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宮人將她死死地壓在地上,太監(jiān)手中的木杖一下又一下,落在她的臀上,甚至是背上。
每一下都很重,很沉,仿佛要將她整個人打碎似的,痛得她咬破了嘴唇,依然止不住哭聲。
可是再痛,再難熬,她仍是沒喊出「饒命」兩個字,更沒想過要茍活。
她懷胎十月的孩子,先是被摔成了癡兒,好不容易救活,卻又被活活壓進(jìn)水盆里淹死……且還是當(dāng)著她的面。
她痛不欲生,早希望隨孩兒一同離開這座吃人宮殿,只是那樣的死法,當(dāng)真太痛。
不必看也曉得,她的臀皮開肉綻,血肉模糊,鮮血浸濕了襦裙,筋骨似也斷了幾根,她痛得淚水直流,開口想喊,一口鮮血卻先一步涌出來。
「打!」
彌留之際,她猶聽見繆縈尖銳的命令聲。命令聲一下,那些太監(jiān)打得更賣力了,她的下半身已然麻痹,沒有知覺。
她整個人泡在血水里,連眼睛亦進(jìn)了血,刺痛得睜不開……興許也沒那個力氣睜開了。
再然后,疼痛到了一個極致,她咬牙撐過,便再也不會痛了。
解脫的那一刻,她竟然看得見;看見自己脫離了那具皮囊,看見那些太監(jiān)取來了一塊席子,將那具浴血的皮囊包裹起來,連夜運(yùn)至皇城近郊,在一處亂葬崗半山腰處,隨意挖了個洞,便往洞里扔去。
她死了。
可她為何還能看見這些事在眼前發(fā)生?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成了一抹游魂,在皇城各處游蕩。
白晝,她便隨意尋一處陰暗角落蜷縮起來;入夜,她便如同睡醒一般,能自由行走,卻碰不著任何一個生人。
不知以這樣的姿態(tài)游蕩了多久,偶然間,她被一道呼喚聲吸引至誠王府,在那兒看見了逃跑不成,反被王府總管抓回去的冉碧心。
尋常富貴人家簽了賣身契的下人,一旦逃工,被逮的下場便是動用私刑,刑罰過后,往往非死即傷。
冉碧心不愿受罰,夜里假借解手逃離家仆的看管,在誠王府西院的一處庭院里投井自盡。
而她在一旁看著,當(dāng)冉碧心準(zhǔn)備縱身躍下水井時,似乎回眸看了自己一眼。
那是她第一次被活人看見,當(dāng)下震驚不已,不多想便上前想拉冉碧心的原主一把。
然而這么一伸手,她自個兒卻反被不知名的力量往下拖,竟然隨冉碧心的原主一塊兒墜落井底。
……之后,當(dāng)她再醒來時,她已成了冉碧心。
再次重生為人之后,她方知莫瑤然的鬼魂已在陽間游蕩十年。
十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物事人非。
由于這番尋死,嚇壞了誠王府眾人,請示王妃過后,總管告訴她,她能帶著賣身契離開,王府不再追究亦不再留她。
然而,當(dāng)她看見傻楞的王府世子,她便決定留在王府。
可她亦明白,耿歡到底不是她的孩子,卻又忍不住揣想,倘若她的孩兒活了下來,是否會長成如耿歡這般?
