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慈云淚流不止,腳步不敢稍停,奔下城樓,奔回清城官署內;小青跟在她身后苦苦呼喊,卻不得主子的回應。
而李崇傲也跟在她們后頭,沉默不語。
楊慈云回到房內翻箱倒柜,找出她的長公主服。本以為這輩子她可以不用再穿回這套華服,但現(xiàn)在,她身不由己,不管到天涯海角,她終究擺脫不掉這個長公主身分。
她扯掉自己的外服,眼眶濕透,想換穿衣服,卻手腳忙亂,她哭喊著,“小青,來幫我更衣!
小青跪在一旁,抱著她的腳,哭著搖頭,“小青不幫,小青求公主不要回去……不要……”大哭,泣不成聲。
楊慈云流著淚,“都到這個時候,你還不幫我……好!我自己來!”
她擺脫了小青,小青跌在地上,但依舊跪著,不?奁。長公主這趟回去禍福難料,一家人好不容易到此了,怎能再入虎口?
楊慈云很堅持,換穿上長公主的服裝,銅鏡前擺著鳳冠,她雙手顫抖,流淚為自己上胭脂,服丹蔻。
這時,李崇傲進了門,低聲喊著,“小青,出去。”
“公主……將軍……”
“出去!”
小青抹干淚退了出去,順道帶上門,現(xiàn)在只有將軍能勸公主。
楊慈云沒看他,或者說她不敢看,還是自顧自整裝;李崇傲緩步來到她身邊,眼見她還是不理自己,似是心意已決,突然他雙膝跪下,眼眶的淚頓時流出。
楊慈云見狀大慟!白又t……”
“云兒,別走,不能走……”
楊慈云放聲大哭,抓著夫君的手也跪倒在地。“起來,子謙,不要跪,男兒膝下有黃金……”
“倘若下跪能留你,我心甘情愿長跪不起!
楊慈云看著他,知道他內心的痛楚,感受到他幾乎在發(fā)抖,她的心如刀割,陣陣抽痛是如此鮮明,仿佛下一刻就能致命。
分離之痛,如此磨人啊——
他伸出手將她抱進懷里,啞聲怒吼,“不準走!我不要與我的妻子分離,我們殺出去,沖出重圍,我李子謙寧可戰(zhàn)死,也不拿妻子與朝廷交質!”
“不可以!”楊慈云看著他,也厲聲大吼,“那清城的三萬百姓怎么辦?五千駐軍弟兄怎么辦?他們何辜?你不可沖動……”
“我管不了這么多……”
“你必須管!”她怒吼,就要震醒丈夫,“你是清城守將,是士兵的頭、百姓的天,你不能護著他們,誰來幫他們出頭……”
“那我們呢?那我的妻呢……”他淚水直落,啜泣低吟,心痛將裂。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他這么脆弱無助,像個孩子一般的痛哭。她難掩激動,出手抱住了他,如同慈母抱著愛兒。
“云兒……不要走……現(xiàn)在誰能求我們……”
楊慈云不斷淚流,卻不再哭泣,她讓李崇傲靠在自己肩頭,輕拍他的背脊,一言一語,好聲安撫,自己卻淚如斷線,心已死盡。
“云兒……”
突然楊慈云說話了,說出了她對他的抱歉,“子謙,西域……我不能跟你去了,原諒我。夫妻一場,我不能再陪你了……”
“我不接受,我絕不接受……”
楊慈云繼續(xù)說著,“此后該如何,我也沒個準。如果情勢發(fā)展不可逆轉,你就帶著爹娘弟妹去西域吧!不要在乎我,不要掛念我……”
“不——”
“可是如果你有那個心,就以天下蒼生為念;你是個有德之人,必得天理照應,你要肩負起責任,以九州黎民安危為念,我知道我楊家欠天下百姓太多,也許有一天,你可以為我稍稍彌補楊家的過錯,真到了那一天,請你不要顧忌我……”
深吸一口氣,語畢,她不再言語,也不再看他,站起來,坐在銅鏡前,拿著毛巾擦擦臉,重新上妝,一層又一層的將長公主的頭街與行頭統(tǒng)統(tǒng)穿戴上。
抹著胭脂,佩戴上珠寶首飾,過程中,李崇傲一直跪在旁邊看著她。知道她的心意已決,自己卻是六神無主,失神的看著她。
長公主著裝完畢,只差沒佩冠。她站起身看著他,千言萬語,多想對他好好訴說衷情,卻難再開口。
臨去之際,多說一句,只是徒惹傷心。誰知她與夫君如此緣薄,這一天竟來得這么快,這么令人措手不及。
楊慈云走到門口,全身發(fā)抖——出了這間房,何時能再與夫君同處一室,恩愛言語、互訴情意?
