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子,好幾個瓶瓶罐罐都交到了李崇傲的手中,其中還有一個東西是用錦織巾帕包起來。
他不解的問:“這些是什么東西?”
“大嫂飲的鳩酒,毒性強,但是慢;兩炷香內(nèi)把解藥服下,都還來得及……這是太醫(yī)刻意安排的——當年長公主對太醫(yī)也有救命之恩!太醫(yī)說,他也應該報恩,可是不敢違抗父皇的命令,就在選擇毒藥上動了手腳。”
“這罐就是解毒劑,但太醫(yī)說,時間拖得愈晚,解藥就愈沒有效,必須趕緊讓大嫂服下!
“大哥,現(xiàn)在大嫂應該已經(jīng)服藥了,張公公告訴我,他會等一炷香過去才去收尸,到時候會擊鐘;現(xiàn)在鐘聲還沒響,代表一炷香還沒過去!
“依照太醫(yī)的說法,毒液會先擴散至四肢,再反流回心,只要毒液還沒流回心之前都有救的可能……這些事情,父皇都不知道!
“還有!爹,皇奶奶說,這套銀針是從皇爺爺那偷出來的,是西域的神醫(yī)進貢的,只要插在大娘的胸口封住穴道,就可以暫時保命哦!”
李崇傲看著這一切,眼眶一濕,“你們……你們……”
幾個弟妹笑了,“我們才不像父皇那么沒良心呢!大嫂救了我們?nèi)野!如果不能報恩,那我們李家人不就連畜生都不如。”
“就是!告訴你,母后為了此事,甚至因此與父皇爭執(zhí)了許久……”
“你們都錯了!”其中一個妹妹說:“父皇那晚聽說到了監(jiān)牢去見大嫂,父皇其實已經(jīng)心軟,不想殺大嫂,是大嫂自己求死的……今天大哥會被絆住,也是大嫂建議父皇的!
李崇傲聽了,簡直不敢置信,老天!這怎么可能,云兒到底在想什么?
“大嫂真的是個好人,她到現(xiàn)在都還不想拖累大哥,最近朝里的風風雨雨,大嫂都知道,一定是因為這樣,大嫂才會這么做的!
李崇傲的弟弟看著大哥,“大哥!不要再等了,快點去吧!說不定到之前,大嫂還沒服藥,你就可以帶著大嫂走,必要時,我們幾個兄弟護送你們離開,快走吧!”
李崇傲感恩的握了兄弟的手,一旁他的兒子也叫著,“爹!你一定要把大娘救出來……我們都沒有娘了,大娘就是我們的娘!”
“爹……”
孩子們哭了,其中他的長子更說:“爹,把大娘救出來以后,就帶大娘離開宮里吧!不要擔心我跟弟弟、妹妹,我會照顧弟弟、妹妹的……”
李崇傲淚水一落,蹲下身子,抱住三個孩子,啞聲說:“爹對不起你們……對不起……”
站起身,跟著幾個弟弟往東宮門口沖了過去;后頭幾個小孩姑姑的懷里抱著,他們都很開心、很興奮,覺得自己好像參與了一件大事。
“姑姑,我們也去看好不好?”
“這樣好嗎?你們還是小孩子……”
“我們也關(guān)心大娘啊!”
然而就在此時,李崇傲一行人才走到宮門口,幾個孩子還在纏著大人,說要去看熱鬧,大家心里都很振奮、緊張時,忽然……
“鐺!鐺!鐺!”
宮內(nèi)外鐘聲大響,所有人在瞬間都蒼白了臉,不敢相信怎么這么快?現(xiàn)在不過才午時三刻……
“大哥……”
“云兒——”他放聲大吼,淚水在瞬間流下,整個人向前奔去,施展輕功,不管這里是深宮。
他一心一意都系在那個女人身上,想到那個女人的傻,想到那個女人的癡,他的心都碎了,淚水也就不自覺掉下。
誰來可憐她,誰來可憐他們?
