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雅!”病床旁的男人跨步沖到何雅身旁來,向來平靜無瀾的面容上難得顯露慌張。“你沒事吧?人感覺怎么樣?”
方才臺中發生了六級有感地震,雖說震央離臺北尚有一段距離,但妻子所在的烘焙教室天花板卻不偏不倚地落下,就這么砸在來不及逃跑的妻子與幾名學員身上。
他眼睜睜看著他的妻子在他眼前落難,只差那么零點零幾秒的瞬間,他卻無法救她。
念及至此,莫韶華無法克制地渾身輕顫。
小雅?男人喚她喚得親昵,可他是誰?她似乎有聽過他的聲音。
何雅抬眸睞向音源,凝注男人的雙眼盈滿困惑。
“你……我……這是醫院?我怎么在這里?”她不認識這名男子,可又像在哪里見過?他的聲音似乎有些熟悉?何雅腦子脹痛,一時理不出思緒,決定先弄清楚自己到醫院來的原因。
“小雅,我去烘焙教室接你,剛好碰上地震,天花板掉下來砸到你,你忘了嗎?”
“烘焙教室?天花板?我?”何雅顰眉,沉默了片刻之后,緩緩地搖了搖頭。
她是依稀記得有聽到一聲極大的巨響,但是……她應該在學校里,她趕著上語言學,她跑過瓊林湖畔……
“你在說什么?我沒有選修什么烘焙課……而且,你又是誰?是你送我到醫院來的嗎?我在學校里昏倒了,學校應該會通知我母親到醫院里來,我媽呢?她還在路上嗎?”
你又是誰?是你送我到醫院來的嗎?
莫韶華聞言一震,瞅著何雅的臉色有些迷惘,怔愣良久。
何雅迎著他視線,莫名與他對望,不解男人為何突然沉默,瞧著他臉,終于瞧出幾分端倪。
對了!瓊林湖!眼前這男人很像她在湖邊遇到的那一位西裝筆挺的男士。
雖然他的年紀似乎大了一些,眼角也多了幾許細紋,但依然戴著副斯文的薄框眼鏡、一頭短直發依然服貼、俊逸面容依然溫雅冷肅……
何雅抿了抿唇,有些試探地開口。“我在瓊林湖,趕著要上語言學,碰上一個男人,長得跟你很像,比你年輕一些,請問是你的親戚嗎?我昏倒前拿著他的手機,請問你知道我有沒有把他的手機摔壞嗎?那支手機是未上市的新款,他人在哪里?如果我把他手機弄壞了,我得想辦法賠他一支新的……”是不是湖邊那男人有事走不開,只好托親朋好友送她來醫院?
莫韶華聽了何雅這番話,臉上神色顯得更怪異了。
妻子現在口中提的,是他們兩人當年在校園內初識的情景。
她是怎么了?因為氣他擅闖她的工作領域,所以想把這十年來發生的一切盡數抹滅?抑或是因為意外,神智尚未清醒?
“慘了,現在幾點了?語言學應該鐵定趕不上了吧?我得開醫生證明才能請病假……還有,如果你認識那個在學校湖邊脫鞋且穿西裝的男人,可不可以幫我問問他的手機還好嗎?如果得賠他,我一定會負責的……”
“小雅,你別鬧了!”莫韶華本就心思紊亂,此刻更是心緒翻涌,猛然爆出一句大吼,驚動了何雅與一旁的若干病人與家屬。
急診室本就是人來人往的大通鋪,病床與病床之間僅以一道門簾阻擋,莫韶華失態之后,驚覺自己此舉十分失當,只好壓低音量,微抑的嗓音聽來有些氣急敗壞——
“小雅,你別開玩笑了,你說的那支手機早就作古不能用了,湖邊那男人就是我,是我莫韶華、你的丈夫,你在說什么傻話?我們已經結婚八年多了!”
