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大哥的事,我要是早些知道就好了!睂帾汖S輕輕嘆氣,目光突然落到左側墻上!熬婆迫孟聛砹?”
時恬兒點點頭。早先墻上,一直掛著十余張酒牌,如今全空了。
“縣衙大人下令,事情未查明之前,不準我們開窖賣酒。我跟官府爭了好幾次,就是說不通,現下鋪子只能靠賣飯菜勉強撐持——啊,”她突然想到!拔姨ФY了。四爺一路趕來,我卻只顧著說些喪氣話。掌柜,快備桌好菜,送到后頭敞廳!
“是是,”掌柜躬身行禮!靶〉鸟R上準備!
她朝屏風后邊一指!八臓,這兒走!
寧獨齋跟在時恬兒身后,一邊懷念地瞧望左右,他對此處印象頗深,時家酒鋪傳到時勉、時恬兒手上,已是第五代。百年相傳的屋宅,想也知道擱了多少雅致古樸的好東西。
屏風之后,是時家人起居休息的住所。釀酒儲酒的酒窖在鋪子旁邊,穿過一條窄巷就是。
時恬兒推開敞廳大門,一旁傭仆已沏好香茶。她親自將茶盅端上!八臓敚。”
“謝謝!睂帾汖S端起茶盅,一邊啜著,一邊思忖時家的狀況。
粗估鋪子加酒窖,少說也六十余口,這擔子,對一個十八歲姑娘來說,太沉了,她擔不起的。
直到寧獨齋放下茶碗,時恬兒才又開口!八臓斚惹巴行挪顜Щ貋淼挠崈海駜郝牭搅。容恬兒冒昧請問——四爺您有什么主意?”
“很簡單!睂帾汖S看著她說話。“直接上官府,要官府大人三天內給我個交代。”
時恬兒瞠直了雙眼!斑@——行得通?”
寧獨齋的表情,像是聽見什么玩笑話似。“在你,或許不行。但你也不想想,我是什么人,世上有幾個官府大人敢不賣我面子?”
換個情況,他的說法或許沒錯。她抿了抿嘴巴!安皇翘駜翰幌嘈潘臓斈苣,而是這件事,恐怕沒那么容易。哥哥生前,也曾央請好幾位大人講情,該送去的銀兩一個子兒也沒少過,可還是一樣,辦案的陳大人就是不給通融!
有這回事?!寧獨齋皺眉!爸涝騿?”
她輕輕一點頭!敖鸺揖魄f的老爺,正好是陳大人的岳父。”
原來如此,這事的確不好辦。寧獨齋皺起濃眉。
除非他能找著更大的官,逼陳大人交出案子,事情才有轉圜余地。
可一時半刻,他上哪兒找“更大的官”?
見他久不搭腔,時恬兒笑了笑,輕輕把話題帶開!案绺缢诤涎壑,一直惦記著您!
寧獨齋抬起眼。“你哥說了什么?”
她輕嘆了口氣!案绺绮粩嘟淮遥f您訂的那一批酒非常重要,無論如何一定要如期送到。他還提了幾次,說他這回的病要是能痊愈,他肯定排除萬難,到寧家堡和您聚一聚——”
憶起時大哥,寧獨齋也是滿臉哀傷。他跟時勉的交情,有一點像不打不相識。
大概是當時他年紀輕,還不滿二十歲,加上人又長得不夠親切,雖然拿得出大把銀子,可視自家酒釀如命的時勉,開頭并不愿意賣酒給寧家堡。
時勉脾氣和一般賣酒的商賈不同,他最忌諱把酒賣給空有銀兩的紈褲子弟。他總說要是遇上那種人,他寧可自己把酒喝掉,也不肯賣出一滴。
再者,“桂花酒”產量不豐,不過剛好夠自家鋪子,跟鄰近幾家酒樓賣售。若接下寧家堡酒單,時勉勢必得投入大把銀子拓筑酒窖,還得花兩年時間釀酒儲酒——寧獨齋給時勉的第一印象,還不足以讓時勉改變維持了百年的家風。
寧獨齋是憑著一張挑剔的嘴,加上鍥而不舍的游說,幾經折騰才得到時勉信任,幫寧家堡帶回這有錢也不一定買得到的上等佳釀。
“啊,我竟然忘了這么重要的事!”她驀地站起。“前年窖里出一味新酒,哥哥特別為您留了一甕,正好是喝的時候,我這就去拿!
