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清芙確定女兒熟睡后，一個人晃出病房大樓，來到戶外庭園隱僻處，坐在一株樹下，癡癡地望著夜空。
思緒，悠悠匆匆飄回六年前，當(dāng)她驚覺自己懷孕的那時候。
他以為，她不曾猶豫過嗎？
他以為，撫養(yǎng)一個孩子是一件容易的事嗎？
他以為當(dāng)一個母親，是女人天生就會的才能嗎？
他根本不曉得她曾經(jīng)歷過的一切！
她也曾遲疑過，百般掙扎，該不該生下這個孩子，她很明白養(yǎng)育孩子是多大的責(zé)任，而當(dāng)時的她還不夠成熟到擔(dān)得起。
她考慮過墮胎，三次進了診所，躺在診療臺上，卻三次都逃出來。
她嘗試吃墮胎藥，無數(shù)次把藥抓在手上，卻遲遲無法張口。有一回好不容易吞下了，卻又驚慌地拿手指采入喉嚨里，硬要把藥扣出來。
最后，藥吐出來了，她的食道也刮傷了，還送醫(yī)急救。
這一切心理轉(zhuǎn)折，這一切煎熬與折磨，他完全不知道！
更別說生產(chǎn)時那撕裂般的痛楚，還有生下孩子后，那前途茫茫，看不見自己未來的恐懼。
她承認，自己后悔過，為了能有多一些時間陪伴茉莉，她不得不放棄自己成為政治記者的夢想，不得不甘于平淡，跑最輕松的生活線。
有時候，看著當(dāng)年與她同校念書的同學(xué)，一個個功成名就，她會忍不住好羨慕。
但這是她自己選擇的路，她很清楚，所以她咬著牙走下去。
她也很想當(dāng)個事業(yè)家庭兩頭風(fēng)光的女強人啊，可是她做不到，不論怎么做總是無法達到完全的平衡。
今日由于自己的疏忽，造成茉莉氣喘發(fā)作，最難過的人其實是她��！他難道不懂嗎？為什么他一點也不體諒她，還要那么冷酷地責(zé)備她？
她恨上天，為何要讓自己與他再相遇，為何重逢時他已不是自由之身，為何要這般作弄她？
她好恨，真的好恨……
清芙彎下腰，雙手捧住自己冰涼的臉。
她很想痛哭一場，卻哭不出來，或許是因為太冷，讓她的眼淚也不由得結(jié)凍了吧。
她苦澀地想，自虐地嘲諷著，全身發(fā)顫。
驀地，一道沙啞的嗓音飄過她耳畔——
“清芙，怎么一個人坐在這里？”
她無神地抬起容顏，無神地看著黎暉脫下醫(yī)師白袍，披在她肩上。
“晚上很冷，小心著涼。”他低語，在她身旁坐下。
她別過頭，不理會他。
他看著她冷漠的側(cè)面，無聲地嘆息�！皩Σ黄穑挛缡俏义e了，我不應(yīng)該那樣罵你！”
她沉默。
“你原諒我吧！”他熱切地對她示好�！拔抑皇翘绷�，茉莉這次發(fā)作真的嚇到我了，幸好我就在附近，馬上就趕過去，否則我真怕——”
“是我的錯。”她幽幽地打斷他。
他胸口一震，聽出她嗓音里壓抑著多少憂郁，不覺焦急�！安�，不是你的錯，你也不想這樣的�！�
“是我不好�！彼�是堅持。
“不是的，清芙，你別怪自己�！�
“我不配做一個母親�！�
唉，她一定要這樣自責(zé)嗎？
他心好痛�！安灰@樣說，好嗎？不對的人是我，我不該那樣罵你的，對不起，我真的很抱歉�！�
“你為什么要說抱歉？”她終于轉(zhuǎn)過蒼白的臉，水蒙蒙的眼眸注視他�！澳懔R得很對�！�
“不，我不對�！彼脨赖匕櫭肌！拔姨砸詾槭橇�，我應(yīng)該想到，這么多年來，你是多么努力地想兼顧女兒跟工作，你一定吃了苦，受了很多委屈，我應(yīng)該想到的�！�
她搖搖頭�！拔覜]受苦，也不委屈，茉莉是我最親愛的寶貝，我很高興生下她�！�
“我知道�！�
“她從小就很乖、很貼心，不像其它孩子會要任性，無理取鬧，她是個很可愛的女孩�！�
她靜靜地繼續(xù)，每一句話，都像一條鞭子，打在他心上。
他有股沖動想殺了自己。
“……我知道�！�
“她是個好孩子，所以不對的人是我，我明知道她身體不好，還那樣輕忽。
“噓，別說了�！彼僖猜牪幌氯チ�，陡地展開臂膀，從她身后擁住她，她扭動著想抗拒，他按住她肩膀，不讓她動。“對不起。”
他一再道歉，她像是心軟了，不再拒絕他的擁抱，放松身子向后偎貼他的陶瞠。
“黎暉，我很氣你�！彼龁÷曊f。
他苦笑�！澳闶菓�(yīng)該氣我�！�
“你一點也不知道我的苦，你只會兇我。”她抱怨。
他的心，不由自主地融化�！笆俏也缓茫腋愕狼福脝�？”俊唇貼在她耳際，輕輕得投誠。
她身子一繃，半晌，搖頭�！安挥�，你不用道歉，真正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
“你沒有錯，這件事只是意外，誰也不想這樣�！�
“我不是說這個�！�
