繆容青將冉碧心抱進了儀元宮,守在正殿里的鈴蘭一見著繆容青,當(dāng)下白了臉,慌亂不已。
「去打盆水和沏壺?zé)岵柽^來!」
怎料,鈴蘭尚未做出反應(yīng),繆容青已冷厲地落下命令。
鈴蘭回過神,瞥見繆容青懷里的冉碧心,整個人不停打顫,臉色慘白,兩眼無神的直視前方,咬得死緊的下唇緩緩滲出血絲。
雖不詳內(nèi)情,可鈴蘭也看得出主子有異,不敢多問,應(yīng)聲之后便急急退下。
繆容青將人抱到里間偏廳,讓她在紅木雕瑞獸紋飾寶座上落坐。
「冉碧心?你可有聽見?」他單手扶在她身后,一手輕拍她臉頰。
她猛然一驚,仿佛將死之人,面色青慘,奮力推開他,整個身子往后縮起。
「……別打了……別再打了!」她忽嫣紅著眼眶,又怒又怕的嬌吼。
「你看好,我沒打你!顾従彿畔码p手,黑眸盯緊她每一個舉動。
默了好片刻,她眨了眨眼,好似已回神,可當(dāng)他探手撫上她臉頰的淚痕,她突然又往后縮了下,染著血絲的唇瓣一顫,下一刻放聲痛哭。
「歡兒……把我的歡兒還給我……」她哭得近乎崩潰心碎。
「耿歡人在承德宮,好得很!顾⌒囊硪淼陌矒崴。
她搖了搖螓首,淚如雨下,目無焦距,不知在對誰訴苦:「我的歡兒還那么小,她怎忍心這樣對他!她怎忍心下這樣的毒手!」
「你說的她是……繆縈?」繆容青直覺問道。
冉碧心一窒,這名字仿佛咒術(shù)般,早已不見血色的嬌顏,霎時越發(fā)懼怕,渾身抖得更厲害,像是有人正掐著她的頸子似地,張了張唇瓣,卻吐不出半個字。
見她這般,繆容青眉頭深皺,心下不忍,遂伸手將她拉入懷里。
「莫怕,有我在,她傷不了你。」
大手在她背后輕揉,和緩她緊繃的腰背,他的聲嗓更是異常溫柔,異常的輕,仿佛怕一個聲嗓過大,便會傷著她。
鈴蘭端著水盆進來時,正好撞見這一幕,她心下震愕,又不敢顯露于外,低下頭快步入內(nèi),將水盆往幾案一擱。
「茶呢?」繆容青冷聲問道。
「奴婢這就去端來。」鈴蘭低頭福著身退出去。
片刻后,鈴蘭將沏好的茶送上來,繆容青端起杯盞,送至冉碧心的嘴邊,哄著她喝下。
冉碧心就著他端來的杯盞淺抿一口,茶香入喉,溫暖了直發(fā)寒的身子。
見她心魂漸定,渙散的眸光逐漸聚攏,繆容青放下杯盞,取過方才鈴蘭已擰濕的錦帕,替她擦去臉上的冷汗與淚痕。
驀地,一只纖手按住了繆容青握著錦帕的大手,他停住,望向已回過神的女人。
「……你究竟想要什么?」冉碧心眸底隱約流映水光,可淚水已止住,重新抹上昔日的倔硬。
「我想知道,你究竟是誰!箍娙萸嗄抗庾谱疲苯亓水(dāng)對她坦白。
冉碧心幽幽地望著他,始終沒開口。
繆容青不逼她,只是拉開覆在手背上的纖手,繼續(xù)幫她擦拭臉上的淚跡。
「我曾經(jīng)死過一次!
死寂的氛圍中,柔雅但不柔弱的嗓音響起。冉碧心直視著他雙眼,面無表情地輕訴前塵。
繆容青拿開了手,將錦帕擱回水盆里,晃漾的水面,倒映出兩人四目相顧的影像。
「我有過孩子……因為遭人設(shè)局,險些摔死,雖然僥幸救起,但成了癡兒。即便如此,她依然不肯放過我,當(dāng)著我的面,命人將兩歲大的孩子壓在水盆里,活活淹死!
「……孩子死后,便輪到我。她把德妃的死栽贓到我頭上,命人將我杖斃,她就坐在旁邊,看著我挨棍,一下又一下,直到我挨不住了,痛得吐血,痛到只剩最后一口氣,她才肯走!
