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濕濕涼涼的,清早剛飄過一場細雨,曲橋底下綠波蕩漾,魚兒正扭著尾巴,悠然游過橋下。
魚兒魚兒真快活,半點不知愁。
吉人撕著手上的饅頭,一點一點往橋下丟,魚兒們很快便聚成一堆,色彩斑斕的魚身在水中轉個不停,煞是好看。
盛淵遠遠注視著她,吉人恍若未覺,偶爾摸摸臉上的面紗,時時不心,生怕它不小心掉下來。
有這么重要嗎?不過就是些芝麻粉、綠豆渣般的小斑點,淡得幾乎大白天打起燈籠,仔細貼近了瞧才能找到,她這般重視容貌,似乎有點可笑吧?
他悄悄湊過來和她一起倚在欄桿上。手,癢得慌啊……
“你躲在這里!”
“嗯!
“在做什么?”
“你不是看見了嗎?”吉人淡淡應了聲,冷冷的。
討了個沒趣,盛淵撇撇嘴,把手里一包油紙包裹的東西送到她眼前。
“吶,拿去。”
“是什么?”
“桂花糕,珍異堂買的!
“你自己吃吧!”她依舊懶洋洋的,無論如何就是提不起勁。
“我又不吃這個,要給你才買的!笔Y皺眉,瞧她這副愛理不理的模樣,心頭不禁暗暗蓄起一股惡氣——這可是她一向愛吃的東西,他為了哄她才買的。
“那,就擱著吧!”
“你——”
盛淵瞠目瞪著她,瞪著瞪著,忽然扯開唇角,冷冷睇著她笑。
“你到底在鬧什么脾氣?這個不吃,那個不吃,這個家到底誰惹你了?得了千兩聘金,身無長物的嫁過來,家中大小事物不必你做,竟還敢讓長輩操心……怎么,娶你進門,婆婆反而還得看你臉色度日,你就這么了不起,都不覺得自己太過分了嗎?”
“你……”吉人回頭狠瞪著他,臉上一陣青一陣紅,最后變成完完全全的慘白,“你、你胡說什么?”她大受打擊。
“想想我娘親,也就是你婆婆吧!她是怎么待你的?你老是垮著臉,她看了心里舒服嗎?我娘還以為我欺負你!
大白天的,忽然差人把他從商鋪里叫回來,說他新婚不久,撇下娘子不管,害她整天失魂落魄,早上起床后,問吃什么都沒胃口。
商鋪里上上下下,人來人往,從客人、伙計、到總管,哪個人不是豎直了耳朵偷聽。每個人聽完了,都不懷好意的盯著他直笑,害他只得撇下正事,急匆匆趕回來。
想到她什么都沒吃,還特地繞遠路買她愛吃的零嘴。
結果呢?哼,她根本懶得理他嘛!
若得婆婆憂心忡忡,她還真是個好命的媳婦兒。
吉人蹙著秀眉,低聲道:“我沒這種意思,回頭我會和姨娘,不,是婆婆……反正我會說清楚的!
“光說清楚有什么用?”盛淵鼻孔噴氣,氣呼呼的。
又不是要她解釋什么,他是要她吃!
說著,又把糕點推到她眼前,喝道:“還不拿去——”
“我不要,我不想吃!奔藧瀽灥拿蛑剑譀]叫他買,她干么擺出這副盛氣凌人的模樣?她本來就沒食欲,如今更不想領他的情了。
“叫你拿就拿,擺什么臉,還以為自己是公主!”
盛淵真的生氣了,為了包甜食和女人家推來推去,像什么樣子。
吉人眼眶一紅,滿不情愿的接過油紙包,卻不料手一滑,整包糕點掉落一地,油紙包散開,里頭的糕點也全摔碎了。
“呃!”兩人同時錯愕。
“你是故意的嗎?”盛淵臉色鐵青。
吉人瞪他一眼,只好蹲下來撿拾。
清晨剛下過雨,地上濕濕滑滑的,沾染水氣的糕點馬上化開了,她忙著撿起還算干燥的部分,盛淵看了,心頭只有更氣。
“算了,搞得可憐兮兮,想做給誰看?”他粗魯的拉起她,不由分說,便扯著她的手臂,快步離開曲橋,往外廳方向走。
好痛,吉人滿心不悅,皺眉跟上他。
“你要帶我去哪里?”
