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周連傅被卓海棠的夢囈驚醒。
夜晚的牢房靜悄悄,外面的風聲聽起來像是某種由上古傳來的可怕咒語,本來就陰冷的牢房溫度又降下不少,冰冷的青磚地面下透出陰陰寒氣,上面那層薄薄的草席本身都潮得可怕,更別說能起到什么隔濕的作用了。
而蜷縮在草席上的卓海棠雙手環抱著自己,凍得瑟瑟發抖,口中渾沌不清地念叨著什么,她睡不踏實,又因為困得厲害睜不開眼,又冷又倦地維持著這種半夢半醒的狀態。
“海棠?海棠?”他輕拍她的面頰,冰冰的。
卓海棠皺皺眉,臉在他溫熱的手心蹭了蹭,夢囈道:“娘,好想吃雪花糕哦。”
想吃雪花糕?太難了吧!
周連傅猶豫了下,待確定她睡著后,輕輕在她身邊側躺下,一只手臂繞過她的腰將她擁向自己。
面前出現了個小暖爐,卓海棠出于本能地往他懷里鉆了進來,蜷縮著枕在他的臂彎里,臉埋在他的胸前暖暖的,頓時安靜了不少。
周連傅在這夜里無聲地嘆氣,都說了叫她不要跟來的,之前的每個夜里她也是這樣睡不安穩,他也總是半夜醒來趁她睡著時像這樣抱住她,為她帶來些暖意,又在她快要醒來時離開,這樣她便不會察覺,不然的話怕她又要生氣了。
沒關系的,已經這樣過了兩夜,那么今夜也一樣可以蒙混著過去,希望她永遠不要發覺,這樣他就可以在每天夜里擁她入眠。
他像哄小孩一樣輕輕拍打著她的背,靜靜地聽著外面呼嘯的風,聽著她的呼吸由局促變得平穩,不再為那些半幻半真的夢折磨。
他又不自覺地回想起白天她認真的可愛神情,不由得笑了出來。
在這四處漏風的地方,每個人都期待著溫暖的日出,唯有他唯一的慰藉是這冰冷的夜,夜將一切凍結,成了只屬于他的時間,在這個時候他可以抱著她,聽著她的呼吸,想著她的每個神情,不會有什么人來打擾,好像世界上只剩下了他們兩個,而她又是只屬于他的。
在這惡劣的條件,有限的空間里,他可以理所當然地成為她唯一的依靠,這真是很矛盾的想法,本來不想她跟著受苦,可又私心地慶幸著老天給了他這樣的時間,讓他可以和她單獨待在一起,私心地希望這樣的時間能夠長一點,再長一點……
“海棠,你知道嗎,你根本不必這樣為我著想,你也根本不欠我什么!彼麚嶂陌l,只有在這樣的夜里,他才敢對她說一些平常不敢說的話,曝露出那個齷齪的自己,“其實馮慶豐說的沒錯,我只是一個無名村子里出來的無名秀才,半生自視清高,說白了只是在給自己的一事無成找理由,我讀了半輩子書,以為自己高人一等,而實際上呢?我懦弱,自私又自卑!
他笑,拍拍她的頭,“你以為我是在大無私地幫朱家嗎?所以即使我對你做了種種過分的事,你都還是向著我,為我著想,你心中始終認為欠我一分情是嗎?妳不欠我的,相反,是我欠了朱家,我有時會想,也許朱品言是因為遇到了我才遭遇不測的也說不定!
卓海棠在他懷里動了動,他調整姿勢,配合著她,為她找了個舒服的位置,他想象著他們此時像一對新婚不久的恩愛夫妻,抱在一起縮在床上說著悄悄話,滿足和幸福充斥著他的內心,讓他很想向她傾訴,然后她會安慰他、包容他,就像真正的夫妻那樣。
他說:“你知道嗎,在遇到你們的那天,我剛親手葬了我的妹妹,我妹妹今年十五歲,由于我長年在外地,和她相處的時間并不算多,那場瘟疫來得太猛,等我到家時已經什么都來不及了,只有妹妹還有一息尚存。我背著她一起離開村子,一心朝著京城的方向走,想著到了京城也許她就能得救,結果在遇見你們的那天,我妹妹也離開了!
