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在枝頭已十分。
當宮外的大地已披上一襲嫩綠的外衣,云取宮的高墻之內,已是百花齊放的春之繁景,西宮各殿遍植的杏花,在柔柔的東風中招揺展現風姿,東宮那邊所植的瑰櫻全數盛綻,迎風落花滿徑,頓時將整座東宮埋陷在一片花海里。
松崗拂去滿頭的杏花花瓣,站在殿門處稟告。
「大人,宮外有來客。」
「什么客?」
「來求醫的。」這還是云取宮出世以來,頭一回有人主動遞帖上門求醫。
求醫的?
葉慈接過他手中的帖子,滿心好奇起,打從他們放出神宮出世的消息,且也不時派出義診小隊至各國為民服務,始終都保持著觀望態度的諸國,究竟會是哪一國率先與他們云取宮接觸,做第一個吃螃蟹的人。
答案是西苑國。
據拜帖上所書,遞帖之人,乃西苑國采蘋都主與其駙馬,因采蘋郡主身罹頑疾多年,西苑國宮中太醫與名醫皆束手無策,日前聽聞民間傳言,云取宮宮主乃藥神在世上唯一傳人,故才抱著一試的心態登門求醫。
對于這個財力與國力等同正比的堂堂大國,葉慈有些拿不定主意。只因西苑國雖是國富民強,神宮若要如野風所說,多結交些正面的盟友,它本是很好的對象,只是,不管是野風還是他,都對西苑國之人沒什么好印象。
「大人?」還等著他答話的松崗忍不住出聲提醒他。
「先去把人迎進宮來,將他們暫時安頓在南門殿的迎客樓!谷~慈打算等會兒就到寢宮那邊,將犯了春困毛病的野風,給自被窩里頭挖出來由她自個兒拿主意。
「是。」
野風半瞇著杏眼,一臉惺忪地坐在妝臺前任由葉慈替她打扮,等到他打點好她的門面時,她眼底才有了幾分清醒。
「西苑國?」
「嗯,宮主打算怎么辦?」來者是個大國的郡主,若是拒絕,恐怕面子上就第一個過不去。
「既然是來看病的,那就替她看!乖诳床》矫妫帮L才沒有他想的那么多。
晌午一過,葉慈便派人將野風送至了迎客樓,在野風替采蘋都主診過脈后,確定她確實是得了難治之疾,而都主也愿以一張珍藏多年的魂紙,作為治療病痛的費用,雙方即很快達成了協議,并讓都主一行人在宮中住下。
收回了一張自宮中流出去的魂紙,按理,葉慈應當是很高興的,可他卻面色陰蟄,恨不能沒在一開始收到那張拜帖時,就將那些人都給踢得遠遠的。
來者不愧是來自于風評從沒有好過的西苑國之人,那位病得面色如土的都主,在野風為她診脈時,居然還一直以色迷迷的眼神盯著他直瞧。而與她同行的郡馬,在初見野風面上的那道傷疤時,眼眸中流露出的鄙夷神色,要他想裝作沒看到也難。
偏那個郡馬在得知野風的身分之后,立即態度急轉直下,竟腆著臉湊至野風的面前,舌粲蓮花極盡討好之事。
最令他心火驟起的是,那位郡馬竟還在私底下,偷偷避過了都主的人手找上野風,并明里暗里的向野風表示,若是,冶不好青春已逝的都主……也無妨的。
他的宮主,是什么人?
是他心中的天上明月,是博愛仁慈,拯救病人于痛苦之中的善中之善,可這家伙將她當成什么了?他有什么資格這般輕賤于她?