“出門一趟!笔Y沒頭沒腦的丟一下句。
“我不要出門……”她聞言驚愕地停下腳步。
盛淵根本不理她,揣著她的手臂繼續往前走,吉人扭著手臂試圖掙扎,他便摘掉她臉上的面紗,笑嘻嘻地說:“這個,我就幫你保管了。”
“!面紗還我!奔烁帕耍钡锚q如熱鍋上的螞蟻。教她頂著這張臉出門,她還寧愿死了算了。
“你已經恢復了,不必再遮著臉!笔Y笑得眉飛色舞,早就想拉掉這塊礙眼的東西了。
“誰說的!”吉人幾乎尖叫,“面紗快還我!”
原以為他長大成人,接手家里的事業,個性總會變得成熟穩重些,至少不會再像兒時那般愛捉弄人了,想不到他死德行還是一點都沒改。
他把面紗拿在手里轉來轉去,吉人搶不過他,氣得臉紅耳赤,簡直氣炸了。
“少爺、少夫人好!”
幾個丫頭端著托盤經過,嚇得吉人連忙把臉埋進盛淵懷里。盛淵下意識摟住她,霎時芬芳滿懷。
他微微一愣,接著仰頭大笑,“哈哈哈哈……”
丫頭們面面相覷,行了一禮,便匆匆離開。
吉人窘得抬不起頭,盛淵開心得不得了,摟緊了她,還戲謔地笑說:“好好好,想躲就隨時躲進來,躲這里可以!闭f著,笑聲隆隆。
“混蛋!”她握起拳頭,用力捶打他。
這舉動看在盛淵眼里,宛如貓兒撒嬌似的,他根本不放在心上。
吉人氣鼓了臉,早知道,這場婚姻吃虧的定是她。
無奈又無奈,她最后仍是被盛淵拉了出去。他這人,只曉得我行我素、橫行霸道,完全不懂得尊重人……
夢山樓,京城里一等一的食樓茶館,繞著小巷弄進去,入口隱蔽,入門之后卻是柳暗花明。主人巧手打造出山月懷抱的雅致風情,其間綠竹碧水、菊花梅樹,令人一見忘憂,留戀忘返。京城權貴,時常聚集于此。
盛淵命店家準備一間隱蔽的廂房,倚在窗邊,可欣賞底下的小橋流水,底下的人卻不容易發現他們。
這樣的地方,連吉人這樣的閨秀小姐都不大容易進來。因為是姑娘家,這種公眾之地,當然不是該她來的。
沒想到盛淵一點兒都不拘禮,于是乎,好奇心立即戰勝一切——
自面紗取下后,便一直畏畏縮縮、低頭遮掩的吉人,待侍女們退下后,便忍不住興致勃勃的四處盼看,什么郁悶心事都拋到腦后。
“哪,這樣多好,”盛淵沖著她笑,“不要整天心事重重的,我娘看在眼里多難過!
吉人驚訝地回眸橫他一眼。
他臉上笑意深濃,神情是……近乎溫柔的凝視她。
她心慌意亂的別開臉,低頭思量,不禁暗暗點了個頭。
婆婆疼她,當她是親生女兒,吃的、用的,全給她張羅最好的。
早上盛淵一出門,婆婆就派人來給她最制新衣,衣箱里的衣物早就堆疊成山,妝枱上那些胭脂水粉、珠釵首飾也都是最上等的新色珍品。
過去娘家興旺,她原本就是這般奢華,姨娘只是想滿足她。
可惜現在,她已經沒心思在這上頭了。明知道娘家處境艱難,只有她一個人吃好用好,天天對著山珍海味,她怎么好意思安心享受呢?
她也不愿意跟婆家訴苦,公公和爹爹關系不佳,她怎能一過門,就嚷東嚷西,活像要跟婆家討錢去接濟娘家似的,這她真的做不到……
心懷憂慮,又不敢啟齒,心情自是苦悶了些,卻沒想過婆婆的心情,害她老人家擔心了,真是不孝。
而盛淵……也挺無辜的。
“回頭我會解釋清楚,你沒欺負我,我不會再害你挨罵了!
扇睫低垂,吉人暗自下了決心,以后就算裝也要裝出笑臉,自己的憂郁,何苦傾倒在別人身上,弄得婆家不安寧呢?
“你以為我……”以為我怕挨罵嗎?
盛淵忍著氣,他只是不愿見她愁眉苦臉,她到底懂不懂啊!
不一會兒,侍女們魚貫端著托盤進來,為他們擺放碗筷菜肴。
話語一歇,吉人便轉頭欣賞窗外的景致。
遠處一陣嘈雜聲傳來,幾個文人愜意地走過桃樹旁的石子甬道,嘻笑連連,揮扇擺袖,滿面春風。
吉人瞇起眼,傾身瞧去,似乎頗覺訝異。
“怎么了,在看什么?”
