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園子里只剩他們兩人。園里靠著幾盞宮燈照明,再加上為了演出影戲,宮人們特意掐滅了幾盞燈,只余前方影幕后方的燈。
即便如此,冉碧心仍能清楚看見繆容青的神色。
他的眸色陰沉,面色鐵青,凝視她的目光充斥著某種猜疑。
這可奇了怪了,近來她乖得很,鎮(zhèn)日關(guān)在自己的儀元宮里,他又是為了什么跑來試探她?
「大人?」她佯裝關(guān)心地?fù)P了揚(yáng)嗓。
驀地,繆容青一把伸手將她拉過來,她一時沒站穩(wěn),就這么撲倒在他懷里。
「您這是做什么?」她緊蹙秀眉,自他懷中仰起嬌容,正想推開他,一只手臂已將她的腰箝住。
不該有的臊熱,以及奇異的情愫,悄悄在心底竄動,她抑下臉紅的沖動,努力保持冷然之色,就怕被他識破因他而起的心神蕩漾。
他低垂眉眼,睨視著她,冷聲問道:「這出紙影戲是誰寫的?」
聞言,她水眸微爍,面不改色地撒謊:「是一個老嬤嬤寫的。」
「老嬤嬤?老嬤嬤識字?」他挖苦的語氣擺明了不信。
「不識字。是本宮讓識字的女官謄寫下來!
「我說過,在我面前,少來這一套。」他冷斥。
她咬咬唇,不悅地反瞪回去,「繆容青,你也別跟我來這一套,全天下的人都怕你,可我不怕!
「我知道你不怕我,可我也知道你怕一件事。」
見那張俊美的面龐揚(yáng)起一抹冷酷微笑,她心口一跳,沉穩(wěn)地問:「什么?」
「我知道你怕我動耿歡,你也怕我動誠王府!
「廢話!顾静慌滤!肝页鲎哉\王府,誠王府便等同于我的根,誠王府若不在了,我也沒有后盾!
「誠王府不過是在利用你,你何必為他們孤兒寡母賣命?」這也是他始終不得其解的疑惑。
「我與誠王妃相知相識,耿歡更是由我一手照料扶持,誠王府不棄嫌我的出身,反提拔我成為誠王府世子妃,我對他們自有一份道義在!
「道義?」繆容青冷嗤一聲,笑里滿是嘲諷,仿佛她說了什么可笑的話。
「你對誠王府似乎有很大的成見!顾(dāng)然看得出他笑里的不以為然。
繆容青深深看了她一眼,隨后松開了她,走向影幕后方,拿起了繪成男子形貌的七皇子紙人。
冉碧心看不明白他的舉動,怔忡地楞在原地。
「宮中人心叵測,唯一能相信的,便只有皇權(quán)!
影幕后的紙人,一邊擺動著,一邊低沉說道。
「皇權(quán)面前,哪怕是曾經(jīng)許諾永不分離的愛人,都有可能背叛你,甚至是幫著敵人一同置你于死地!
這聲嗓略透著嘶啞,感覺得出飽含悲憤與沉痛,就好似……好似他曾經(jīng)親身經(jīng)歷過。
冉碧心心念一動,問道:「爾曾經(jīng)有過這樣的愛人?」
這可能嗎?有誰膽敢背叛繆氏?況且,繆容青可是大梁皇京里最炙手可熱的未婚貴族,有哪個女子會傻到背叛他?
想嫁進(jìn)宰相府的名門閨女,怕是能繞整座皇城三圈,環(huán)肥燕瘦供他挑選,她怎么想,都不認(rèn)為繆容青這樣心思深沉又工于謀略的野心家,會愛上他不夠信任的女子。
此人太聰明,又深諳算計(jì),若不是他,相信繆縈再如何專寵于后宮,繆家也不可能獨(dú)大于朝廷,更不可能朝廷與皇后合力,慫恿子嗣空虛的梁靈帝將耿歡過繼為皇太子,讓他繼承大統(tǒng)。
這樣厲害的繆容青,怎可能被一個弱女子背叛?這豈不是太匪夷所思?