然而野風卻像看不見這一切似的,那位駙馬是否想在都主死后攀上神宮宮主這高枝,或是又藏有什么覬覦的歹心,她照樣每日去迎客樓替郡主治病,也照樣與駙馬談笑風生。
這讓葉慈十分惱怒,也同時覺得很受傷。
而讓葉慈感到更失落的是,當他都已經習慣她的每日三次強吻了,打從都主那班人來到神宮后,野風她就一直安安分分的,嘴上老說貪圖他美色的她,居然都沒有再對他動手動腳,也不再親昵地偎在他的懷里頭睡覺。
她就像個一夜之間突然長大的孩子,她松開了握住他的手,不再那般依賴他,她正一步步走出他為她攆起的小小天地。
為此,宮中的每個神捕都覺得,近來神官大人總是愁容覆面,望著宮主背影的眼神,亦藏著絲絲的幽怨。
偏偏讓葉慈記恨的駙馬,還天天在宮中閑逛,尤其特愛大老遠的逛到西宮來,好在野風的面前制造存在感,其積極的行動力,讓野風每日最少能偶遇上他三回。
這一日,當駙馬在迎客樓的外頭,堵住正要回西宮的野風,并想邀野風一道去東宮賞花時,隱忍到極點的葉慈再也管不住自己的心情,當下強行將野風背起,派用上相級高階的內力直奔西宮。被人一路以疾速背回西宮的野風,不語地趴在葉慈的背上,任由他背著她一直在開滿芍藥的園子里走路繞圈圈,直到她都數到上百圈時,她以指點點他的肩頭。
「有點暈,走直的成嗎?」暈車暈船算什么?她最背。
葉慈腳下的步子方向一改,開始背著她在西宮中一殿逛過一殿,就在他的心火都因此刻兩人的親近而漸漸有歇息之勢時,那個已治好病,早就能活蹦亂跳,卻一直死賴在神宮不肯走的采蘋都主,剛巧帶著女官們一腳跨進干元殿外的殿門。
乍見俊美無雙的神官大人,采蘋郡主兩眼一亮,踩著細細碎碎的步子就想要貼上來。
「神官大人……」
葉慈胸臆中憤怒的火苗云時點燃成一叢旺火,他揚袖一揮,就將她們一群給掮飛至殿門外。
野風趴在他肩上淡淡提醒他。
「那個可是我好不容易才治好的。」幸好她有事先收下那張魂紙,不然她就做白工了。
「再治就是!
沒等葉慈將野風帶回寢宮避開這些煩人的外人,那位神出鬼沒的駙馬,正捧著一束他不知從哪擅自采下的鮮花,深情款款地朝野風走來。
「宮主,今日一一」
葉慈沒讓他有機會把話說完,直接一掌將他拍飛,野風不得不再次出聲提醒他。
「那個我沒收錢。」
葉慈扭頭朝躲在暗處看戲的某人大吼:「朔方,派個賬房去給駙馬結醫資,順道送他們出宮!」
「他都還沒治傷呢!顾贩阶陨炙幓▍怖锩俺鲱^來,幸災樂禍地看向殿門外,那位正趴在地上納涼的駙馬。
「先收再治。」
「口屋。」才來兩個就打一雙,這樣日后會不會沒人敢上他們云取宮求醫啊?
接連看了幾場戲,回到寢宮中的野風感覺自己又犯困了,而她的睡榻雖就在她的身邊,偏葉慈就是不肯松開手讓她沾枕。
「你到底是怎了?」她抬首看著滿心焦慮不安的葉慈,感覺他好像又從高臺上走下來,又變回了一介有脾氣也會緊張的凡夫。
葉慈不知該如何向她開口道出,這些日子累積下來的難言之情,可她那雙清澈的眼眸又太像面照妖鏡,靜靜映照著他的狠狽不堪,他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伸出手似往常一般拍撫著她的頭,見她不為所動,他又忙著去撓她下巴,可她還是不言不語地凝望著他,「葉慈……」野風重重嘆口氣,不得不承認,她真是敗給這棵傻木頭了。
宛若驚弓之鳥的葉慈又把她背起來,繼續在她的房里繞起那張花桌。
她貼在他的耳邊喃聲道:「你就繼續犯呆吧,要是我不小心被人勾走了,到時你就別后悔莫及。」他急急收住腳步,將她放下后,轉身緊緊把她按在懷里,深怕真會如她所言,將會有人真前來同他搶。
「收收手勁……」她吸了口氣,忙拍打著他的后背,「別忘了你可是相級高階,我這凡人禁不住啊。」還有他從未有過的害怕。
他登時急得在房里走來走去,末了,他干脆走過來將她一把攬至懷葉慈松開手往后退了幾步,那一雙好看又特愛勾她的鳳明明白白地寫滿了委屈「宮主……」野風抬起一手,抓住他的衣襟將他拉過來,惡狠狠地在他的唇上親他一記,然后她立即感覺到,他原本僵硬得很不自然的身軀,在她的一吻之下終于放松了!复舫蛇@樣,你說,我收你收得合情合理吧?」葉慈看著她面上婷婷的笑意,感覺她的話就像一柄抹了糖的利刃,一刀直刺進他的心房,然后流淌在其中的,都是不可思議的甜蜜。
她邊說邊再啃上他的唇,「先收利息!