冉碧心這話說得雜亂無章,沒頭沒腦的,且還牽扯到宮中舊人,任誰來聽都會覺著荒謬至極,恐怕還會認(rèn)定她中了邪,方會神智不清的胡言亂語。
「我的死相凄慘,尸身連夜被運出宮外,葬在皇京近郊的一處亂葬崗,連座墳冢也沒有!
繆容青只目光沉沉的看著她,專注凝神的聽著,面上沒有一絲不耐或懷疑之色,仿佛正聽著一件再正經(jīng)不過的大事。
末了,一聲哽咽過后,冉碧心別開了臉,抬起手背抹了抹眼角濕痕。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竟然對這個奸臣吐露心中的秘密,她肯定是方才被嚇傻了,要不便是……被他所救,方會產(chǎn)生依賴之心。
他不會信的。如此荒唐的故事,沒人會信。偶爾午夜夢回,當(dāng)她被「前生」自個兒七竅流血的可怖死相嚇醒,她亦覺著那仿佛成了一場夢。
永遠揮之不去的夢魘。
況且,她說得這般零碎雜亂,他肯定猜不出什么的。
莫瑤然可是十多年前便悄然死去的一抹芳魂,那時的繆容青尚不足十歲,饒是他天賦異稟,聰明早慧,可對于后宮里狗屁倒灶的骯臟事,肯定一無所知。
再說了,繆縈如此疼愛這個異母胞弟,又總在這個年幼的弟弟面前裝足了模樣,肯定不會讓他知道,她為了鏟除后宮里可能危及后位的女人,曾用了多少惡毒手段,又有多么殘忍。
繆容青不可能信她的,她很清楚。冉碧心在心中對自己如是說道。
然而,靜等許久,始終未聞繆容青啟嗓質(zhì)問,抑或說些冷嘲熱諷的話。
她難忍忐忑,舉目望去,不意然的對上一雙比大梁皇宮的夜,越發(fā)深沉濃黑的眼;那雙眼,復(fù)雜得連她這個曾兩世為人,看盡人心丑惡的女子,亦捉摸不透。
他太沉靜了,沉得像一潭死水,可死水底下藏著許多波瀾,那些波瀾一旦蕩至湖面,恐將大梁從里到外掀了開來。
這樣一個不世之才,恐怕窮其大梁初立,乃至于大梁傾滅,都將只出現(xiàn)這么一個繆容青,可他偏偏是個奸臣。
耿氏天下至此,早已名存實亡。
「繆容青,你沒話問我嗎?」又靜候半晌,始終等不到他開口,她終是沉不住氣,先他一步揚嗓。
「有什么好問的?」他面無表情,黑眸爍爍,猜不透心思。
「方才我說的那些……」
「你是說你方才做的惡夢嗎?」他驀然插嘴,嘴角挑高,森亮如刃的目光,不見半絲笑意,再認(rèn)真不過。
她楞住,當(dāng)下不知如何回應(yīng)。
「我只當(dāng)你方才說的那些,全是你做過的惡夢!鼓┝耍娙萸嗳缡钦f道。
她滿眼迷惘,心中亦然。他這是什么用意?他這么說,究竟是信她,抑或不信?……然而,她說的那些事無根無據(jù),荒唐至極,他怎可能會信?
怕是真把她說的話當(dāng)作是夢魘了?
冉碧心腦中一片混亂,當(dāng)真摸不透他的思路。
「繆容青,你知道我剛才說了什么嗎?」她開始好奇,他究竟有沒有聽懂。
繆容青只是深深地凝視她一眼,隨后又拾起錦帕擰干水,繼續(xù)為她擦拭臉龐,似乎不打算搭理她。
她懵了,再次伸手想抓住覆在臉上的那只大手,豈料,這一次沒能如愿。
錦帕自臉上滑落,纖手被他一把攫住,抓下,反剪在腰后。
她水眸圓睜,還未做出反應(yīng),那張俊顏已經(jīng)湊近,垂下一雙長睫毛,英挺的鼻梁碰著她的臉,他的唇就這么印上來。
輕輕地吻著她。
「莫怕!够秀遍g,她似乎聽見他如是勸哄。
可她不明白,他既然不信她,為何會說出這樣的話?