須臾,她捧著比半只西瓜略大的甕壇回來。酒鋪掌柜正好送來飯菜,一見時恬兒拿著什么,趕忙接了過來。
“小姐,這么重的東西,您怎么不叫底下人代勞——”
“我還堪得起!睍r恬兒笑著回答!盁﹦谀酶甲舆有酒瓶來,我倒點讓四爺試試。”
酒液一注進瓶子里,一股蜜香味兒立刻沁滿屋房,可寧獨齋發覺,這酒香和他喝過的桂花酒,不太一樣。
該怎么形容?他蹙眉思索。這香味感覺更雅、更醇,有一股近乎空靈的芳香!
“這酒——”他眼透著疑問。
她緩緩地斟滿酒杯,送到他面前。“它叫‘春鶯囀’,是哥哥幫它取的名字!
寧獨齋嗅了一嗅,就他嘗過的佳釀,少說也有上千,可就沒聞過這么香的。啜了一口,他更是難掩驚訝。
“這酒太美了!太美——美到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說它了——”他連連贊了幾句,才猛地抬頭看著時恬兒!澳銈兘牙锏拇笄,還是江叔?”
大酋是負責管理所有釀工的頭兒,也是左右酒釀最重要的把關者。要是這“春鶯囀”是江叔釀出來的,那江叔功力,可真叫無人能敵了。
“是我們家小姐!痹谝慌缘恼乒駬屩f話,挨了時恬兒一瞪。
掌柜一見她表情,立刻識趣告退。
打從剛剛寧獨齋脫口夸贊,她的心就開始怦怦亂跳,而且,耳根不住發燙。
夸她釀的酒好,遠比夸她漂亮,還教她雀躍到不知所措。
不知道表情有沒有透出異樣?她摸摸自己的臉,確定沒有傻傻地咧著嘴笑,這才吁氣回話。
“掌柜說得沒錯,酒是我釀的!
怎么可能?!寧獨齋雖沒把話說出口,可眉宇表情,早把他心思寫得清清楚楚。
“我接下酒窖大酋位置,已經三年了!彼牡滓怀,方才被他夸贊的喜悅,倏地消失無蹤。才能備受哥哥肯定的她,還是頭一回跟人解釋自己并非是顆繡花枕頭。
“不可能!边@牛皮吹得太大了。他心里算著,她今年十八,三年前不過十五。一般十五歲少年頂多能幫大人趕趕牛、種種田,這已經算能干。十五歲當釀酒大酋?!笑壞人了。
“我知道現在不管我說什么您都不會信。”她嘆口氣!斑@樣吧,等您用過膳,我帶您到酒窖一趟,您可以親自瞧瞧,看我是不是在說謊!
正合他意。他點頭說:“好,就讓我親眼瞧瞧,到底是不是我錯估了你。”
說罷,他又啜了一口“春鶯囀”。他到現在還是不愿意相信,這酒真是她釀出來的。不可能!她才不過十八歲——不,這無關她幾歲,而是她是女人!她是個女人!
他想,這事要是真的,他真要跳進漓江好好洗一洗眼睛了。
他相信自己不會看走眼——女人除了掉眼淚之外,不可能辦得成事,何況還是這么甘美圓潤的酒!