他彎身迎上她的吻,不動聲色地按住她的腰際,再緩緩地,緩緩地把雙臂收緊。
一、二、三、四……五。
野風默默在心里點了點來客的人數,然后一手撫上自個兒的面皮,再次在心底感慨,云取宮宮主的面子就是夠大,竟能讓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黃金門門徒,一口氣就來了五個。
「你們這是?」她心情愉悅地看著客座上,一個個都用力瞠著她,像是想自她身上瞠出幾塊金子的諸君。
口舌遠比玄靈伶俐的月穹,優雅地起身向她拱手。
「黃金門特意來瞧瞧云取宮新任宮主的風采,順道代我大師兄向你問聲好!顾鋵嵰膊辉复罄线h來跑這單沒錢賺的生意啊,可二師兄都已發話了,他們還能不來這兒找回黃金門的場子嗎?「多謝!挂帮L笑吟吟地應著,但下一句話就馬上將他們打回原形,「銀兩都帶齊了嗎?」不要以為對她擺幾張笑臉,就能讓她忘記某人還欠了她三十萬兩這事沒想到她連塊遮羞布也不給他們留,月彎訕訕地陪著笑。
「這個……好歹也要給我們一個機會將功補過嘛。」這要讓二師兄倒貼銀兩的話,依她看,甭說是上墳燒紙了,明年她墳上的草都會長得很高了。
「那也得看你們有沒有那個實力。」野風已經不太相信她家的招牌,雖然這回來的人數有點多。
月穹信誓旦旦地保證,「這回我們鐵定能辦成!共痪褪歉傻魩讉魂役和魂主?放心,這事他們熟手得很。
「你肯定不會再砸鍋?」她可不想白白浪費那三十萬兩。
「那自然是。」月穹邊說邊走上前,賄賠似地交給她一只包袱,「這是我的一點小心意,宮主你千萬別客氣!挂帮L伸手解開那只包袱,在看見了里頭的那一套艷二娘精裝全集后,她忍不住飛了飛兩眉。
「好東西啊!顾龥Q定了,往后葉慈床邊的新讀物,就是這套艷二娘全集了!
月穹心有靈犀地對她眨眨眼,「您內行。」
「既是如此,那么司徒霜之事,我便再給你們一次機會。」野風坐回椅中,兩手交握著十指,「不限時間,你們何時完成皆可,但我一定要有結果!
「你要什么結果?」她的眉邊泛起冷笑,「司徒霜的命!
「那我三師兄所欠下的債銀?」
「何時辦妥就何時一筆勾銷!
「行!
送走黃金門一行人,野風在人前堆出來的笑容便垮了下來,她陰郁地握緊了拳心,帶著一身的冷意走回她的寢宮中。
葉慈落在她身后,不緊不慢地跟了上去,在她又再次來到殿后的那座玉池邊上時,葉慈取來了傷藥在她的身畔坐下。
她盯著水面上漂浮著的杏花花鋪,面無表情地問。
「你想說什么?」
葉慈單刀直入地問:「你恨司徒霜?」
這樣都能看出來呀……她側過臉龐,面上的神態是他從未見過的冷冽。
「我自認我從沒表現出來過!
「可我不是別人!归L時間跟在她的身旁,她每一個微小的動作,情緒起伏,都逃不過他的雙眼。
「想知道原因?」
葉慈拉過她的掌心,定眼看著她掌心中,因過度用力而掐出來的血痕。
「我是想問!顾幌袼麄円粯,神宮之人與司徒霜結下死仇,是因司徒霜的所作所為越過了界,也傷害了他們所在乎的人們,而她呢?在進入神宮前,她根本就沒有接觸過司徒霜。
看著眼前幽幽蕩蕩的池水,野風仿佛又再次看見了當年整座縣漫天的火光與血花,和她心上永不能抹滅的痛。
「因我原本的人生盡毀于他之手。」
她當初之所以會痛快地與他回來神宮,不光只是因為她的身分和責任,也不只是為了積欠他和眾多神捕的情誼,她是為了,那個開啟天下魂禍的主謀。
今日人們在提及十三年前的魂禍之時,莫不感慨一會兒當年的死傷慘重,或是為那些死去的人獻上一聲嘆息,將那些不忍再探的往事給輕輕放下了,大多數的人都覺得,如今天下之所以大定,各國安據于一方,大半的原因要歸功于當年眾國因魂禍之故。
當年眾小國為方寸國土,動不動就引兵相見,長年各國相互并吞殘殺,導致了天下動亂不安。但經歷過魂禍之后,眾小國紛滅,而實力雄厚的大國也在經過鮮血的洗禮后浴火重生,國力與民心比以往更甚,并在十三年的努力經營之下,這才開創了如今天下安穩不再動亂的局面。
可在他們贊許著世事福禍相依,魂禍所帶來的也未必全只是死亡與權力,有誰想到當年那些死于魂禍戰火下的百姓?