天可憐她,給她此生最愛;但天也要亡她,讓她不得不與最愛決別。她到底是該謝天?還是怨天?
誰來告訴她……
跨出門前,楊慈云難敵心中的渴望,還是轉過身看著李崇傲,兩人對望,似有千言萬語,但一字一句,難以啟齒。
忽爾,楊慈云緩緩跪地,對著李崇傲磕了三個頭,雙唇微動,本來似乎是想說什么,但最后又不說。
這些,李崇傲都看在眼里。
末了,她站起身,取了鳳冠戴上,轉身出門;李崇傲見狀,心如死灰、淚如涌泉,擦也擦不盡,慟極怒吼……“啊——”
沒說的話,在楊慈云心中一句一字發(fā)誓……
此去京城,妾身生死難卜,與夫君重聚無期。望君珍重,愿君身強體健,妾身天涯海角,碧落黃泉,不管生死,都會為夫君祈禱……
。
出了房,小青緊跟在后,不斷哭泣,但已下了決定要跟著公主,絕不獨留。
可是公主下令,“小青,你就留在清城,別跟我了。好妹妹,此后你要保重……”
小青大哭,跪在地上求楊慈云讓她跟;可是楊慈云不再理她,逕自出了官署,上了街頭。
士兵為她備馬備轎,她卻堅持步行。
一路上,所有民眾站在道路兩側,看見了長公主,紛紛跪地,哭哭啼啼。楊慈云昂頭挺胸,往城門走去。
而李崇傲一言不發(fā),如同行尸走肉,跟在她身后腳步踉蹌、眼神呆滯,仿佛即將死去。
來到城門,李家大小統(tǒng)統(tǒng)在那。見著楊慈云,各個也是淚流不止,卻又不敢吭聲。
犧牲苦,但總要有人犧牲!
郭倩倩也是哭哭啼啼,這個姊姊對她好,在她大病時悉心照顧,與她分享夫君,現(xiàn)在情勢如此,她不得不哭!版㈡,不要回去……”
楊慈云握著她的手,眼眶浮淚,“好妹妹,姊姊有事相求,此后你要好好侍奉夫君、孝順公婆,為夫君生兒育女,為李家開枝散葉。不管到哪,姊姊會為你祈禱、為你祝福!
“姊姊……”大哭,難以言語。
看著這些家人,縱使難舍,但總要分離。楊慈云跪地給公婆磕頭,幾個人掩面哭泣;李崇傲幾個弟弟握緊拳頭,憤恨情勢時不我與。
此時,李崇傲來到一旁,還是無言,只是呆立著,他的靈魂仿佛遭到抽離,只能死死的將眼神釘在她身上,似想將她記牢。
起身,整理衣冠,轉身,看向那高聳的城門?v使心里百般不愿、恐懼萬分,也要壓下所有恐懼,做她該做的事,赴這命運中注定的苦難!伴_城門吧!”