影幕后方的紙人,緩緩倒下,接著被拿高。再然后,便見繆容青折返回來,手中拿著七皇子的紙人。
「你對這七皇子的事倒是挺感興趣的?」他目光炯炯地望著她,眼中是毫不遮掩的質(zhì)疑。
「都已經(jīng)是作古二十多年的人了,已成深宮舊事,這樣的人最合適拿來當(dāng)故事聽,況且……我聽說七皇子是個了不得的人。」
「聽說?」他峻眉一挑,眸光益發(fā)尖銳。「你口口聲聲『聽說』,究竟是聽誰人說及七皇子的事?」
「看來不單單是我,大人對七皇子的事亦甚感興趣!顾πΦ鼗氐溃瑳]打算替他解惑。
「冉碧心!跪嚨兀脸恋睾俺鏊拿。
止水般死寂的心,仿佛被什么驚動一般,在胸中重重地跳動兩下。
冉碧心百般不愿承認(rèn),這個男人竟能擾亂她早已將之封起的心……
「你信不信我把整座皇城里的宮人都找來,讓人一個個去盤查,問清楚究竟是誰寫出這出戲?」
「爾又為什么非得知道這戲是誰寫的不可?」她不是傻子,自然也看得出他對七皇子的事異常敏感。
「這座宮中不該還有人知道七皇子的事。」他冷著俊顏斥道。
「知道又如何?七皇子又不是什么亂臣賊子,亦不是什么匪類,比起你這樣的奸佞,早已作古的七皇子才是眾人更應(yīng)該敬重的人!
她語氣堅(jiān)定,面上帶著抹替人抱不平的倔怒,看在繆容青眼底,這樣的她,耀眼非凡。
最重要的是……
「你如何得知,七皇子是個值得敬重的人?」他面色稍霽的問道。
「自然是曾經(jīng)聽那些老宮人說過他的事跡!咕团掠终幸,她輕描淡寫的解釋道。
「你聽說的七皇子是個什么樣的人?」
「……英明神武,天資聰穎,能辨忠奸,允文允武,賞罰分明,對上尊敬,對下仁慈。」
若說「前生」在宮中,她最想見的,最想知道的,最想認(rèn)識的,那便是這位慶和宮的主子,七皇子。
繆容青突然揚(yáng)開一抹笑,道:「聽起來你說的這個人,簡直是天上神人下凡間,厲害得誰也比不上!
「這是我聽來的,況且……曾經(jīng)有幸伺候過他的老宮人,大多是這么說的,可見這些描述不太可能是后人造假!
盡管不明白何以他這般在意七皇子,可從他談及七皇子此人的態(tài)度看來,不像是厭惡,既是如此,她便大大方方的說出自己看法。
「原來那些人是這么看七皇子的!箍娙萸鄵P(yáng)起一抹古怪的笑,自嘲似的低語。
「怎么,你總算知道,自己有多不如他嗎?」她故意嘲諷的笑道。
豈料,繆容青非但沒生氣,反是對她笑了笑。
這一笑,不似先前帶著深沉算計(jì),更沒有一絲猜忌,就仿佛是她說了什么好笑的傻話,反過來笑話她。
而且,他這么笑,真的……很好看。
眉眼俊朗,黑眸若星,笑起來更顯俊秀,她想,天底下怕是沒有幾個女子能抵擋得了這樣的笑。
察覺她目光泛懵,繆容青順勢拉了她一把,將她圈進(jìn)懷里。
她回過神,嬌容微窒,連忙伸手按住他的胸膛。
「繆容青……」
「我已經(jīng)很久沒這么仔細(xì)打量過一個女人!