誰會似她一般記得,她那為保護百姓而死在魂役手上的爹娘?誰來可憐可憐被一把大火燒死在牢中的奶娘?又有誰能體諒她這失根漂流于世的孤兒,這十三年來歷經風霜的心情?
葉慈撫上她微微抖顫的掌心,將它包攏在他的大掌之中,透過彼此的肌膚,他仿佛能透過她手中的溫度,真實地去碰觸到她那埋藏已久的傷痛。
可滄海已成桑田,他無法替她分擔她的折磨,他也不能替她痛。
「其實不光只是他,我還恨著這世上所有為惡的魂役!挂帮L仰起螓首,望著枝頭上被風帶離了原處的飛花。
「為何?」
「自然是因他們也是劊子手!
葉慈一怔,有些詫異地看著她,「但你也知道,魂役之所以為惡,大多是奉魂主之命而為!
「你可曾想過,魂役并非是對魂主百依百順,而是會抗命的?」閱魂錄之所以遺失在外,是因何?她從不相信這世上有誰能夠全面控制誰,因靈魂與心,從不會是他們這些凡人能束縛的。葉慈震驚地喃喃,「司徒霜的身邊就出了個魂役叛徒……」是啊,魂役就算抗命不從了又會怎樣?難道魂主真能耐他如何?
她輕聲冷哼,「再者,魂役若有殺心,就算不用魂主吩咐他也改變不了他嗜殺的本質,而一心為善者,又怎會任由魂主予職予求,縱容魂主去涂炭生靈?」傳說中魂紙束縛魂役的效用,是真的存在著沒錯,但卻也不是全部,因她自小看過太多重新獲得生命后,就自以為天下無敵的魂役,在他們心里,就只有他們的性命才是珍貴的,其他人等只是他們刀鋒下可屠戮的牛羊。
「宮主……」
「我之所以那么努力的活到今日,是因為我的恨意必須找到一個出口,你懂嗎?」她蒼涼地笑著,在她眼眶中打轉的淚水,悄聲落下。
當生命中的摯愛,一個個都離她而去,其實要一個人孤獨又勇敢的活下去,真的很難。
為此,當年她在趙元廣辭世之后,她給自己許下一個愿望。為了那死去的人們,若她有能力,她無論如何都要找回閱魂錄,也定要手刃司徒霜,她需要有一個理由,好讓自己努力活下去。葉慈低嘆地將她擁入懷中,她轉身抱住他的寬背,任由她苦苦壓抑了多年的淚水落在他的懷里,將他的衣裳染濕了一片。
當殿外的日光已西移,哭夠的野風不再啜泣,心緒也漸漸平靜下來,葉慈仔細拭凈她頰上殘留的淚痕,然后俯身將溫熱的唇印上她的眉心、帶著濕意的眼睫,再款款落至她的唇上輕輕吸吮。
她茫然地眨著眼,「這是做什么?」
「從了你!
「這么貼心?」雖然他能主動是很好,但他該不會是又開始逆來順受那套了吧?
「我是在爭職。」有些急促的吐息滑過她的耳邊。
怕癢的她微縮著頸子,「爭取什么?」
「代替你失去的親人,永遠都陪著你!
轉眼間,野風先前還堆在心坎上的傷愁,都似飛絮般被春風柔柔吹飛得老遠,她瞬也不瞬地看著近在眼前的葉慈,濃濃的不舍盤據在他的眼底,可他的面上卻帶著她最愛看的笑顏。她抬手輕撫著他的面頰,「傻成這樣,你也不容易……」
「是你招惹我的,既是你開的頭,就不許你后悔!顾勓载摎獾氐褪滓г谒拇桨晟,一雙手臂將她緊鎖在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