現(xiàn)場軍民有人大哭,幾個守城門的士兵也是哭哭啼啼,但他們還是將城門緩緩開啟,厚達數(shù)尺的城門,半掩的城門,開有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
“待我出了城門,立刻關門。”她沒再回頭,更毫無畏懼,跨出步伐,循著縫隙出了城門。
城外狂沙飛卷,掩蔽了蒼穹,朦朧間,只可見數(shù)匹馬就在眼前。
身后城門迅即掩蔽,城內的人趕上了城樓,李崇傲也是!妻子離開他視線的那一瞬間,讓他渾身發(fā)顫、全身發(fā)冷,巴不得求一死。
上了城樓,就看見城下楊慈云走在城外,瘦小孤獨的身影踽踽獨行,那一瞬間,他竟看見她回并沒有,眼里有淚,似是痛苦萬分。
李崇傲痛恨自己,他是個無能的男人——這一刻,這生死存一刻,竟然能犧牲愛妻,將愛妻送上死境。
李崇傲,你真是全天下最沒有用的男人……
“云兒——”他大吼,可以看見城下的楊慈云突然立定,全身一顫,卻又不敢再回頭,怕動搖了自己的決心。
這時,伍宗漢與他的士兵駕馬上前,將楊慈云團團包圍。
楊慈云立定于現(xiàn)場,面無懼色、心中坦然——今日為了夫君、為了百姓,她的命與安危不算什么!拔樽跐h,本宮在此,你還在馬上?”
伍宗漢一僵,拉緊韁繩,讓馬立定,“末將說過了,末將領圣命,不便跪拜……”
“荒唐!皇上寵你寵到連禮貌都不會了?本宮從沒聽過領圣命不便跪拜這句話,伍宗漢,不要挑戰(zhàn)本宮的耐性,給本宮下馬跪迎,否則回了京,你看本宮怎么辦你!”
伍宗漢一害怕,心里對她更是恨得牙癢癢的。清平長公主就是清平長公主,竟如此難以應付。
伍宗漢下馬,領著其他士兵跪在地上給楊慈云行禮跪拜;楊慈云仰頭,態(tài)度睥睨自傲、氣勢懾人。
“末將給長公主請安,長公主千歲千歲千千歲!
風沙滾滾,在清城城外,在城樓上眾人的眼中,伍宗漢下馬跪地,給長公主請安,所有人都看到了。
“不錯,還算是個教得會的奴才!”
伍宗漢一握拳,大怒,氣勢完全被壓下,心里也記上了一筆,心里對這個長公主也是更加怨恨。
但可恨的是,長公主有先皇的免死牌,免死刑,甚至免刑罰,連皇上都不能對她怎么樣。真是可恨!
“請長公主上馬車!
上車前,楊慈云輕輕一笑,看了看伍宗漢,“伍宗漢啊,北方事變,朝廷屠殺了十萬災民,其中泰半是你的杰作,你還真是罪大惡極!你以為上天瞎了眼,你還可以全身而退嗎?你以為你有辦法善終嗎?”
伍宗漢全身一顫,不知如何應對。
楊慈云笑了笑,這個伍宗漢還太嫩,根本不夠資格做她的對手。
現(xiàn)場備妥了一頂華麗的馬車,規(guī)制就是長公主的鳳輦,金碧輝煌,里頭相當舒適,外頭有金龍旗大纛,聲勢驚人。
楊慈云上了車,坐進車廂內,放下簾幕,與外界隔離,回到這屬于她自己的世界。
而伍宗漢看了看城樓一眼,雖是扼腕,沒有機會攻城,挫挫李崇傲的銳氣,但能帶走李崇傲的愛妻,也是一大收獲。“出發(fā)!”
坐定在轎內,楊慈云終于可以卸下偽裝。她輕掀簾幕,看向外頭、看向清城,風沙中,她看不真切,清城的一切都模糊了,自然也看不到一直守在城樓上的李崇傲,就不知風沙模糊了眼,還是淚水模糊了視線。
夫君啊……
倘有一日,夫君登殿為王,云兒下階為囚,云兒也不給夫君為難,不會求夫君,因為云兒一直記得夫君的教誨。
為所當為、為所應為……為所當為、為所應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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