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沒事吧?”發現四季夫人的異狀,騰鐸落在秋美人蛋形粉臉上的眸光有些狐疑,沉厚的醇嗓則揉著幾分沉唆。
姑娘身上清雅的淡香漫入鼻息,若羽絮的嬌軟身軀怕是比他練武場上任何一種武器還輕。
這般親密而柔軟的氣息,清晰地撩撥他的心弦,讓他無法不感覺,原來……姑娘家的身體是這么香、這么軟。
四季夫人在他的問話中瞬間回過神,緊接著一張年華已逝的臉龐似四川變臉,瞬間覆上夸張的憂傷。“許是人太多,教我這可憐的心肝肉一下子順不過氣來,不知道將軍可否幫個忙,送咱們姑娘回房歇著?”
“這不妥……”秋美人雖然出身青樓,但畢竟是云英未嫁的姑娘家,他既無心擷菊,就不好再與她有所牽扯。
“沒什么不妥的,有勞將軍。”
四季夫人朝他福了福身后,對著伺候秋美人的丫鬟挑了眼,才旋身安撫著在場的賓客。
“將軍這邊請!睓C伶的丫鬟趨上前,準備領他進秋美人的墨秋閣。
騰鐸苦惱著,適巧瞥見翔韞玩味的神情。
在丫鬟的頻頻催促下,他暗嘆了口氣,只得舉步前行。
善若水被騰鐸擁在懷里,感覺到他沉穩的步伐正拾階而上,一張瑩白粉臉不由得赧然地沁著紅暈。
這也是頭一回與男人靠得如此貼近,感覺到那溫熱的男性氣息透過衣袍沁入心口,她的心,已不自覺亂了調。
*
懸在黑夜蒼穹當中的一抹新月,透著慘淡的冷光。
騰鐸隨著丫鬟跨入最深一進的月亮門,推開精雕細琢的窗門后,丫鬟識趣地離開。
“小姑娘,我不是——”見那遠去的身影,騰鐸自討沒趣地打住了話。
即便他的心思如何磊落,但從踏進四季樓開始,他便與一般擷花客無異。
整了整思緒,騰鐸一進屋便立即被撲鼻而來清潤溫雅、若有似無的香氣給震住了。
這清香融心透骨,沁得人心脾皆暢,一掃他方才進花廳的暈眩與厭惡。
騰鐸放緩了腳步,抱著善若水躺下榻后,他深邃的黑眸稍覽了下墨秋閣的擺設。
伙美人的寢房雅致典雅,有趣的是,除了一張置著文房四寶的桌案外,觸目所及之處,全都擺著書。
滿屋書香,由她身上斯文的書卷氣看來,不難想象她愛書的程度。
更甚者,或許她可與翔韞同列書癡之名。
在騰鐸忙著打量的同時,善若水躺在榻上,偷偷將他挺拔結實的身軀納進半張的水眸當中。
他在看什么?為什么剛毅的臉龐盡是她無法理解的沉思。
正當善若水想睜大眼再看清時,騰鐸卻突然回身,嚇得她趕緊閉上眼。
騰鐸回過神,清亮黠黑的眸子瞅著榻上纖弱柔美的人兒,他微勾唇,心里有了主意。
翔韞三番兩次提起秋美人,應該對她印象不差才是。
假若秋美人只是因為命運乖舛而被賣進青樓,那出淤泥而不染的她最適合翔韞。她的“菊香柬”應該是給翔韞,不是給他。
同樣愛書的他們,應是可以在一起吟詩作賦,共享同讀之樂……
善若水悄悄轉頭偷瞄他一眼,因為他凜眉沉思的模樣,心里的不安漸漸加深。
“你……要走了嗎?”
沒想到她會那么快醒來,騰鐸斂眉沉思了片刻才道:“正巧,我有話同你說!彼男惺孪騺砉麛,就連這一回也不例外。
面對他出奇平靜的神情,善若水心一沉,啟唇問!皩④娤胪艺f什么?”
“你為何會淪落到青樓呢?”
