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非花,霧非霧,
夜半來,天明去,
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云無覓處。
薄敬言目光盯著墻上某位著名國國家贈給薄家的花卉作品,融合了抽象的朦朧意境,上頭正好題著白居易的這首詩詞。
“夜半來,天明來……”他低唸著,眉頭不由得緊蹙。
這根本就是長孫無缺的寫照。
一個主魂未轉生的人,只能在午夜現身,天亮就得回歸黑暗,嚴格說起來,已和一個鬼無異。
偏偏,她的二魂七魄又已投了胎,成了這一世的人體。
這種詭異的情況他平生第一次遇見,主導著一個人意識的主魂,就這樣被禁錮在陰陽交界,不得生,不得活,更不得自由。
閻王啊閻王,你可真是歹毒!居然想得出這種方式折磨鬼奴?
不……
或者該說,那老魔頭真正要折磨的人,是自己?
哼!真是個陰險的臭老頭!
“敬言……”身后響起了長孫無缺的聲音。
他緩緩轉身,看著在他的施法中再次清醒過來的長孫無缺,沉吟不語。
再強的符咒與法力也無法讓鬼魂變成生魂、留在人間。
他能做的,只有每天以召魂術召喚她,讓她短暫地清醒。
但這樣做能持續多久,會有什么后果?誰也不知道。
畢竟,鬼魂并不屬于這個陽世,強行將她從黑暗召喚出來,對她而言,或者對薄家,甚至對他,都絕非好事。
長孫無缺俏生生地立在符圈之內,小臉略顯蒼白。三天了,她已漸漸從震驚害怕中平復了心情,因為她終于徹底明白了自己的處境。
三天來的情況都一樣,午夜十二點過了,她才能在黑暗中看見那縷化為絲線的焚香,也才能隨著絲線的牽引,回到軀殼,并在天色微明之前,又被迫回到那陰陽交界。
她無法一直停留在人世,即使是法力強大的薄敬言,也束手無策。
“無缺,看樣子,你只能暫時在這段時間出現了!北【囱詿o奈地嘆口氣。
“嗯,我知道。”她低下頭,心知他已經盡力。
雖然她對于這樣的詭異情況不知如何自處,不知自己究竟是人,還是鬼?但比起永遠禁錮在黑暗之中,能在午夜出來,她已經很感激了。
“抱歉,這情形太詭奇了,所以……”他擰眉。
“沒關系,如果不是你,我這一世很可能就這樣癡癡傻傻地白活了,現在能夠清醒,我已經很滿足!真的,如果我只能在夜里出現,那我就好好地過這一半屬于我的時間……”她感恩地說著,清麗的臉上有著認命與認分。
“事實上,你能出現多久,也沒個定數,也許,只能有一小段時間而已!彼坏貌幻髡f。
她呆了呆,隨即露出苦笑。
“是嗎 那也好,從一開始我就不貪心。我說過,只要能成為人,就算只有一時,就夠了。”
他聞言一怔,這是他第一次發現,她比他想像的還要堅強,而且,她那份想成為人好好活一次的強烈渴望,竟令他微微動容。
“你真的這么想?”
“是的!
“那么,成為人的你,最想做的事是什么?”他問。
“我最想做的事?”她愣了愣,接著滿臉向往地說:“我只想好好看看這個世界是什么樣子,想知道“人”活著都在做著什么事……”
他盯了她許久,然后拉著她走向衣柜,從她的衣柜里挑出輕便的上衣和牛仔褲,遞給她。
“要做什么?”她不解。
“穿上吧!我就帶你出去好好體驗這個世界!
“現在?現在不是很晚了嗎?”她抓緊衣褲,望向窗外那一片漆黑。
“雖是夜晚,還是有很多可以逛逛看看的地方。這城市已是個不夜城了,只要是你想做的、想看的,我都會幫你完成!
“我……真的可以出去嗎?可以到外面去?”她激動地問。
“當然可以,換上衣服,我到外面等你。”他微笑,拍拍她,走出房門。
她又愣了一秒,才急忙把一身白袍脫掉,手忙腳亂地穿上短衫和長褲,匆匆跨出房門。
“好了,我們……要去哪里?”她興奮地問著站在門外的薄敬言。
“這么快就穿好衣……!”薄敬言轉身看她,目光掃向她胸前若隱若現的挺立,倏地一愣。
她不僅上衣前后穿反了,甚至沒穿內衣……
搖頭吸了一口氣,他一把將她拉回房內,再從衣柜里拿出一件蕾絲質胸罩,然后命令:“衣服先脫掉,你得先穿上這個才能穿外衣!