抱著這般念想,她想留在王府照顧耿歡,于是她前去求見誠王妃,不怕被看作一個瘋子,將自己的遭遇毫無隱瞞的告訴了誠王妃。
誠王妃聽罷,久久不能回神。然而,誠王妃到底不是尋常女子,她出身名門,詩書滿腹,父親又是安國公,自幼便見多識廣。
誠王妃托人前去請教皇京里某位因年事已高,又因事主有功,得獲老太妃恩準(zhǔn),帶著豐厚頤養(yǎng)金出宮的老嬤嬤,透過那位老嬤嬤的嘴,證實(shí)了十多年前確實(shí)有莫才人這個人。
不僅如此,誠王妃更照她的陳述,找著了莫瑤然的祖家,確認(rèn)了世上真有此人活過,層層對證之下,誠王妃終是信了她。
同樣為人母,孩兒又有著極為相似的遭遇,她與誠王妃惺惺相惜,并且靠著她對膳食這方面的專才,此后便留在王府里照料耿歡的飲食。
日久見人心,見她是真心實(shí)意對耿歡好,誠王妃便動了把她留在耿歡身邊的念頭,加上前世那一遭,她對男女情愛之事早已心如止水,不再抱有任何盼望,因此當(dāng)誠王妃提出由她嫁給耿歡,與誠王府成為真正的一家人時,她欣然答允。
反正,耿歡像個永遠(yuǎn)長不大的孩子,根本不懂媳婦兒與玩伴的分別,兩人成親之后,雖是同床共寢,卻不曾有過肌膚之親。
原以為,這樣平靜安好的日子,在誠王府的庇蔭之下,能夠這么走下去,一輩子平順,無憂無慮。
豈料,正因?yàn)楣g的傻憨天真,竟使他淪為朝堂上政治角力的一顆棋,而她這個死過一遭,好不容易離開那座惡夢宮殿的局外人,竟然又重回皇宮。
昏暗的寢殿里,一道人影靜靜地佇立在錦榻旁。
冉碧心驀然驚醒,翻身坐起,正好看見那道人影,當(dāng)即瞪大了水眸,卻沒有放嗓大叫。
她一向能忍,痛能忍,懼怕能忍,委屈能忍,于她而言,這世上要忍的太多,不能忍,那便活不成。
繆容青舉高手里的燭臺,照亮了自個兒那張白玉俊顏,亦照亮了眼中那抹陰郁。
冉碧心這才緩過神,緊繃的身子松懈下來。
「爾怎么來了?」她低聲問道,就怕驚動殿外的宮人。
繆容青未答,只是沉沉地凝視著她,面色異常凝重。
她心下一緊,「莫不是耿歡他……」
「他沒事。」沉啞的聲嗓在安靜的寢殿里響起。
她蹙起秀眉,看出他心情沉重,便掀被下榻,接過他手中的燭臺,擱至一旁的香幾,順道將房里另幾盞宮燈點(diǎn)亮。
點(diǎn)好燈轉(zhuǎn)過身,她才發(fā)覺他右手纏著錦帕,隱約可見幾滴血痕。
「爾的手……」
話未竟,他忽然朝自己走來,一把將她抱進(jìn)懷里。
她一窒,正欲掙扎,頂上卻傳來他嘶啞的命令:「別動!就這么靜靜的讓我抱一會兒!
「……繆容青,你究竟怎么了?」她不安地問道。
從未見過他這般,好似天塌下來一樣,俊朗的眉宇蒙上一層陰霾,眼中的自信狂妄似被削去一角,顯得那樣沉郁。
「是我對不住你!顾鯁≈さ赝抡Z。
「爾幾時對不住我了?」她茫然失笑,隨后又想起什么似的,補(bǔ)了句:「是不是因?yàn)檎\王府的事?」
真是奇了怪了,他這樣一個面對指控還能坦蕩蕩,大方承認(rèn)亦不覺害臊的奸佞,居然會對她心懷愧疚?
「與誠王府無關(guān)!
繆容青只給了這么一句,其余的,不愿亦不能再說。
他從沒想過,他的野心,他的陰謀,在這條復(fù)仇路上,犧牲過的人之中,竟然有她。
更想不到,她竟會「重生」為另一個人,進(jìn)而來到他面前,動搖他的心神。
清楚莫瑤然究竟都遭遇了什么事之后,過去他所不解的,所懷疑的那些事,終于真相大白。
她對繆縈的恨意,對這宮中的熟悉,對七皇子的事之所以如此了解,原來,全都出自有因。
「……你抱疼我了!狗谒貞牙锏娜藘海晕擂蔚?fù)P嗓。
收緊的鐵臂聞聲才稍稍放松,卻依然不肯放開她。
兩人就這么靜靜的抱了一會兒,直到冉碧心發(fā)覺這男人的身軀不再那樣僵硬,才小心翼翼地試著推開他。
豈料,纖手正欲推挪,那男人已俯下身,吻住了她。
滾燙的唇舌,如暗夜中的火苗,竄進(jìn)了嘴里,她被燙著了舌尖,頭暈?zāi)垦5拈]起眼,不敢細(xì)看他孟浪索吻的表情。
因?yàn)樘,太野,太狂?br />
這樣的繆容青,不知會教世間多少女子為他瘋狂?