每多喝一口,他越是可以理解時大哥為何取叫“春鶯囀”——喝這酒之后,真給人一種欲引吭高歌的感動。
他想,若騷人墨客封桂花酒是“瑞露”,那么春鶯囀,就該叫“仙露”了。
他不相信眼前頂尖絕妙的佳釀是眼前小姑娘釀造出來的。不可能,一定是哪兒搞錯了!
可用過膳后,當他踏進酒窖,親眼見她熟稔地包起包巾,而后走到蒸米的大蒸籠前,捻了一坨米進嘴咀嚼,那神態,還有釀工們注視她的眼神,在在證明,她真的是這酒窖的領頭。
“小姐,怎么樣?”一名年逾四十的中年漢子發問。
寧獨齋認出他來。他正是之前的酒窖大酋,時勉都喊他江叔。
“今天的米感覺比較硬,得多蒸一刻。”她拿起布巾擦去手上米粒,面向大伙兒說道:“跟各位介紹,你們應當還記得,這位是六年前來過的四爺!
“當然記得!苯逭J出他來。“四爺一點也沒變,還是跟以前一樣那么俊逸過人!”
“江叔還不是跟從前一樣健朗!睂帾汖S笑望眾人,酒窖的釀工汰換不多,看來看去,幾乎全是熟面孔。
“哪的事,您瞧我,早從黑發變白發了——”江叔一拍腦袋!八臓斒沁^來祭拜少爺的?”
“都有。”寧獨齋抬眼環視半嵌在山洞里的窖房,懷念地嗅著彌漫整室的醪香!皶r大哥的事我知道得太晚了,想說親自走個一趟,看有沒有什么忙可以幫!
江叔連連點頭!八臓斢羞@份心,少爺在天之靈一定很感動!
寧獨齋苦笑一陣,對于時大哥的早逝,他心底多少留著遺憾。要是他再早一點知道就好了,說不定他能幫上的忙會更多。
現在不是緬懷過往的時候——他吐口氣!皠偮犇銈兗倚〗阏f,江叔已不是窖里的大酋?”
沒料到他會這么直白地問話,時恬兒跟江叔表情都有些驚訝。
兩人互望一眼,時恬兒知趣退開。
“我窖里還有事,江叔,麻煩您招呼四爺。”
“當然!苯逋鴮帾汖S微笑!罢娴氖呛镁貌灰。這六年來,少爺常在我們面前說起您。”
寧獨齋點點頭,心思卻不在江叔的話上。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話頭明明是自個兒提起,可當江叔想說時,他整副心神卻黏在時恬兒背影上。
說也奇怪,向來不在意女人的他,硬是無法把視線從她身上移開。站在酒窖里的她,看起來無比神采飛揚,整個人像在發光一樣。他從沒見過這樣的女人。
而且,她今年才十八。
恍恍惚惚地,他回憶起自己十八歲時在做些什么——他常待在灶房跟掌柜爭吵,還纏著二師兄過招,老被師父叨念要多熟悉各家飯館的優缺,還有各地盛產的食材——他的十八歲同樣不輕松,但就沒她那么神采奕奕。
他忍不住想,至親哥哥的死,難道不會在她心里留下些許陰影?
江叔一瞟他側臉,又看看自家小姐,原本開啟的嘴巴又立刻閉上。
這時的時恬兒正拿著杓子嘗醪,兩人都聽見她說:“恐怕還得等上一天。”
直到她纖麗的身影消失在窖底,江叔才又說話。“小姐是我們酒窖的瑰寶,堪稱是百年一遇的釀酒高手!
寧獨齋回頭看著江叔,表情摻雜著不信與疑惑。
“難以置信!彼麚u搖頭。并不認可江叔的話,因為不合常理。一個才十八歲的姑娘,說難聽點,他吃下的鹽巴都比她吃過的米多,她會有多大能耐?