“這是什么?”她拎起那兩塊繡花小布里還裝著厚墊和硬條的奇怪東西。
“這是現代女人穿的內衣,快穿上。”他解釋。
“這怎么穿?”她再問。
他愣了一秒,突然一陣失笑。
這鬼奴千百年來都窩在地府深淵,人世的一切對她來說是完全的陌生,她現在簡直就像個新生兒一樣。
“算了,我教你。”他笑著直接拉脫掉她身上的那件穿反的白色T恤。
“啊!”她驚呼著,雙手遮住裸胸。
“現在這人世的女人,都會穿這個“胸罩”,據說是要保持完美胸形。來,手從這里伸進去!彼_胸罩肩帶。
“。繌、從、這里嗎?”她一手遮胸,一手慢慢伸過去。
“別遮了,你之前穿的白袍都是我幫你換的,該看的全看了。動作快一點,兩手都穿過去。”他輕促。
她雙頰飛紅,低著頭,尷尬地將兩手伸進肩帶。
也瞥了一眼她雪白渾圓的胸口,倒是愣了一下。
幫癡傻的她換白袍時,就知道她的身材玲瓏有致,四肢腰身纖度,雙峰卻飽滿豐盈,十足誘人。
只是當時他對她這身胴體毫無感覺,也無任何遐想,即便是在她胸前畫著符咒時,他也無動于衷。
可現在閃過心頭的異樣波動是怎么回事?
輕蹙了一下眉頭,他很快將那兩片小布罩上她的胸前,繞到背后扣上。
“好了,以后你出門記得穿上這個,這就是現在人類女子生活最基本食衣住行的一部分——衣!彼谥
她低頭看著那兩片剛好包覆著胸部的繡花布,既驚奇又不解,小聲咕噥著:“好神奇,大小正好。但為什么現在女人都要穿這個?這樣很不舒服!”
他聽見她的嘀咕,忍住竊笑,又將T恤拿給她看。
“還有,這衣服有分前后,有標牌的穿在后面,明白嗎?”
“明白了!彼c點頭。
“明白就快穿上,再拖拖拉拉就要天亮了!
一聽天就要亮了,她緊張地連忙將衣服套上穿好,像個迫不及待等著出游的小孩子。
他看了她一眼,合身白T,窄管牛仔褲,襯出一身窈宛,加上清秀小臉,長發飄逸,更顯得青春活力,漂亮可人。
眼前的長孫無缺和癡傻時的她簡直判若兩人。
“很好,我們走吧!”滿意地點點頭,他率先走出房門。
她緊跟在他身后,睜大眼睛左右看著四周,這才發現她住在一棟獨立的居所,似乎離正屋有段距離。
繞過小徑,再轉進長廊,倏地視野一開,整座薄宅盡收眼底。
雖已是深夜,但許多盞彷古宮燈仍將廣大庭園與恢宏中式宅邸照耀得輪廓分明。
原來這就是讓陰鬼們聞風喪膽的除厄師家族,整個屋宇樑柱都帶著古樸冷肅的氛圍,令人連大氣也不敢喘一聲,不知住在這里的,都是些什么樣的人?
她正在心里驚嘆著,突然,前方響起了一聲清斥:“是誰在半夜里任意走動?”
她嚇了一跳,躲在薄敬言身后不敢動彈。
“是我!北【囱缘亓艘痪。
一名身穿白袍的除厄師奔了過來,恭敬地說:“宗主,原來是你,這么晚了,你怎么還不休息?”
“敬道,今晚你執勤嗎?我要出去一下,別驚動其他人!北【囱钥粗,簡單交代。
薄敬道是大長老的長孫,和他同屬薄家這一代“敬”字輩,從小與他一起長大,在薄家,算是和他較為有接觸的同輩。
“現在?現在已經凌晨一點了,你要出去?”薄敬道愕然地看了一下腕錶。
“對!
“可是……”薄敬道正想搬出薄家禁止夜間出游的戒律,就瞥見他身后的一抹俏影,不由得一怔!斑?她是……”
“我帶無缺出去走走!北【囱砸苿右徊,擋住他的探看。
“你要帶她……出門?”薄敬道愕然。三更半夜帶個白癡出去干嘛?
“白天耳目太多,只好晚上出去透透氣!
“但她不是癡……”癡呆兩字差點從口中迸出,但突然之間,他發現藏在薄敬言背后的那身影似乎抬頭瞄了他一眼,頓時愣住。
那雙美麗清亮的眼睛,令他心思顫了一下。
“我說過不準用異樣眼光注視她、評論她!北【囱匝凵褡兝洹
薄敬道一驚,連忙低頭認錯:“是,我知錯了!
他和薄敬言雖是從小一起長大,可對他一直有著說不出的敬畏。
“你去忙吧!”薄敬言沉聲說。
“是!北【吹辣贿@森然的聲音削得背脊全涼,恭敬行個禮,轉身快步走開。
長孫無缺望著薄敬言寬闊的肩背,一點也不訝異其他人對他的畏懼。
因為,即使不面對他,也能清楚感受他全身散發的震懾氣勢。
這個人……天生就不是凡俗之輩,因此,閻王才會對他如此忌憚。
“走吧!”他回頭向她說。
她點點頭,順從地跟著他繼續往前。來到車庫,她見他打開一輛非常閃亮的“東西”,坐了進去,當下就呆住。
“上車啊,發什么呆?”
“噢,是。”她學他打開門,坐上去,好奇地觀望著里頭的一切。
他瞄了她一眼,突然貼向她。
她嚇了一跳,緊靠在椅背,屏息僵住,不敢亂動,不太明白他想做什么?