“為什么被傳染上的不是我呢?為什么偏就是我沒被傳染上呢?家人都已不在,我最后也沒有完成他們的期望,而日后做再多的努力他們也都再看不到。想想,我的人生沒有給任何人帶來絲毫的好處,老天留我這條命究竟是為了什么?那天我走到那棵樹下,想干脆一了百了,那個時候你出現了,還記得那時你跟我說什么嗎?你問我口渴不渴!
他笑,“從我離開村子的這一路上,你是唯一一個主動和我說話的人,就是你那句話,讓我真的覺得口很渴了,我還會渴、還會餓,說明我還活著,活著的人為什么要尋死呢?所以我跟你走了,然后又遇見了朱品言。”
他一邊拍著她的背,一邊回想著那天的情景,再怎么想也只是與千萬人的擦身中一個隨意的相遇,一句話可以改變人的一生嗎?又能改變到什么地步呢?
“我羨慕朱品言,他和我同歲,和我身材相當,甚至想法見解也跟我驚人的相似,如果我們是同窗一定能成為很好的朋友,但只因一個出身,我們便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他有我所沒有的一切,而我除了他所沒有的好身體外一無所有!
“最重要的是,他身邊有你,換了誰都自然地認為你在他身邊那么多年,對他當然很重要,而你只對我說過一句話,理應我們之間就只是點頭之交。你不可能像對他笑那樣地對我笑,像對他的關心那樣關心我,不可能像看重他一樣地看重我,可對我而言,我愿意用我的健康去換得你對朱品言那樣的關心!
“我急著與你們分開,是怕一再的推遲會變得不想再分開,連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朱品言是個難得的好人,我卻在想如果沒有他就好了,如果你先認識的人是我就好了,我覺得這樣的自己十分可怕……然后,我的愿望實現了,我得到了一個取代他的機會!
他拳頭不由自主地攥緊,“你還會覺得我是個無私的好人嗎?我所做的事全是為了接近你而已,為了達成你的愿望,為了取得你的好感,為了能夠更加地接近你,我感謝老天給我的磨難促成了我們的相遇,我感謝朱家的一切災難可以讓我們定得更近!
“所以你真的不必對我好,我已經失去了一切,達成你的愿望就是我活在當下的動力,我一定會完成對你的承諾,因為這是我挽回在你心中形象的唯一一個機會,我不是個好人,但我想在你心中當個好人!
這些話是他永遠不會當著她面說給她聽的,而同時又是他最想讓她知道的,他膽小懦弱,活了一把歲數卻不懂什么叫愛,懂了時又不知如何去愛,愛了更不知要如何收場。
他愛她嗎?他早愛瘋了她,可為什么偏就是她呢?如果那個時間、那個地點是別的女人對他說了同樣的話,他也會愛上那個女人嗎?
周連傅不知道,因為那個時間、那個地點出現在那的女人就是她,并不是她的一句話拯救了他,而是因她的出現,讓他舍不得離開這個世界。
“海棠,你會原諒我嗎?你會忘了我嗎?”他抱緊她,更像是在求得一個無助的擁抱。
然而周連傅看不到的,在他懷里平穩睡著的小女人,臉頰滑過的淚水悄悄沾濕了他的衣衫。
又過了三天,朱家一案終于開審,那天卓海棠被叫上堂,就見公堂之上知府老爺正襟危坐,馮慶豐則早早就已經等在邊上看好戲,從他身邊路過時,卓海棠狠瞪了他一眼,換來他無賴的嘲笑。
正當她要給老爺下跪時,同她一起上堂的周連傅卻抓住她的胳膊不讓她跪。
她詫異地看周連傅,周連博沉著眼,近乎是冷冰冰地在瞧著大堂之上的老爺。
“堂下犯人為何立而不跪?”