啊?他對她說這樣的話,莫不是想暗示什么?冉碧心穩(wěn)住就要失序的心跳,佯裝不解的眨了眨眼。
七皇子的紙人被扔在地上,繆容青探手撫過她的眉眼,黑眸如謎一般起霧,嘴邊卻掛著一絲淺笑,那樣的神情,甚是溫柔。
這是冉碧心頭一回見到他這樣笑,胸中那顆拴緊的心,又忍不住隨著情波蕩搖而載浮載沉起來。
「冉碧心,我當(dāng)真記住你了!顾溃铄淦恋暮陧桨l(fā)專注,要將她整個人看透似的,直教她喘不過氣。
「大人何等尊貴,我何德何能?大人莫要把我往心上記……」
話未竟,那人上挑的薄唇已覆來,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的封住她,不讓她往下說。
有別于上一回的突兀與魯莽,這一次的吻,早有預(yù)期……興許,她心底亦正期盼著。
察覺心中甚為羞恥的念頭,冉碧心兩頰終是難抑地浮上霞霓,伸手推了推緊緊相抵的渾厚胸膛!缚娙萸唷
她雙唇方啟,他順勢而為,喂入滾燙的舌,勾惹她的,與之糾纏。
她渾身發(fā)軟,不住顫抖,雙手握成拳狀,一下又一下的敲打他肩頭。
那雙圈擁在腰腹間的鐵臂,卻一寸又一寸收緊,似在回應(yīng)她的抵抗。
「……既然你這么仰慕七皇子,那我又怎能讓你失望!
恍惚之間,似乎聽見繆容青低沉含笑的聲嗓,如是說道。
可當(dāng)她睜開迷惘的眼,想再聽真切些,卻見他眉眼凝笑,俊麗之至,仿佛不存在于世間的妖仙。
壓在唇上的吻,如斯溫?zé),如斯纏綿。
他的舌勾動的豈只是她的舌,更甚者,是她死寂許久的心魂……
兩世為人,她從未對哪個男子動過心。
曾以為,自己是個冷情的人……即便被英姿颯爽的帝王臨幸,依然未曾動情。
即便,曾經(jīng)有過斯文翩翩的王爺對她許諾,愿帶她離開后宮,可她始終沒把那人記掛在心上。
可為何,對上這個不該生情的奸臣,她竟然……
「大人!
驀地,暗處傳來了一聲極沉的聲嗓,若然不細(xì)聽,竟與繆容青的嗓子有七、八成像。
繆容青松唇,退開身,圈在她腰間的手臂卻沒放。
他撇首,面色冷峻的睨了一眼花叢,淡問:「何事?」
得到了他的允許,隱于花叢后方的一抹暗色人影,動作迅速且無聲的出現(xiàn)在燈下。
冉碧心一怔。那男子一身黑色勁裝,無論是容貌,抑或身形,皆與繆容青有七、八成像。
當(dāng)男子抱拳行禮,并且不著痕跡地掃過她一眼,冉碧心猛然一震。
這男子分明是繆容青的影衛(wèi),可為何他的形貌與繆容青這般相像?
霎時,她想起「前世」曾聽老宮人提及,據(jù)說皇子們多會有幾個影衛(wèi),暗中保護(hù)他們,且有的皇子更會特意挑選身形容貌與自己肖似的影衛(wèi),遇上特殊情況,可讓影衛(wèi)以假亂真,以防被刺客暗殺。
眼前這名影衛(wèi),想來便是繆容青特意擇選過,方會與他這般神似。
「大人!褂靶l(wèi)又看了杵立在一旁的冉碧心一眼。
繆容青知他有所忌諱,淡漠回道:「無妨!
影衛(wèi)心下詫異,面上卻不動聲色,維持著抱拳行禮的姿勢,稟道:「大人,誠王府出大事了!
聞言,冉碧心面色刷白,焦灼追問:「誠王府出什么事了?」
影衛(wèi)對她的話置若罔聞,無動于衷。
繆容青睨了蒼白的嬌顏一眼,這才發(fā)話下去:「說吧!
得了批準(zhǔn),影衛(wèi)方道:「誠王妃與太夫人因?yàn)檎`食毒物,接連毒發(fā)身亡!