“別緊張,只是幫你系安全帶!彼旖钦{侃一勾,將安全帶拉出、扣上。
“哦……”她擠出微笑,任由他動作。
他輕笑一聲,這才啟動車子,俐落地滑動方向盤,將車子駛出薄宅,進入了黑暗的街道。
一路上夜色漆黑,她有點失望地看著窗外。
外面的世界原來也這么晦暗啊,她在心中嘆息著。
可隨著進入大街,燈火愈來愈亮,路上車子、行人也愈來愈多,再轉過一個大彎,眼前的景色,一下子絢爛閃爍、璀燦紛呈!
滿滿的七彩燈光,鑲在一幢幢高大的樓宇中,放眼望去,就像百寶箱里的寶石散落一地,差點閃盲了她的雙眼。
“天。‖F在不是深夜嗎?為什么還這么多亮光?大家都不睡覺嗎?那么多的燈火是怎么弄出來的?還有那一閃一閃的,哇,還有許多顏色,還有那高到天上的房子……”她大聲驚呼,口中冒出一連串的疑問。
薄敬言笑而不答,她的反應果真像個孩子。
在她的驚嘆聲中,眼前這個他早已看得麻木的夜景,似乎也有趣了那么一點。
“這就是現在人們的夜生活,基本上,比白天還要忙碌!
“是嗎?大家晚上不睡覺,那白天怎么辦?”她納悶地轉頭看他。
“白天就精神不濟,力弱氣虛,才讓那些陰鬼到處橫行。”他冷笑。
“真的是這個原因讓陰鬼們四處游竄嗎?”她驚問。
“當然還有其他因素,陽世人們心浮氣躁,困頓萎靡,恐懼不安,這正是陰鬼們最喜歡的糧食!被钤谶@個浮華世界的人類,在他眼中并不比陰鬼強多少。
“這世間的人,活得并不快樂嗎?”她愕然。
“是啊,其實成為人并非你想的那么美好,很少有人是全然快樂的,反而皆被生老病死,哀傷痛恨等七情六欲,拖得疲累、辛苦,到最后,只想一死求得解脫。”
她怔住。她夢寐以求只想成人活一次,但有人竟然不愿活?
然后,她突然想起了忘川畔初遇薄少君,那時的他,正是了無生趣的一抹孤魂,無欲無念,一身的空茫冰冷。
而現在的他……
她總覺得,轉生之后的他,看似活潑明朗,積極自在,但其實并未有什么改變。
“你就好好體驗這人世吧!希望你不會后悔活這一次!彼揶淼爻蛑。
“我不會后悔的。”她堅定地說。
“哦?是嗎?即使遇見了痛苦萬分的事?”
“比起無痛無感無望地在地獄黑泥中沉淪著,我認為,只有痛過,苦過,還有真的愛過……才叫活著!彼剌p嘆。
他微挑眉,被她的話輕輕撥動了一下心思。
痛過,苦過,愛過?這些究竟是什么樣的感覺?為何再轉生一次,他還是從來沒有感受過?
沉思中,車子駛向了更熱鬧的街道,突然,一陣咕嚕嚕的聲音響了起來,他愣了一下,轉頭盯著她。
她抱住肚子,不好意思地說:“那個……我好像肚子餓了!
“我們去吃點東西吧!想吃什么?”他笑問。
“什么都好,我什么都想吃!彼残α。
于是,接下來的時間,他都帶著她吃吃喝喝,看著她無論吃著什么都津津有味,彷佛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吃到那般幸福滿足,讓陪吃的他似乎也覺得食物變得不錯了些。
“吃得好飽啊!”回程中,她癱在椅座上,快樂地說。
“你簡直像個餓鬼。”他挖苦她。
“我是啊,餓了幾千年了,從來沒好好吃過一頓,從來不知道熱食是這么美妙的滋味!彼膰@著。
“難怪失智的你時時刻刻一直吃著東西,吃得滿嘴還一直往口里塞東西!彼腥唬瑹o奈地搖頭。
她不安地看著他,問:“失智的我會不會太給你添麻煩?”
他頓了一秒,才說:“還好。”
雖然他這么說,但從他的神情,她知道,那個失智的自己絕對是個累贅。
“如果哪天,我再也不能出現,而你也受不了了,你就把我送走,讓我自生自滅吧!不要讓我成為任何人的負擔……”她輕聲地說。
他微怔,轉頭看她。
“我是說真的,如果只能有一世人生,我希望能在其他人心中留下想念,而不是厭煩和嫌惡!彼龑χ喑恍。
“你以為要讓人想念很容易?人都健忘,你一離世,再不會有人記得你,就連那些厭煩和嫌惡也很快就抹去,什么都不留!彼涑啊
她愣住。
“所以別想太多,在你有知覺和智能時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等你不再出現,我要怎么安排你,那就是我的事了!彼僬f。
真奇怪,他明明說著犀利刻薄的話,她卻覺得被安慰了。
這個人,原來并不如她想像的那樣冷血無情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