善若水怔了怔,對于他提出的疑問,有些意外。
“不想說也無妨。”眼底落入她遲疑的神色,騰鐸不以為意地聳了聳寬肩。
他相信,若他真有心知道,沒有什么是查不出來的。
唇邊蕩開一抹幾不可辨的淡笑,善若水樂觀地想,他會這么問,是不是代表,事情并不似她所想的那般,一切都還有轉圜的余地。
“若水的身世與一般淪落風塵的姑娘無異,將軍若真想聽,若水自然會說。”她輕抿著唇,緩緩撐坐起身子,柔順地開口。
那一段過往是她盡量不去回憶的,不過……如果可以用這段心酸的過往逃離青樓,贖一段未來,似乎還挺劃得來的。
“不強求!痹谒郎\愁流轉的清澈水眸中,他讀出了萬般無奈。
姑且不論她的哀傷是真是假,那一瞬間,騰鐸覺得自己是個殘忍的人。
善若水迎向騰鐸依舊冷淡的臉部線條,倏然一笑,千愁萬緒全壓在笑靨之下,語句卻緩緩溢出。
“我的家鄉在濟寧附近的一個小城鎮,在我十歲那一年,家鄉發生了旱災,收成無幾,日子過得苦厄困頓。我爹是個九品芝麻官,見官府的賑糧遲遲未發下,于是便親自前往山東視察情況。
后來聽說賑糧被山東的大官給私吞,而我爹這一去就沒再回頭。有人說他被大官給謀害了,也有人說他在半路被山賊殺了,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根本沒人知道。
之后,后娘見生活真的過不下去,為求生活只好帶著我和繼妹們到京城投靠親戚。當時四季夫人正打算再栽培四藝花娘,后娘一得知這消息,就憑著一張嘴,高價把我賣到四季樓……”
騰鐸凜著心神,仔細聽著她幽幽的低訴,想看出她的言行舉止間是否有作假的成分。
卻沒想到,思緒一落在她身上,他向來堅定的意志,竟輕而易舉地被她的過往給撼動。她用平淡、不帶情緒的語氣訴說自己的過去,反而突顯了她蒼白柔弱的外表,惹得人無法不心憐。
如果這也是她博人同情的手法,他不得不承認她高明的手段。
“我知道了,我同意擷菊!彬v鐸深吸了口氣,讓人瞧不出情緒地沉聲開口。
善若水芳心遽動,她驚愕地眨眼,為他率然的答案感到詫異。“將軍你……”
善若水的話甫落,騰鐸下一句話立刻澆熄她心中的冀望。
“這之后我會安排你的住所,再幫你物色良人!
善若水怔了怔,倏地唇邊蕩出一抹自嘲的淺弧!暗筋^來,將軍您還是瞧不起我!
他凝著她,發現她臉上因為喜悅而染上的紅霞陡褪,紅潤的臉兒在轉瞬間已經毫無血色。他不明白,自己說錯了什么冒犯姑娘。
“沒關系!若水有自知之明!鄙迫羲p垂眸,語氣仍是幽幽淡淡。
打從騰鐸出現開始,她的心緒便因為他的一舉一動忽高忽低。
她又怎么會知道,騰鐸這鐵錚錚的漢子,竟不像一般男人輕而易舉便醉倒在她的石榴裙邊呢?如今如意算盤失了準頭,她該怎么辦?除順應天命外她又能如何。
“騰鐸只是一介武夫,如果在言談之間冒犯了善姑娘,還請姑娘見諒!鄙迫羲蝗坏吐涞乃季w讓他有種手足無措的惶然。
眸底映入騰鐸懊惱的神情,善若水發現……她喜愛他呀!是一種連她也無法理解的深刻愛戀。只是縱使她才高八斗又如何?潔身自愛又如何?光出身青樓此點就足以讓人退避三舍,大作文章了。
就如同未遇見魏嵐心前,那些書販見著她時,臉上鄙視的模樣……她懂,卻無法不難過。怪的是,當時所有的情緒加起來卻比不上此時的心酸與沮喪。
像騰鐸這樣出類拔萃的男子,不會娶她這樣的一個女子,她懂,但也不甘。
“將軍沒有冒犯若水,既然將軍無意擷菊,我也不好強求,也許這就是若水的命!彼堕_澀然的淡笑,卻抹不去語氣里的酸澀。
“你不滿意我的安排?”他以為,幫她贖身,再為她挑選個好歸宿,對她是最好的安排。
“將軍這么大的恩惠,若水還不起。”善若水突然有種身為“商品”的萬般無奈。熱意悄悄模糊了雙眼,她的視線逐漸蒙眬。
她不能落淚、不能落淚吶!
沒料到她會有此舉,騰鐸愣了愣,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回應。
善若水的意思是……不要他替她贖身嗎?
“難道你喜歡這樣的日子——”話一出口,騰鐸就后悔了。
待他問清她的身世后,連他自己都沒弄清,他為善若水贖身的動機是為自己還是為翔韞。
善若水聽得出來,騰鐸的話不是嘲諷,只是疑問與不解,但瑩白的小臉還是無法掩飾受傷的感覺。“若水不懂,由將軍替若水贖身再幫若水覓良人出閣,和由四季樓價高者得賣出的涵義有什么不同,傷人自尊的是人性,不是銀兩!
她的話連同她臉上稍縱即逝的受傷神情,讓騰鐸感到莫名懊惱,這并非他的本意!
語落,善若水光著腳下了榻,為他倒了杯菊水!叭羲裉煲跃账疲x將軍的救命之恩,而發給將軍的‘菊香柬’也不作數!
握住他麥褐色的結實大手,善若水將盛著菊水的瓷杯塞推進他的掌內后,悲冷地先飲下自己杯中的菊水。
騰鐸抿唇無話,眸光瞥過她的指,心里震懾不已。
善若水的手指修長,溫潤白皙幾近透明。
當她硬把杯子塞進他手中時,那冰冷潤軟的纖軟十指包覆住騰鐸的大手,將屬于她略冷的掌溫沁進他的心窩。
仔細地將善若水欲落淚卻牽強含笑的淡愁納入眼底,騰鐸的心沒來由的一痛。
這樣一個女子,激起他濃濃的保護欲望,教他如何不憐?
她的聰穎嬌美、纖細柔軟,是那種會讓男人想要捧在掌心、細心呵護一輩子的女人。
“給我幾日的時間考慮……”
這一夜,騰鐸說了許多這輩子未曾想過、說過的話。
而他會為這樣一個女子興起憐憫之心,更是他始料未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