“那你是說什么？”
她沒答腔，頰色更雪白了，在月光掩映下，美得像一朵出塵的水芙蓉。
“我才不要告訴你�！弊詈�，她咬著唇，悶悶地說道。
他微笑了，一股柔情在胸口滿溢�！昂谩⒑�，你不告訴我，沒關(guān)系，等你想說的時候再說好了，我一定會聽，好嗎？”
“你不要對我這么好�！彼纳ひ魤阂帧�
“我哪有對你好？你剛不是還抱怨我對你很兇嗎？”他有意開玩笑。
她驀地轉(zhuǎn)頭，狠狠地瞪他。“你還氣我！你、你知不知道我——”她忽地哽咽，眼眶微微泛紅�！拔液秒y受，黎暉，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
地又要哭了嗎？
他慌得手足無措，連忙勸慰她。“噓，千萬別哭喔。我在這里，有什么事跟我說，我一定會幫你，你不要哭，你這樣反而讓我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他為何要對她如此溫柔？
她凝著淚眼望他，心口一不下地抽痛著。“你……離我遠一點吧！黎暉。”
“咦？”
“你不要再靠近我。”她轉(zhuǎn)回頭，不敢再看他�！拔乙院蟛粫僖娔懔��！�
“為什么？”他更慌了�！扒遘剑氵�在生我的氣嗎？我跟你道歉，你要怎樣才肯原諒我？你說，我都照做，好不好？別跟我賭氣了。
“我不是賭氣，我是……我是……”她在他懷里顫抖，像受了寒似的。
他心疼地擁緊她，急切地想將自己的體溫分予她�！霸鯓�？”
我還愛你！
清芙在心里吶喊，牙關(guān)卻緊緊咬住，不露出一點蛛絲馬跡。
她不能說，也不該說，這個抱著她的男人，早已經(jīng)是屬于別的女人了，光只是這樣偷來一個擁抱，都不應(yīng)該。
她只能閉上眼，強忍住軟弱的啜泣�！皼]事，你不要理我�！�
“唉，我怎么能不理你呢？”他伸手捧過她容顏，輕輕地吻她額頭。“好了，你別生氣了，也別難過，今晚我在這里陪你，好嗎？
她不語，眼角偷偷擠出一顆淚珠。
他吻去那滴淚，胸臆頓時漲滿某種奇特的保護欲——
他想保護她！
不希望她再因為任何事，掉一滴眼淚。
他想護她在懷里，不讓她受任何人的傷害，尤其是來自他自己。
他想保護她，一輩子……
領(lǐng)晤到這點后，黎暉驀地心驚膽跳。
在他對前女友起了如此念頭的時候，他還能夠若無其事地娶另外一個女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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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這一幕，你還能若無其事地嫁給他嗎？”
不遠處，一對男女隱在陰影處，看著花前月下相偎相依的舊情人。
“這就是你愛的男人，就是你那個紳士未婚夫。”男人的聲音，極冷，蘊著濃濃諷味。
女人動也不動，月光掩映的容顏，絕美，卻毫無表情。
“你還相信他是愛你的嗎？”男人靠近她，大手挑起她頭發(fā)，在指間曖昧地把玩著�！八麘牙锉е目墒莿e的女人，他吻的也是別的女人�！�
女人依然毫無反應(yīng)。
“他曾經(jīng)像那樣抱過你嗎？”男人展臂，從身后摟住她的腰，在她腰線與乳緣之間，危險地徘徊。
“曾經(jīng)那樣吻過你嗎？”方唇，挑逗地在她粉頰摩撫，慢慢地，往性感的鎖骨逼近。
“你說話啊，他曾經(jīng)那么溫柔地對待你嗎？”靈巧的舌尖舔她小巧的耳垂，堅持要聽到答案。
她輕輕地顫栗，咬唇不語。
“你在發(fā)抖，月眉，我可以感覺到你燒起來了�！蹦鹊臍庀�，在她耳畔吹拂�！澳悴皇窍癖砻嫔线@么冷靜自持的女人，你也有屬于女人的激情……”
大手，邪佞地捧住她半邊臉，試圖轉(zhuǎn)過來。
她驀地別開臉，甩落他的手，退后一步。
清芙的臉蛋，驕傲地揚起，明眸進出銳光。
“就算你有能力動搖我，我也絕對不會嫁給你�！彼蛔忠痪�，堅定也無情地撂話�！斑@家醫(yī)院永遠也不會落到你手上，你死了這條心吧！”
語畢，她翩然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離去。
留下他繃著臉，眼神陰暗地瞪著她的背影——
等著瞧吧，他一定會得到這家醫(yī)院，也一定會得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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