。
張公公看過了,確定楊慈云已經(jīng)斷氣,看著監(jiān)牢內(nèi)滿地的子謙,連他這個早已看破宮闈百態(tài)的人也不覺落淚。
敲鐘發(fā)喪,相信朝中上下,連皇上與皇后應該都知道長公主已經(jīng)崩逝。但愿此后,一片安好、海內(nèi)升平,長公主的死也才值得。“長公主好走……”
這時李崇傲趕到,不顧侍衛(wèi)的攔阻,奔了進去;后頭一票子李崇傲的弟妹每個人臉色都是驚恐而慌張。
“不知道服毒都過了多久……”
李崇傲沖了進去,看見了那個倒在地上的女人,看見了那滿地、滿墻的鮮血,更看到她用血寫了滿地他的名字,他大慟,心碎神毀!霸苾骸氵@個笨蛋……”
他跪在地上,緊緊抱住妻子,放聲痛哭,他不敢相信,上天竟然真的如此殘忍,竟然要讓他再一次與所愛之人天人永隔,這到底算什么?
難道他們是什么十惡不赦之人嗎?需要這樣對待他們嗎?天理何在?正義何在?他還能相信誰?
一旁李崇傲的弟弟抓著張公公急問:“大嫂到底服毒多久了?”
“一炷香的時間。”
把人放開,趕緊沖上前要大哥把握時間,“大哥,大嫂服藥才過一炷香,快!快替大嫂解毒……”
李崇傲恢復心智,擦掉淚水,把握住這最后的機會,他將瓷瓶的瓶塞拔開,將里頭的藥丸倒出,然后統(tǒng)統(tǒng)塞進楊慈云的嘴中,輕彈她的咽喉,松開她的食道,讓藥物送進她體內(nèi)。
他的淚水直流,一擦再擦,就怕因為哭泣而模糊了視線,沒辦法看清楚妻子的反應。
但楊慈云卻是一動也不動,他趕緊再將另外一瓶也倒進妻子的口中,讓他咽下。
“大哥,看看大嫂的胸口還熱不熱?”
李崇傲撫摸妻子的心口,“還是溫的!
“快!拿銀針在心窩周圍插下去!
李崇傲拿起小巾帕包住的十幾根銀針,一根根往楊慈云的胸口周圍扎針,但她依舊沒有絲毫反應,依舊動也不動。
“怎么會這樣……”
“不可能!太醫(yī)是這樣說的,他說只要在兩炷香內(nèi),都能夠把人救回來,怎么可能會這樣呢?”
李崇傲將妻子緊緊抱在懷里,這一刻,他真的好無助,懷里的女人毫無反應,動也不動,只剩下身上還有隱隱散出余溫。
他失去她了……
李崇傲放聲一吼,“啊——”最后化成了痛哭,每一聲都在呼喚著妻子,想要將妻子留下。
他無能!竟然救不了妻子,他到底算什么?有這個天下有什么用?誰來罵他?誰來教訓他?都是他!該死的都是他……
“云兒……”
每個人都是眼眶含淚,李崇傲的幾個妹妹甚至都哭了,到最后,還是沒有用嗎?到最后,還是只能陰陽兩隔嗎?
李崇傲緊緊握住妻子的手,痛哭不已,這一刻,他真希望有人可以殺了他,讓他追上去——上一回在挹翠閣,云兒是如此孤單的走;這一回依舊是如此,她要走去哪里?她能走去哪里?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那雙被李崇傲握住的手突然抖了一下,緩慢的,氣力不足的,反握住了他的手。
李崇傲含著淚,他發(fā)現(xiàn)了!
他一時反應不過來,但立即就清醒——他不能再哭了,走吧……走吧……就趁這個時候走吧……
他抱起了妻子,任由楊慈云失去意識的癱軟身體,躺在他的懷抱里,他離開了監(jiān)牢,要帶妻子離開這個昏暗的地獄。“別怕,云兒,以后為夫不會再讓你孤單了!
走出了監(jiān)牢,不顧任何人,往外頭走去。后頭他的弟妹們不停叫喊——
“大哥!你要去哪里?”
“大哥,你要帶大嫂去哪里?”
“大哥……”
李崇傲神情呆滯,沒有理會身后的呼喚,逕自走著;懷里的妻子依舊安穩(wěn)的睡著,動也不動。
來到外頭,天光刺眼,李崇傲差點張不開眼睛,他努力定睛一看,妻子的表情安詳,像是睡著了一般。
眾臣子都來了,有人跪著、哭著,例如魏丞相和他一家人;也有人站著,他們嘴里念念有詞,李崇傲根本聽不清楚,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
“請殿下節(jié)哀,楊慈云壯烈犧牲,請殿下節(jié)哀!