“莫韶華?誰?我的丈夫?”男人口中述說的話語越來越奇詭,何雅遍尋腦中記憶,確實對“莫韶華”這三字一點印象也沒有,隱約感到有幾分好笑。
“瓊林湖旁那男人怎么可能是你呢?你怎么可能一瞬間老這么多?而且,我怎么可能跟誰結婚八年多呢?我才大二要升大三,今年不過二十歲啊!”
“小雅,你究竟在說什么?就算你再怎么不高興我到烘焙教室去找你,也不該拿這些事情來開玩笑。我真的很擔心你……你知道當我看見那片天花板掉下來……當我看見你在我眼前昏倒……”莫韶華低沉話音一收,眸色一黯,卻無法繼續說下去。
那是一種渾身血液被抽干的感覺,當他看見何雅在他面前墜跌。
即便他是因為懷疑何雅有外遇,才擅作主張地尋到了妻子工作場所去,但是……在意外發生的那一剎那,他心頭涌上的只有他們過往的情分,與擔憂失去她的恐懼。
十年來的恩恩怨怨、紛紛擾擾;婚姻生活當中那些順利與不順利的點點滴滴,在即將天人永隔的死亡面前,都顯得那么不值一提與微不足道。
他方才驚覺妻子在他心中的獨一無二與重要性,轉眼間,妻子竟已不愿認他?
可是,妻子此時的茫然神態似乎又不像在說謊……莫韶華心中一涼,還想說些什么之際,一道突然出現的稚嫩童音也加入了這場混亂。
“瑪彌。”一個年約七、八歲,身上還穿著幼稚園背心的小女孩,掙開了一旁女子的手,撲到何雅病床旁來。
瑪彌?何雅揚高了眉,一頭霧水地望著湊上前來的小女孩。
小女孩一張童顏水靈剔透,兩頰圓嫩豐腴,小臉蛋紅通通的,黑亮柔順的頭發扎成兩束馬尾,一雙大眼水潤晶瑩、黑白分明,眉眼間隱約有幾分莫韶華的神氣。
可是她就像不認得莫韶華一樣不認得這個小女孩,而“瑪彌”這兩個字又是怎么回事?
這稱呼聽來像是“Mommy”或是“媽咪”,只是小女孩童音糯軟,發音近似“瑪彌”……總之,小女孩應該是在叫媽媽,可卻對著她喊?為什么?
莫韶華究竟是誰?而小女孩又是誰?她的母親怎么還沒到醫院來?何雅瞬間心慌了起來。
照理說,她人躺在醫院急診室里,會到她身旁來的應該都是她的親人家屬,為什么第一時間出現在她身邊的,全都是不認識的陌生人?
“何雅,你還好吧?何媽媽打電話給我,說你出了意外,可她人在店里走不開,我看幼稚園差不多該放學了,就先繞過去接棠棠,順便把她帶過來了!毙∨⑸砼愿呐娱_口,未注意到莫韶華望著她的神色,并不喜她的出現。
棠棠?這是小女孩的名字嗎?不過,這不是何雅關心的重點,她現在只想看到一張熟識的臉,耳邊這道女嗓聽來倒是熟悉。
何雅抬眸睞向眼前女子,定睛一瞧之后,接著如釋重負,脫口喚出一個人名。
“百涵?”謝天謝地,章百涵是她高中死黨,何雅總算感覺稍微好了一些。
可是,稍微好些的感受并沒有持續太久,何雅仔細端詳過章百涵的容貌之后,情緒先是從震驚、不敢置信、不可思議,而后墜入谷底。
章百涵的臉,雖然明明是同一張臉,卻又顯得與從前是那么的不同。
她臉上肌膚不若從前光潔嫩白,臉上神態也較學生時代平添許多風霜;嘴角更浮著淡淡的法令紋,穿著打扮儼然是在社會歷練已久的女子風情……
何雅心一驚,視線又移轉到莫韶華臉上。
方才莫韶華也說,他就是她在瓊林湖畔遇見的那名男子……
極為相似的五官,明明像是同一張臉,一瞬間卻老了好幾歲……莫韶華是,章百涵也是,為什么?怎么會?她究竟錯過了些什么?
