰?”
“王朔野!
“恨一個沒見過面的?荒謬。”
“我要宰了他,如果我會巫術(shù),我馬上作法!”
“我倒是挺愛他的!眮嘂愇⑿。“我愛我的客戶們,比我的男人更愛。白雪,你要學(xué)學(xué)我,這是工作,不用這么情緒化,會更累的。”
“喂!”白雪扔畫筆,崩潰揪發(fā)!八降滓腋亩嗌俦椋繛槭裁赐蝗灰娘嬃习b?這是他的問題吧?還有,一下說我畫得太夢幻不夠?qū)憣?shí),沒辦法抓住顧客注意;一下又嫌線條太剛硬,不符合他賣給OL的設(shè)定;一下又嫌背景用色太暗,當(dāng)初是誰要求突顯商品?背景暗才能更突顯吧?懂不懂什么叫藝術(shù)?大老粗不懂又愛出意見,那么厲害叫他來畫。
“冷靜點(diǎn),妹妹。他不必懂,他有錢就行了。我們是來賺他的錢,不是來教他提升審美觀的。他是商人,這方面不用太期待!
“我愿意配合,但他每次亂動交貨時間,不管別人作業(yè)多辛苦,都要人配合他。他要出國就要提前交?上次也是,上上次也是,忽然要我修改又不給我時間好好改,但是又要求品質(zhì)。不是說很急?很急給他,哪次不用改?真有這么急就不會要我改,最可惡是改到最后他最愛的是他媽的第一版!啊~~”尖叫,哀號,地上打滾。
“嘖嘖嘖,每次工作就這么暴躁,你賀爾蒙失調(diào),快找男人上床!
“沒戀愛是要怎么上床啦!”
“上床跟戀愛是兩碼事!
“是是是,我懷疑你對桌子椅子都能發(fā)情!
亞麗大笑!翱上业镊攘λ麤]用,不然你就輕松了。我跟他撒嬌啦、諂媚啦,都不成。那個人真嚴(yán)肅,不過他給的價碼好,咱們就原諒他吧?反正你不用跟他碰面,有我在前面幫你擋子彈呢!
“每次跟他合作,我都沮喪到懷疑起自己的才華,好想死!
“所以才需要我這個經(jīng)紀(jì)人啊,讓你去斡旋,這工作早沒了!
“是他的命沒了!
“你要感謝他,他給的酬勞幫你付了好幾期房貸啊。”
“好了!卑籽┡e高畫稿!敖K于改好……第十五次,明天要是再不滿意,你就叫他把這朵花吃下去,F(xiàn)在……”終于可以放心聊私事了,噢耶!白雪奔去,纏著亞麗!翱梢愿艺f了吧,X先生長什么樣子?”
“哪知道啊,他穿連帽運(yùn)動外套,又戴口罩,沒看到他的臉。不過,身材高瘦,很結(jié)實(shí),體格很好喔!
“畫呢?有沒有拍照,快,我要看!
“喏!眮嘂愓页鍪謾C(jī)中的相片。
白雪看了,大笑。“他又嘲諷我們市長了,他跟市長杠上了?”
畫中是貌似高市長的短發(fā)女子,右手環(huán)抱嬰孩,滿臉慈愛,左手拿著奶瓶喂孩子,奶瓶裝黑水,瓶身寫著“福安制造”四字。福安是最近鬧出毒奶粉事件的食品商,也是參與市長“護(hù)兒計(jì)劃”的最大捐款商——
亞麗按熄香煙。“看樣子他對咱們市長的護(hù)兒計(jì)劃很不屑喔,欸,你覺得市長真的有收福安的錢嗎?”
“政治我不懂,但我佩服他的膽識跟技術(shù),不是有人高價要收藏他的畫?他就是不露臉,堅(jiān)持只為理念創(chuàng)作,好酷喔。”白雪嘆氣!安幌裎,為五斗米折腰,被智障業(yè)主欺負(fù)也不敢吭聲!
“沒錢拿有什么用?藝術(shù)不能當(dāng)飯吃!
“他敢沖,敢挑戰(zhàn)權(quán)威,他的畫有個性又熱情,啊,好酷,好想跟他浪跡天涯——”
白雪跨上哈雷機(jī)車,摟住前面一身皮衣皮褲戴全罩式安全帽的X先生,臉貼著他寬闊的背。
“親愛的——天涯在哪里?”她問。
“天涯在哪兒,我不知道。但是,你在哪里?”
“嗯~~”白雪嬌嗔地蹭他的背!澳悄阏f我在哪里?”
“在我心里!
“嗯~~討厭~~”
“跟我在一起,要吃苦,猶豫就下車!
“不!”白雪摟緊他的背!霸倏啵灰心,就幸福!”
油門一催,咻——他倆相依相伴,往天涯馳去——
“STOP!”亞麗K醒她!澳阕钤愕木褪枪亲永锾寺,務(wù)實(shí)點(diǎn),這種憤世嫉俗的家伙只能純欣賞,真跟這種人交往沒未來只會被氣死。我見多了,像這種不希罕錢的叛逆藝術(shù)家,搞不好連三餐都有問題!
“不然呢?難道要我欣賞王朔野那種渾身銅臭的自大狂?”
嗶。亞麗的手機(jī),傳來一封簡訊。
江小姐,老板臨時有急事,明天看稿會取消,改為下周五早上八點(diǎn)。李秘書。
白雪倒抽口氣!八谷弧
“冷靜!蔽兆∷,亞麗指示!皝,深呼吸,慢慢的,緩緩的——”
“所以我這樣熬夜拚稿子,一通簡訊就取消了?他為什么要這樣摧殘我?!”
“太好了,我們可以去吃個悠閑的早餐呢,想吃什么?姐姐請你?”
“吃王朔野的肉再喝他的血!”咬牙切齒。
亞麗陰陰笑!昂呛呛牵且驳儒X入袋,再行其事,再忍忍喔,乖!
“好,等房貸繳完再滅了他!睌蒯斀罔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