“上了大堂當然要跪,但哪有比真兇跪得還早的道理?”周連傅抱拳道:“老爺,馮豐慶陰謀害死朱家少爺朱品言,多年來搬空朱家商鋪銀兩,謀圖朱家房產,并懷疑與朱老爺的死也有牽連,請老爺明鑒!”
馮慶豐在一旁簡直聽傻了,呵呵一笑,“周連傅,你是不是給關糊涂了?事到如今還反咬我一口?咱們兩個誰比較像混進朱家謀圖家產的,真是笑話!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而卓海棠則是完全搞不清狀況,雖說周連傳說的都是事實,但他那股子自信是哪來的?他不是之前還對她說,馮慶豐是早有計劃,就算說出真相也沒人信嗎?
知府老爺看著他們在堂下辯得熱鬧,倒也不去制止,甚至莫名給她一種他在看好戲的感覺,是她的錯覺嗎?怎么覺得堂上的氣氛怪怪的……
馮慶豐大概是說累了,很大度地一笑道:“好好,我不跟你逞這口舌之能,看你也是不到黃河心不死,你人都是假的,說出的話能有幾分真?”
“哦,那你又是怎么知道我人是假的呢?府里沒人真正知道現在的朱品言長什么樣,知道的只有那個一直在調查他,而后又害死他的人,莫非你就是那人?”
馮慶豐臉一白,吼道:“胡說!我會戳穿你完全是老天的安排,你沒想到會遇見自己昔日的同窗,而我又恰好認識了他,并從他那得知了真相,他不只告訴我你的真實身分,還告訴我一定要小心你,因為你從以前開始就是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
室外看熱鬧的百姓開始交頭接耳,知府老爺這會才一拍驚堂木,叫大家肅靜,并在馮慶豐的要求下喚周連傅的同窗友人董濤上殿。
卓海棠齜牙,暗自拉了拉周連傅的袖子,告訴他這下事情可壞了。
而周連傅低頭看她一眼,安慰似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董濤在眾人矚目下急匆匆地趕上公堂,先是對老爺行了個禮,第二件事就是側過身對周連博一個拱手,很有禮貌道:“周兄,咱們又見面了,幾天不見,瘦了不少!
周連傅還一拱手,“董兄才是,幾天不見更見春光滿面,看來在馮爺那養得不錯。”
“好說好說!倍瓭@得很不好意思似的。
馮慶豐在一旁聽著,越聽越不對勁,也沒等老爺發話就上前一扳董濤道:“你胡說八道些什么呢?這里是公堂,不是家門前的菜市場,不是叫你來閑聊天的!”
董濤眨眨眼,“馮爺說得是啊,但我也只是實話實說,怕周兄為我擔心,明明這些日子我就一直在馮爺那里做客,被馮爺好吃好喝招待著,還給了我五百兩白銀,這樣連吃帶拿的多不好意思,當然要多為馮爺你美言幾句了!
馮慶豐腦袋都快氣炸了。
堂上知府問:“董濤,你說馮慶豐給了你五百兩白銀,是何用意?”
“稟大人,馮慶豐希望我能在大堂上添油加醋地說些似是而非的話,詆毀周連傅的人品,這樣他再說什么都不會有人相信,直接省去了許多麻煩。當作辛苦費,這五百兩是給我的定金,待周連傅被定了案后還有五百兩!倍瓭龔膽牙锬贸鲆粡堛y票遞上去,“銀票在此,上面有馮慶豐的印,請大人過目!