他的吻,透著憐惜與安撫的意味,不帶一絲撩撥或挑逗,只是純粹的吻著。
她心底的那抹頑強,如同霜雪曝曬在煦陽底下,一點一滴融化……
莫名地,她感到慌張,感到心怯,總覺得這個男人把她摸透徹了,可她卻對他一無所知。
他似乎總能找到法子對付她,讓她不得不屈服,讓她……不得不對他動心。
「你知道我在怕什么?」她從他的吻中退開身,眸光盈盈,仿佛兩面水鏡。
「我知道!顾恼Z氣再肯定不過。
「為什么要幫我?」她指的是他從繆縈手中救出她。
他嘴角一挑,黑眸湛湛,里頭有著不容錯辨的情愫,自嘲地回道:「難道我表示的還不夠嗎?」
她一窒,沒想到他會如此大方坦承,默了下方道:「我是耿歡的妃嬪。」
「你與耿歡是什么關(guān)系,我比誰都清楚!固峒按耸拢凵窭淞藥追,分明是醋意。
她何德何能,居然能讓這個地下皇帝對她這般在乎……冉碧心心口一抽,有股說不出的溫?zé),在胸中涌動?br />
「皇太后不會就此罷休,從現(xiàn)在起,你得聽我的!
她情緒激動的低嚷:「那是耿歡的親人,他想回去……」
「誠王府已經(jīng)敗了。」繆容青只給她這么淡淡一句回復(fù)。
她哽咽一下,鼻頭漸紅,別開臉,潸然淚下。
大手卻將她的臉扳回來,他目光稍帶嚴(yán)厲的輕斥:「若想保命,那便別再插手誠王府的事!
「……是她做的?」
繆容青不作聲。
冉碧心眼中的傷悲逐漸被憤怒取代,她握緊雙拳,下意識咬住早已破洞滲血的唇瓣,藉此壓抑滿心的恨。
「你得聽我的,才能好好活著!
「在這座吃人的宮殿里,沒有人能好好地活著。」
聽出她話里的濃濃悲哀,繆容青捧起她的頰,神情堅定的許誓:「我會保你不死,保你好好地活著!
「那耿歡呢?」她不識相的問道。
他沒回話,只是清冷冷地看著她,仿佛她問了一個極蠢的問題。
她心下一慌,兩手緊緊揪住他袖袂下的手臂,略帶哭嗓的央求道:「繆容青,你答應(yīng)我,別殺他。」
他漠然反問:「為什么我要答應(yīng)你?」
她楞住,卻又無從反駁起。是呀,她什么也給不了,她不過是這座宮里的一小傀儡,而他什么都有,樣樣不缺,只除了……那把龍椅。
見她兩眼頓失光彩,好似悟透了什么,一臉?biāo)阑野愕慕^望,繆容青曾以為早已不會被女人動搖的心神,竟起了波瀾。
他沒想到會有這么一個她出現(xiàn),更想不到,自己居然會為了她,再次起了情愛之心。
繆容青握住了準(zhǔn)備松放的纖手,黑眸微微一閃,道:「只要你好好的,我便會盡我的能耐保住他。」
「繆容青,謝謝你!
聞言,青蒼的嬌顏驀然綻亮,她淚盈于睫,感激地望著他,不住道謝。
話一出口,他內(nèi)心便深感懊悔,只因他比誰都清楚,必要之時,他不可能遵守承諾,保住耿歡。
可見她喜逐顏開,淚中含笑,總算稍止悲傷,他也只能在心底暗惱。
「你先歇下,今晚的事,我自會與皇太后交代!
纖手揪住了繆容青站起身的衣角,他一頓,撇首望向座上的人兒。
她掙扎著,隨后低低吐嗓:「我沒有什么可以給你!
他微笑,「你有!
她一臉茫然。
「下回我讓你來慶和宮給我下廚時,不許不來。」他不知是認(rèn)真,抑或玩笑的下了命令。
她怔了怔,不由自主地失笑,「你瘋了嗎?就為了我煮的膳食,便對我這般好?」
她自認(rèn)有一身好廚藝,但,可沒好到能讓一個奸臣舍命護全她。
面對她的困惑,繆容青淡笑不語,隨后轉(zhuǎn)身離去。
冉碧心目送著那抹高大背影,一顆心半暖半寒,當(dāng)真五味雜陳。
暖的是,在這座鬼魅般的皇宮中,有一個男人愿意為她扛起一切;寒的是,這個男人既可保她亦能棄她,他掌握了她的弱點,隨時能毀去她。
她真能完全相信他嗎?相信一個機關(guān)算盡,只為登上龍椅的奸佞……她心底沒有答案,只覺無比茫然。
冉碧心閉起眼,雙手環(huán)抱住自己,藉此抵擋打從心底冒出來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