“瑪彌,你為什么不跟我說話?百涵阿姨說你受傷了,我很擔心你!毙∨⑽兆『窝诺踔c滴的那只手,擔心母親的童音綿軟。
“何雅同學,你到底怎么了?怎么人看起來呆呆的?天花板把你砸傻了?還是發燒?”章百涵伸手探了探何雅額頭。
“小雅,醫生等一下會來幫你做詳細的檢查,你趕快好起來,我帶你回家。”莫韶華望著何雅的眸光深邃幽深,明明有些哀傷,卻又教人看不清底蘊。
何雅望著眼前三張殷切期盼的臉,四肢隱隱作疼,頭痛欲裂,完全弄不清現在是什么情況?她又應該做出什么回應?
誰來告訴她究竟發生什么事了?
她只不過是行經瓊林湖畔,只不過是遇見一個男人,只不過是借看了一下他的手機……
手機,對,她失去意識前,停留在她腦海中的最后一個畫面,是不停閃爍晃動的手機螢幕——
西元二○○三年?西元二○一三年?她依稀記得螢幕上這兩個數字不停交錯閃動。
何雅望著老同學章百涵一夕之間世故許多的容顏,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掌心不經意觸碰到頰旁垂落的頭發時,猛然驚覺她的頭發并不是自己記憶中的長度,大驚失色地抽回手來,幾乎從病床上彈跳坐起。
這不是她的頭發!她原本發長幾乎及腰,如今只余耳下幾公分的長度……
發長怎會一瞬間改變?那她的臉呢?她的臉是不是跟章百涵一樣,或許也和莫韶華一樣?她也和他們一樣老了好幾歲嗎?他們、她……倏地有個荒唐的念頭浮上何雅心頭。
“今年是西元幾年?我現在幾歲了?”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再荒謬不過地從喉嚨里跳出。
“今年?”莫韶華深感奇異地望了何雅一眼。
她方才說她只有二十歲,開口述說十年前的情景,對他與女兒一臉陌生,如今甚至還探問當下的年份與自己的年齡?
妻子真的怪怪的。
她的外傷并不嚴重,失去意識的時間也并不長……莫非是傷到腦部?
莫韶華腦中心思百轉千回,尚未出言回應的時候,名喚棠棠的小女孩倒是先輕快無比地回話了——
“瑪彌,今年是西元二○一三年,民國一百○二年,你講過好多次了,學校老師也有教喔!還有,瑪彌你已經三十歲了,棠棠有記住喔。”小女孩蹭到母親身旁來,討乖地說。
西元二○一三年?她已經三十歲了?
怎么可能?如果今年真的是西元二○一三年,這中間平白無故丟失的近十年光陰去哪兒了?
這絕對是一場夢吧?何雅說服自己,待她醒來,一切都會回復正常。
她沒有一個自稱與她結婚八年多的丈夫“莫韶華”,也沒有一個正讀幼稚園的女兒“棠棠”,她的老同學兼好友章百涵也仍是那副青春正盛的模樣,她當然更不可能去什么烘焙教室,被什么掉落的天花板砸到頭……
她就是那個即將要升大三的何雅、語言學快遲到的何雅,她怎么可能會是誰的妻子?又會是誰的母親?
“我為什么都聽不懂你們在說什么?我頭好痛……”何雅頭疼欲裂、四肢癱軟,昏沉的意識又將開始渙散之前,耳邊聽見的依舊是一片嘈雜紛亂。
“瑪彌、瑪彌?”
“小雅?”
“醫生來了!”
啪!就像舞臺上的投射燈同時熄滅一般,何雅眼前太過炫目的光亮盡數消失,耳邊吵嚷又瞬間歸于寂靜,萬千意緒跌落無邊黑暗。
太好了,希望她醒來的時候,一切都能恢復正!
何雅再度昏迷前,最后一絲游離的意志,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