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尹勢這樣拼命的一個月里,冬季的天氣也起起伏伏;一會兒冷得下雪,一會兒溫度高了,夜里便融雪潮濕。
但不管天氣如何變化,對一個身體孱弱的人而言,都不是有利的狀況。
宿子就這樣獨自挨過每個變化多端的夜晚,身體時好,也時壞。
有時壞到發著高燒,得自己下床打濕巾子、敷著額頭退燒,但到了早上,尹勢回來,她卻什么也沒跟他說。
“身體怎么樣?還好嗎?“尹勢在早晨回來,臉上還有疲倦之色,可他卻閑不下來,一邊幫她準備早粥,一邊很擔心地上上下下打量她。
沒辦法在晚上陪著她、看顧她,宿子看得出來他很擔心,也很愧疚。
所以她更不能讓尹勢掛心,他已經憂心她到自己都快累垮了。
她總是說:“我睡得很好呢,沒有醒來!
“天變冷了,你沒冷醒?”尹勢又問。
宿子笑笑,努力提著氣說:“你替我燒的炭盆很足、很溫暖,所以沒感覺!”
其實不管炭盆多旺,她還是覺得冷,因為她發了一整晚的燒。
尹勢停下了手邊的工作,認真的盯著她。
宿子被盯得有些心虛。“怎、怎么了?““睡得飽,為什么看起來還是很累?嗯?”他問。
宿子不知如何回答,于是回嘴!澳阕约嚎雌饋硪埠芾郯!”
尹勢走了過來,伸手摸上她的脖頸、額頭,臉色凝重。
“要說實話喔,宿子!彼麌烂C地說。
“哎唷!彼拮訏觊_他的手!澳愫苡憛捯!阿勢,我不喜歡你那么嚴肅,這樣的你,好老喔!
“我本來就比你老,傻孩子!币鼊菪α诵,端了一把食案放在她床上,讓她待在床上用飯。
這時,宿子瞥見尹勢的手背上有一抹紅。她一愣,叫了一聲。“阿勢!”
“怎么了?”尹勢嚇了一跳。
她抓住他的手問:“你受傷了?怎么回事?”
尹勢的臉色倏地刷白,怞出手,轉身到盆架那兒,用洗臉盆的水將手洗干凈。
“呃?阿勢……”宿子愣住,以為尹勢生氣了。
尹勢站在盆架前,一洗再洗,洗了好久。
宿子覺得那根本不是傷口,而是很骯臟、很污穢的污垢。
“沒事,宿子!币鼊菽昧私碜硬粮墒郑侄哑鹦,踱回床邊。
他執起宿子方才摸到那抹血痕的手,仔細的擦了起來!捌鋵嵔裉焖母鼤r,米倉殺了三畜祭天,我幫了忙,就染了這豬血,很臟的,你不該碰到……”
宿子看著他,遲疑的應了聲!班浮
又來了,尹勢在對她解釋的時候,又不正眼看她了。
每次尹勢不看她的眼對她說話時,那些話她都得疑信參半。
她說不上來為什么,只能說這是她與他之間的默契;如果尹勢說的是真心話,他就一定會坦然無畏的直視著她,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躲避她的目光。
尹勢當然不會對她說實話,說那不是豬血,而是人血……雖然他自己不愿對宿子說實話,卻希望宿子可以老實坦白。
他抬起眼,說:“來,說實話,你昨晚有沒有發燒?剛剛我摸你的額頭,都是冷汗。”
這次,換宿子低下頭。
“發燒了,對不對?“尹勢的眼神滿是擔憂!澳莻藥還是沒效?”
“我很好的,阿勢!彼拮于s險說:“你不要擔心啦!”
尹勢不聽她的!按龝䞍撼酝暝顼,我們再去大夫那里一趟!
“不需要,那個藥有用,等天氣變好了,我就不會!
“著天氣永遠好不了,你是不是要水遠這樣病下去?“尹勢的口氣忽然硬了起來。
宿子被堵得啞口無言,也被尹勢那兇猛的口氣給嚇到。
尹勢咬著牙,嘖了一聲,心里自責無比。他發現自己的脾性真的很不好,只要一累,就會對宿子兇。他不應該這樣的。
“你不要跟我爭,宿子。”尹勢軟了口氣,眼神里已有著歉意!奥犖业脑,好不好?”
“嗯,我知道……”宿子低著頭,不敢再多說什么,就怕尹勢生氣。
看到她有點怕他,他更是心痛;他不是故意的,但他無法多說什么。
“快吃吧,吃了才有力氣!彼念^,起身。
“你呢?“宿子問。
尹勢笑著搖搖頭!拔以诿讉}吃過,飽了,午餐再跟你一起吃!
“喔,好……”宿子落寞的說。
“我想去泡個澡,滿身都是腥味,實在不好聞!
“嗯,你去吧!
“有事要叫我喔。”
“好!