驀地,她腦中掠過了前兩日在承德宮的情景——
合該是熄燈時分,承德宮里卻是盞盞宮燈大亮。
自從誠王妃與太夫人雙雙辭世后,耿歡便夜夜難眠,總要留著寢殿里所有的宮燈,才肯入睡。
上回鬧出逃宮那樣的大事后,在繆縈從中阻撓下,耿歡終究沒能出宮去給娘親與祖母捻香祭奠。
至于她,雖在繆容青的力保下,并未受到任何責(zé)罰,卻也被繆縈下了旨,拘禁于儀元宮兩個月。
在太后旨令頒布下來前,冉碧心早從繆容青那兒得知這消息,
便趕在圣旨降下前,不顧恐又會觸怒繆縈的危險,來到承德宮見耿歡。
她陪著悶悶不樂的耿歡聊了一會兒,多半是聊及過去在誠王府的趣事,以及誠王妃與太夫人曾經(jīng)說過的話,藉此勉勸他,莫要辜負(fù)了親人的期望。
唯有活下去,方有逃離此地的希望。
「阿碧,你說,我們還有機(jī)會回到過去的日子嗎?」
哄著耿歡睡下之際,耿歡躺在明黃色的繡龍錦榻里,拉住她的手,那雙單純的細(xì)長鳳眼,竟透著一抹他不應(yīng)該有,亦不可能懂的悲哀。
冉碧心怔住,心中一緊,反手握緊他發(fā)冷的掌心。
「陛下,日子是一天天的往下過,一旦過了,便不可能再回去,所以我們?nèi)酥荒芡翱,不能頻頻回頭,這樣只會讓自己更痛苦!
耿歡只是靜靜地看著她,一臉?biāo)贫嵌季貌砰]起眼,緊握著她的手睡去。
她坐在榻邊的繡墩上,看著在睡夢中依然不安穩(wěn),眉眼間凝結(jié)著憂愁的耿歡。
「啟稟賢妃娘娘,皇后娘娘駕到!箤嫷铋T口傳來太監(jiān)的宣傳聲。
冉碧心卻沒起身的意思,仍然動也不動的坐著。
皇后元氏領(lǐng)著兩名貼身宮人進(jìn)到寢殿,一見冉碧心坐在龍榻邊,先是微楞,隨后面上露出一抹嫌惡之色。
「妾身見過皇后娘娘,娘娘金安!谷奖绦闹皇前雮(cè)著身,淡淡地向元氏口頭行禮。
元氏瞥了一眼耿歡緊握住她的手,只能將到口的指責(zé)吞回去。
「賢妃不愧是賢妃,當(dāng)真溫良賢淑,知道皇上近日身子不爽,還特地上承德宮相陪!乖峡谑切姆堑男Φ。
冉碧心沒搭話,只是眼神奇怪的看她一眼,元氏見著,面色隨即沉下來。
「哼,怎么說,本宮都是六宮之首,賢妃這般不理不睬,為免太過恃寵而驕!」
「你我心知肚明,我們都算不得是真正的妃嬪!
在知道誠王府的事是由元氏之口,泄漏給耿歡知情,冉碧心對此人便再無一絲好感;盡管,沖著元氏是繆家表親這個身分,她便應(yīng)當(dāng)曉得,元氏與繆縈肯定是同種人,可尚未交手,總不好太過武斷,畢竟有些人待在那個位置上,不見得是出于本心,興許是被迫或出于無奈。
然而,經(jīng)過此次風(fēng)波后,亦算是坐實(shí)了她對元氏的揣測,看來元氏當(dāng)真是繆縈的同謀,亦是心甘情愿的一顆棋。
元氏瞇起眼,凝瞪著總一派安之若素的冉碧心,對她的厭惡與妒意越發(fā)深濃。
「冉碧心,你別這么囂張,在這宮中,我才是正主兒,而你不過是靠著繆相才得以繼續(xù)茍活的落水狗!」
聽出元氏話中濃重的妒意,冉碧心一怔,隨即意會過來。
「看來皇后對繆相大人上回極力護(hù)我一事,甚是看不過眼,可怎么辦呢?我也不能拂了繆相大人的面子,更無法阻止他一心想力保我的心思!