登時,冉碧心腦中一片空白。
待她回過神時,她的雙手已緊緊揪住繆容青衣領(lǐng),既悲且惱地興師問罪。
「繆容青,你為什么要這么做?誠王府已敗,只剩兩名心碎的寡母,你為何還要趕盡殺絕?」
見狀,影衛(wèi)迅疾起身,抽出腰間短刀,毫不猶豫地朝冉碧心那頭砍去。
電光石火間,繆容青飛快將手臂打橫,打飛了影衛(wèi)的短刀。
短刀鏗鏘落地,影衛(wèi)心下訝異,可也看出主子欲護(hù)全冉碧心的心思,當(dāng)下抱了抱拳,低垂眉眼往后退。
冉碧心哪里還顧得上這些細(xì)節(jié),她紅著眼眶,氣恨難平的嬌吼:「你這個奸佞,竟然連女人也不放過,你怎能這般惡毒——」
「不是我下的令!箍娙萸嗟痪涠伦∷呐。
冉碧心當(dāng)即楞住。
不只是她,影衛(wèi)亦然。他跟隨主子近十年余,從未見過繆容青任由女子對他撒野,甚至還向她解釋,這全是前所未聞。
繆容青一把拉下冉碧心揪在襟領(lǐng)上的纖手,轉(zhuǎn)向影衛(wèi)吩咐道:「去把看守誠王府的人找來!
「大人可要去一趟誠王府?」影衛(wèi)又問。
繆容青又瞥了一眼方寸大亂的冉碧心,道:「不了,我會讓陌鎮(zhèn)走一趟!
陌鎮(zhèn)便是新繼任的參知政事,自然是繆氏人馬,聽令于繆容青。
「段霖,你去朝曦宮守著。」末了,繆容青又下了這個命令。
那影衛(wèi)——段霖抱拳頷首,如影子一般退了下去。
「……真的不是你?」因?yàn)闃O力壓抑憤怒,冉碧心的嗓音明顯在顫抖。
「我沒必要騙你!乖馐苜|(zhì)疑,繆容青并未發(fā)怒,相當(dāng)平靜。
是,他沒必要騙她,更不可能騙她。先前,他當(dāng)著她的面承認(rèn)自己的陰謀野心,更不諱言將耿歡當(dāng)作傀儡,照他狂妄的性格來看,誠王府那兩條對他來說不值一提的人命,他沒必要撒謊騙她。
可相對的,他也沒必要向她解釋。
心細(xì)如冉碧心,當(dāng)下便省悟了這條理。
她滿心混亂,又氣又恨,又惱又惑,只覺著整個人矛盾得很痛苦。
「我得去見耿歡……不對,是皇上!姑鎸@個高深莫測的繆容青,她當(dāng)下只想暫時逃開。
似是洞察了她的心思,繆容青拉住了轉(zhuǎn)身欲走的冉碧心!肝也粶(zhǔn)你去!
冉碧心慘白著嬌顏,扯開他握在腕上的大手,不發(fā)一語的朝宮門走去。
下一刻,一雙強(qiáng)壯有力的手臂硬是將她離地抱起。
「繆容青,你放開我!」她被他抱進(jìn)了偏殿里,眼前一晃,人已經(jīng)被卸在臨窗暖炕上。
繆容青冷冷地瞅她一眼,撂下警告:「在我查清楚之前,給我老實(shí)待在這里,一步也不能離開!
嚴(yán)厲的聲嗓一落,繆容青繃著俊顏轉(zhuǎn)身離去。
那高大寬拔的背影,一路帶著勃發(fā)的怒氣,大踏步走出冉碧心的視線。
她爬起身,神情凝重的問道:「那個真人說了什么?莫非說你命格不祥?」
他輕笑,「你畢竟不是長于宮中,還不曉得這些人的厲害。」
「什么意思?」她眉頭蹙得更緊。
「上玄真人說我的命格是天命所歸,是仙佛麒麟智者的轉(zhuǎn)世,將為大梁王朝開展一番新局面,是真龍?zhí)熳拥拿!?br />
見他一臉冷峻,語帶嘲諷,她越發(fā)疑惑了。蘭貴妃等人不就是怕七皇子會被立為皇儲嗎?怎會讓上玄真人在皇帝面前說出這樣的話?
「你可曉得景帝是什么樣的人?」洞悉她的疑惑,他淡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