尹勢出去了,宿子看著關上的門,趕緊抹掉蓄在眼里的淚水。
每次看到他這么累,她都好氣自己的無用,怨恨自己這破爛的身子,把他弄得這樣心神憔悴。
她討厭自己……尹勢出了房門,走到柴房正要拿柴,手卻抖個不停,臉色還發青。
每次殺完人,他便一點胃口都沒有,只要看到食物,就會讓他聞到血味。
他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洗澡,把全身上下都給洗干凈。
因為他怕,怕宿子會從他身上聞到惡心骯臟的血腥味。
他現在終于知道殺人的代價是什么了。
不是殺害無辜者的愧疚與罪惡。
而是每天都要提心吊膽,害怕自己最在乎的人,發現自己是殺手的事實。
夜晚,刮起了大風,細雪像白毛一樣,把天地都給罩得白茫茫一片。
宿子敏感脆弱的身體,只消一點寒風灌了進來,就會不堪一擊。
這夜,她再度被冷醒,冷到牙齒打顫,不管將棉被蓋得多嚴實都沒有用。
而且她嘴巴干渴,好想喝水。
她努力地撐起身子,頭卻像干斤石一樣沉重;視線昏茫,她花了好一番力氣才下床,走到溫了水湯的陶爐旁倒水。
炭盆中的火只剩零星的火點,她又費力地彎下身,儉了幾塊木炭丟下去,好讓熱氣旺起來。
看到這炭盆,她總會想到尹勢。
以前尹勢會在三更半夜里進來替她看炭盆永遠不讓這炭火熄滅;就連現在,他晚上要出門前,也一定會把炭盆燒得特旺,再替她拿木炭進來預備,免得她出了房門又要受風寒。
他總是這么貼心……不知道他現在在米倉,是不是也有這么旺的炭盆?他在那兒暖不暖和?白毛雪沒讓他冷著吧?
想著想著,宿子撐著椅子站起身;頭重腳輕,讓她走起路來步步為營,生怕一不留神就摔倒了。
她想,如果明天早上尹勢看到她的頭磕出了一個淤青,一定又會大驚小怪。
為了他,她可得保重自己才行。
正要回床上,忽然,她聽到外頭傳來一個重物摔落的聲音;那聲音很響,可見是個很大的東西。
是白毛雪把什么東西刮落了嗎?還是把門給吹開了?
宿子有點不安,總覺得要出去看看才好,于是披了兩件棉襖,步履蹣跚的走出去。
下著白毛雪的夜晚,讓視線一片灰茫黯淡。
在這樣的視線下,她只隱約看到一個比夜幕還要更黑、更深一點東西,躺在天井之中。
宿子有些害怕,不知那是什么,于是她進房點了燈,才又出來。
她看到那身影在蠕動,正往她隔壁尹勢的房間爬去。
“呀……”這真的是把宿子給嚇著了,那不是東西,是個人?她顫抖著退了幾步,想要退回房里。
那黑影聽到宿子的聲音,抬起頭來;他的臉被散亂的頭發給遮住了,根本看不清五官。
可在那一片混亂的黑暗中,卻有一道宿子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傳了過來。
那人呼喚她!八、宿子……”
“咦?“宿子結實的愣住了。
這聲音是……“你……你怎么……可以跑出來呢?”那聲音虛弱的責怪她。
這聲音給宿子吃了定心丸,她握緊提燈,扶佚著墻走過去。
燈往前一探……“阿勢!”她沙啞地大叫,趕緊蹲下身佚著他;可尹勢的身子無力、鈍重,她根本動不了他半分,更別說將他給扶起來。
“阿勢……你怎么了?能起來嗎?“她氣喘吁吁地說,忽然一愣,感覺手里好像摸到了什么溫熱的液體。
她伸手看了一下,一片糊黑。她也看不清是什么,可尹勢爬過的路途,都是這斑斑的黑色痕跡。
她心里感到強烈的不安,不安讓她發抖、讓她完全不知該如何是好。
她只知道,若再不扶起尹勢,他一定會死、一定會離開她……“宿子……”尹勢的手探了過來,長滿繭的手掌撫摸著她的臉頰、脖頸。
他的手就像冰雪一樣寒,相較她正發著高燒的身體,簡直更讓人不敢碰觸。
“你……你又發燒了……”尹勢完全不管自己會怎樣,到了這種時候,仍只顧著她!鞍l燒了……怎么不好好躺在床上呢?快,快回去房里,外頭多冷啊……”
尹勢的話點醒了宿子。
這個傻瓜,自己的身體被挖個大洞、都快沒命了,竟然還只顧著她!如果此時她不堅強點,尹勢靠誰?她不能讓尹勢死掉!
“笨蛋!”她罵了一聲,咬緊牙關,把尹勢的手扛在背上,施力想拉他起來。
“不要管我,你看看你自己吧!不要躺在這里,快、快進房啦!”宿子試著站起來,可是腳卻一直站不直。
尹勢實在太壯、太重了,她自己也頭暈目眩的。難道真救不了他嗎?
最后,還是尹勢為了不讓她遭到這白毛雪的侵襲,靠著剩余的意志力,站了起來,拼命走了幾步,把宿子給帶回了她的房里。
一進到溫暖的房中,他的腳就突然軟了,整個人沒有支撐,重重跌在地上。
“阿勢!”看到這樣虛弱的尹勢,宿子快哭出來了。
但她一直叫自己不可以哭、不可以哭!難道她只會哭,不能幫上尹勢的忙嗎?
于是她咬牙忍耐,把尹勢連拖帶拉的給扛起,讓他待在溫暖的床上。
但把扛上去之后,她自己的力氣也全沒了,頭殼更是劇烈的痛與重。
她撐在尹勢身旁急喘著氣,還猛咳了幾聲。
尹勢的發髻散了,披散的發蓋在他虛弱的臉上,使他必須仰起頭讓頭發散開,才能看到身旁的宿子。
尹勢顫顫地伸手,想幫她撫背!八拮印ズ人,去喝水……”
聽尹勢這么安撫她,宿子猛吸口氣,止住咳;她握住尹勢的手說:“沒事……我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