元氏見她分明是當(dāng)著自個兒的面炫耀,不由得妒紅了眼,一手怒指著她,大聲斥道:「冉碧心,你算什么東西?」
就怕擾了耿歡的睡夢,冉碧心抽回手,站起身淡淡看了元氏一眼,隨后往寢殿門口走去。
元氏一陣錯愕,氣急敗壞地尾隨追去,來到寢殿外的庭院里,正欲開口痛罵,卻見冉碧心忽焉一個轉(zhuǎn)身,氣定神閑的回視她。
「我不是東西,我是人,活生生的人!
「你憑什么用這種態(tài)度同我說話?」
冉碧心存心要讓她不痛快,故意揚(yáng)笑道:「就憑繆容青喜歡我。」
果然,挑釁的話一落,就見元氏面色刷白,眼眶怒紅,貌似委屈又氣憤。
「如若我沒猜錯的話,皇后娘娘對繆容青應(yīng)當(dāng)也……」冉碧心話故意只說一半。
「你住口!」元氏心慌怒斥。
畢竟眼下可是在宮中,這個不要臉的冉氏不怕丟人,不怕被傳成是偷人,可她會怕,她是皇后,一國之母,絕不能傳出這樣的流言蜚語!
「冉碧心,你瘋了是不?你可是皇帝的妃子!」
「娘娘不也是皇帝的正妻,大梁王朝的皇后嗎?」
「我不像你,如此恬不知恥,公然勾引繆相,別以為沒人知道你那些把戲,你故意在繆相面前裝作溫柔賢淑的模樣,讓他為了你險些與太后反目,你分明是在挑撥太后與繆相的姊弟情誼!」
呵,原來繆縈那伙人是這么看她的,與從前沒什么兩樣,坦白說她并不意外。
冉碧心佯裝不在乎的笑了笑,抬起手輕輕撩開落在胸前的一束發(fā)絲,那姿態(tài)甚是高傲,絲毫不將元氏放在眼底。
「即便如此,危急之際,繆容青仍是選擇護(hù)全我,而不是從了太后的命令。」
「繆相對你不過是一時所迷,不可能一直坦護(hù)你!再說了,你人在后宮,后宮是我與太后所掌,要將區(qū)區(qū)一個小妃子弄走,那可是易如反掌。」
見元氏開始語出威脅,冉碧心不驚不懼,只道:「不錯,整座后宮是你與太后掌治,可天下卻將是繆容青的,甚至,興許不久之后,連那把龍椅也將成為他的,屆時,區(qū)區(qū)一個后宮,可不再是你們所擁!
「你——」
「想必娘娘入宮之前,必定經(jīng)過一番掙扎與考量,你想嫁的,應(yīng)當(dāng)不是憨傻如稚兒的皇上,而是另一位……」
冉碧心點(diǎn)到為止,便又接著道:「可娘娘為了榮華富貴,終究還是選擇入宮,由此可見,對娘娘來說,后位比兒女私情更重要,既是如此,娘娘應(yīng)當(dāng)不希望到手的后位,最終成為一場空吧?」
元氏瞪著她,露出恨不得將她撕成兩半的兇殘眼神,退至后方的貼身宮人,聽見冉碧心這一連串的話,全露出難以置信的驚駭神情。
這樣大逆不道的話,冉賢妃居然膽敢當(dāng)著皇后的面說出口,這話若是傳進(jìn)了太后耳里……她這分明是仗恃著繆相的偏袒,方敢如此氣焰囂張!
「皇后務(wù)必多加謹(jǐn)言慎行,莫要做出傷害皇上的事!
末了,冉碧心笑著扔下這句話,也沒行禮,轉(zhuǎn)身便離開承德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