“請殿下以國家為重!
“請殿下……”
他們好吵,別吵到我的妻子睡覺。云兒,乖!睡吧!為夫永遠在這里,這一眠,沒有人膽敢吵你,睡吧!
皇帝也來了,皇后跟在身后,看見兒子懷里的媳婦,她不禁老淚縱橫,沒趕上嗎?沒來得及救嗎?
現(xiàn)場哭哭啼啼,李崇傲什么都不理,什么都不管,一逕往前走去。
這一路,他出奇的堅定,因為有懷里的妻子陪著。
好像當年,云兒陪著他天南地北,窮鄉(xiāng)僻壤,云兒不喊苦,總是甘之如飴,因為有他;現(xiàn)在他也是如此,有她的地方,他就去,不喊苦、不求饒,他一定去,一定跟……
“子謙!你要帶慈云去哪里?慈云已經(jīng)死了!”
李崇傲停下腳步,看向自己的父母,“父皇,慈云我?guī)ё吡,我要帶她到一個地方去,我會救她,我一定會救她……”
“你怎么救她,她服毒,死了!
“不管,總之,云兒沒欠你們了,她沒欠我們李家了,F(xiàn)在有欠的是孩兒,孩兒欠云兒,天涯海角、碧落黃泉,云兒要去的地方,孩兒都會跟!
皇帝怒極,“你瘋了嗎?把慈云放下!她死了……”
“孩兒不放!父皇,一罪不二罰,云兒服毒一次,夠了!孩兒要把云兒帶走。此后是生、是死都是孩兒的,與朝廷無涉,更與李家無關(guān)!闭f完,他繼續(xù)往前走,沒人敢攔他,或者說他臉上的悲壯表情,讓每個人都不敢攔他。
皇帝走了幾步要追,“子謙!你怎么可以丟下父母?你怎么可以丟下天下?你的責任呢?”
“……”
“慈云走了,那是她自己的選擇,朕感謝她,從此以后,你不可以再這樣頹廢過日,你到底懂不懂?子謙!”
“……”李崇傲的臉上揚起慘淡的笑容,“父皇,母后,孩兒為了父母兄妹,為了天下,丟下過云兒一次;現(xiàn)在,這是孩兒該還給云兒的!”
他繼續(xù)往前走、往前走;皇帝追著,問著,“那孩子呢?那清兒、平兒、茉兒呢?子謙,慈云已經(jīng)走了,子謙……”
他充耳不聞,視若無睹,此刻他的心已經(jīng)死了、已經(jīng)冷了,卻也更堅定了。老天!他早該下定決心,在清城那時就該拋下什么無謂的責任,帶著妻子離開這虛情假意的天下。
真是悔不當初啊……
李崇傲就這樣走著,往宮門走去。
天亮了,日頭暖著,卻讓他的心依舊寒冷,懷里的女人,這時眼睛忽然眨了,嘴角跟著沁流出黑血,眼角則是流出淚水。
這是他的選擇,離開榮華富貴,他不會后悔,也沒什么好后悔;此后不當太子,沒有什么太子,也沒有什么清平長公主。
出了宮,他還有好長、好遠的路要走。云兒,為夫一定救你,咱們可要結(jié)伴同行……再也缺不得彼此……
我不當太子了,你也早就不是長公主,現(xiàn)在有的,只有子謙與云兒,只有夫君與妾身,只有鄉(xiāng)間恩愛的夫妻。
你可要給為夫機會補償你、疼愛你,過去種種都是為夫的錯,希望你前嫌盡釋……
走吧!為夫帶你走……天涯海角,咱們就此結(jié)伴同行,說好了,再不分離了……
楊慈云服毒鳩自盡,李氏王朝太子李崇傲領(lǐng)尸而走,自此無從聞問,音訊全失。翌年,帝賜葬長公主,無尸可殮;再翌年,廢太子,東宮虛懸……傳祁連山見一男子背殘妻行走,貌與太子似,終不得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