江叔唇角一勾!皫啄昵,我跟少爺初聽小姐的意見,我們也都以為她一個小丫頭懂什么,可事后發現,我們錯了。小姐十五歲那年,少爺給了小姐一批米跟幾個缸子,教小姐別老是說,要就釀出足以服人的酒。整整三個月,從洗米蒸米到釀造,小姐全不假手他人。開頭我們還當笑話看,可當粗酒濾出來那一天,被笑話的反而是我們!”
“釀得很好?”寧獨齋問。
“那是我這輩子喝過最棒的酒!苯逵蹩跉,那難以言喻的美妙,至今仍深烙在他喉嚨里!昂诡,我們窖里加一加三十人,竟然還抵不過小姐一根指頭。對了,四爺嘗過‘春鶯囀’沒?”
說起“春鶯囀”,寧獨齋雙眼立刻放光。“剛才喝過。恕我直言,我認為‘春鶯囀’,比你們精心釀造的桂花酒還好上數倍!
“您說得沒錯,‘春鶯囀’確實比桂花酒好!苯逋A讼虏庞纸涌冢骸澳溃胡L囀’就是小姐當時釀的酒嗎?”
寧獨齋表情,只能用瞠目結舌形容!澳闶钦f,她十五歲釀造的酒——就是‘春鶯囀’?!”
江叔點頭!拔覀兘牙锏木漆労玫侥苜u,最少得貯上兩年——您自個兒算算時間,‘春鶯囀’是不是剛好合了這條件?”
是,他很清楚時家的酒向來得陳貯才能賣出——這也是“桂花酒”之所以醇郁過人的主因。
“我知道您很難相信,換作是我,要不是親眼看見,我也不信!苯寮又卣Z氣。“可是想想也對。打小姐學會走路,每天都可以在窖里看見她,我們幾個釀工,包括少爺釀酒時常犯的錯,小姐全都一清二楚。當少爺一給小姐機會動手,小姐特意不重蹈覆轍。您想得到嗎?粗酒釀好之后,少爺和我們幾個人一喝,全都驚得說不出話來。等‘春鶯囀’陳貯出窖,少爺一嘗,二話不說,立刻要小姐接下大酋職司,由她領頭釀酒。”
寧獨齋望向窖底,又重回江叔臉上。他相信江叔人品,江叔不可能說這種謊。只是一時半刻,他沒辦法接受——因為,時恬兒是個姑娘。
若她是少年,他的感覺必定不會如此五味雜陳。
不過她的特殊早有跡象,早先看她要求掌柜不能屈服黑臣虎那幫人,就知她膽識過人。
現在又得知她在小小年紀——十五歲,就獨自釀出“春鶯囀”……老天!寧獨齋輕揉著額頭,先前說要跳進漓江洗眼睛的事,恐怕勢在必行了。
“不好了不好了!”
就在寧獨齋腦子一團亂時,一道喊聲遠遠傳來。
“小姐,您快些出來。
“怎么回事?”時恬兒自窖底奔出,一張粉臉被熱氣熏紅的她,看起來比枝上的桃花還嬌艷。
不自覺地,他目光定定地停在她頰畔,好半天跑堂的聲音才傳進他耳朵。
“左捕頭帶了好多捕快,嚷著要小姐出去見他!”
一聽見是官差,寧獨齋眉心緊皺!笆裁蠢碛?”
跑堂回答:“說是官府接到密告,有人看見我們偷偷賣酒!”
“肯定跟金家脫不了干系……”時恬兒摘下包巾,回頭望著眾人!拔业角邦^瞧瞧。江叔,窖里勞煩您注意!
“小姐放心!苯寤卮稹
“我跟你一道過去!睂帾汖S一跨步站到她身邊,手指若有似無地擦過她衣袖。
他特有的氣味一下籠罩過來,她驚了一下,心口跳得飛快。他會不會站得太近了?念頭方從她腦中閃過,她立刻斥責自己一句——什么時候了還在想這些?
她裙擺一提,望著寧獨齋說道:“請跟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