看過銀票后,知府老爺無言地用眼訊問著馮慶豐。
馮慶豐渾身發毛,硬著頭皮笑了一下,道:“老爺,這個,那個……但是周連博假扮他人是事實啊,我又沒讓董濤無中生有,只是恨他給朱家帶來的麻煩,所以私心地希望他能被判得重一點而已……老爺我知錯,但我并沒有壞心啊。”
“馮慶豐,你好大的手筆,一出手就是一千兩。”知府老爺的重點并不在他有沒有害人之心上,而是問他:“你這一千兩是怎么來的?”
馮慶豐當場楞住,“怎么來的……當然是我自己的銀子!我掌管店鋪這么多年,多少也有些存銀吧,為了解心頭之恨我可是下了血本的,老爺不要以為這一千兩只是鳳毛麟角,實際上是我苦心積攢下來的辛苦錢!
“大人!”周連傅抱拳,“草民這里有本帳目抄本,上面詳細記錄了店鋪商銀的走向,奇怪的是這些銀子全被莫名轉了出去,轉去了哪又沒有注明,我懷疑這和馮慶豐近年一些不明來路的錢財有很大關系。”周連傅說著從懷中掏中那天拓寫的帳本,呈了上去。
馮慶豐瞧著這三個人跟演戲一樣地你搭我唱的,忽然頭一暈明白了什么。
而同在一旁的卓海棠也看得明明白白,這哪里是在審他們,分明是變向地在審馮慶豐。
這是怎么回事?周連傅早知道公堂之上會變成這樣,所以才那么游刃有余?
知府老爺將帳本一合,道:“此事確實需要詳查,店鋪一直是由你當家,那些錢款都去了哪里?”
“老爺,咱們這是在審周連傅的殺人謀財案啊!瘪T慶豐硬做鎮定,“他哪里來的帳本?分明是要冤枉我,混淆視聽,蓄意偽造的,我一心為了朱家這么多年,我圖什么。
“誰知道你圖什么,也許是錢和地契吧!北娙撕逄茫灰妵^民眾的最邊邊,蒙放拖著一個人適時出現,把那人往地上一推,對知府老爺作了個揖。
馮慶豐一看被蒙放帶上來那人,頓時臉就綠了。
“堂下何人?”知府老爺并不斥責有人善闖公堂,必然已是心知肚明,倒給人一種揣著明白裝糊涂,在走過場的感覺。
蒙放還沒說話,那個跪倒在地上抖成一團的人指著馮慶豐喊道:“老爺明鑒!這一切都是馮爺的意思,我真的不知道回清露也能害死人啊!
“你這廢物給我住嘴!”馮慶豐上前一步,要是手里有刀恨不得能將那人一刀砍了。
蒙放及時上前擋在兩人之間,對那人說:“還記得我跟你怎么說的嗎?如果你如實道出一切,老爺自會還你一個公道,但如果你還是選擇包庇某人,那神仙也救不了你!
“是是是!”那人連連點頭,“天地良心,我本來也沒想要包庇誰的,是馮爺威脅我說人是我殺的,如果我說了出去他就拉我見官,我全家上下也不得安寧?墒俏夷闹滥腔厍迓兑材軐⑷撕λ腊,他只是讓我把回清露加在那男人的飯里,說那是藥頂多會讓人難受個幾天,我一個下人能說什么,只想著那人大概是什么時候得罪了馮爺,所以想稍微教訓他一下,當然照做,結果……結果哪知道那人就那么倒在地上抽搐了幾下,咽氣了!”
“你所說的那個男人,可是與這姑娘同行的男子?”知府老爺指著卓海棠問。
那人瞧了眼卓海棠,更是點頭如搗蒜,“對對對,當時這個姑娘也在場,看到那男人就那么咽氣了,嚇得我什么都忘了,只顧逃命,可馮爺卻一口咬定人是我害死的,還叫我不要說出去,這樣只要他不說、我不說,就可保我沒事。這事真不是我的本意,一切都是受馮爺的指示行事,老爺您明察秋毫,我完全是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