“那邊那個人,穿著紫色袍服,被人簇擁著,走在石子路上那一位……怎么瞧著好眼熟。 彼赶蛞粋男人。
“嗯?”
盛淵順著她所說的方向看去,那個紫袍文士,生得面如敷玉,風流閑雅,頗有女態……活脫像是女扮男裝,未免太過美艷了吧!
吉人蹙起眉頭,專注地相著那人,盛淵冷冷看著她,薄唇微揚,卻不作聲。
“真的,好像在哪里見過……”
“‘盛’夫人,敢問見過又如何呢?”
“只是好奇而已,不行嗎?”吉人瞪他一眼,便轉頭點了其中一位侍女問道:“姑娘,我瞧底下那群人好熱鬧,他們是什么來歷?”
侍女微笑回答,“新科狀元出爐啦,小姐還沒聽說吧?聽說原本是個窮小子,姓蘭名樕。”
“蘭樕?”吉人掩唇驚呼。
“是啊,”侍女又笑,“樓下那些貴客,全是今年科舉的新科進士,頭頭那一位,您剛剛指的,就是新科狀元郎!
“原來……”吉人不可思議地瞪著前方,飄飄然、茫茫然,明明前面對著盛淵,卻根本不是在看他。
盛淵忍不住問:“你認識他?”
“是啊,”吉人忽然笑了,笑容燦麗如花,“有一天,爹爹撿了一個窮書生回來,說他是外地人,錢包被小賊扒了,身無分文在街上流浪,爹心想,多一口飯也不花幾個錢,便讓了間破柴房給他念書。那書生用功得緊,每天關在柴房里苦讀,后來連爹爹也忘了這回事,我和吉蒂、吉祥,覺得他笨頭笨腦挺有趣,倒是常捉弄他!
“后來考期接近了,他說要獨自到山寺中苦讀,就拜別了我家離去。那時候吉蒂還在背后嘲笑他,說他八成害怕科舉,逃之夭夭了。說什么苦讀,恐怕也是假的,無端端賴在咱們家里,白食了這么久。”吉人眼兒彎彎,美眸燦然,回想過往,說著說著,臉龐甚至升起一片嫣紅。
“嘩,居然是狀元……”她嘖嘖稱奇,不住贊嘆。誰想得到呢?那書呆傻傻的任她們姊妹取笑了一年多,想不到是這樣的人物啊!
盛淵食指敲著桌案,仔細瞅著妻子。
說起這位狀元郎,她臉上神情可真是精彩吶!一會兒乍驚乍喜,一會兒含羞帶怯,宛如談起自己傾慕已久的情郎似的。
“什么時候的事?我怎么都不知道……”
“你不在京城里嘛!”吉人伸舌笑說。
是嗎?盛淵舉起茶碗低頭嗅一陣,黃澄澄的茶液落喉,舌尖卻沒什么味道。
想喚人再來兩壺烈酒,侍女們早就擺上菜肴一一退下了,麻煩。
“吃吧!”他隨口說道。
吉人不感興趣的掃視一遍,“我早就說我沒胃口了。”
盛淵慍怒地抬眼瞪她,凌厲的黑眸沒有一絲溫暖。
聊起狀元郎,就眉飛色舞,回頭對著他就百般無聊,是嗎?
沒胃口是嗎?那敢情好,他盛某人專治沒胃口。
他突然大掌探向吉人,一把按住她的后頸,手勁一使,便將她整張臉扯過來。吉人嚇了一跳,他倏地壓降下來,嘴唇覆住她的,伸舌撓開她的唇瓣,口中的茶液便流向她嘴里。
“咳咳、咳……”吉人又捶又打的推開他,氣得滿臉通紅,不住罵道:“你做什么呀?臟死了!
“臟不會死,不吃才會死!笔Y毫無愧色,面無表情的看著她,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我的嘴巴,不管什么菜肴都能喂,你究竟是要自己吃呢,還是我來效勞?”
吉人氣得握緊拳頭,簌簌發抖,差一點又要哭了。
“你——離我遠一點!彼娴臎]胃口,他干么非逼她吃不可?
“遠一點嗎?”盛淵嘻的一笑,老實不客氣的往她身邊挪近了些,囂狂至極揚起嘴角,“哪,夠不夠遠?”
這混蛋,生來就是要折騰她的!
吉人噙著淚光,不情不愿的拾起筷子。
難吃死了,什么夢山樓,這是她生平吃過最難吃的東西——
啊啊啊,誰來把盛淵拖出去,割他一條臂膀,好煮來下酒。
見妻子對他生氣,注意力全在他身上,盛淵開心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