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半推半擁來到前廳,貌似延唐的男子已然高坐堂上,他的臉色不豫,湘音知道自己的表情也一定不甚悅目,只暗暗祈禱蒼白的臉色不會泄漏秘密。
一名侍仆匆匆跑了進來,有些畏色地望了湘音一眼,才咚地在那男子腳前跪下來。
男子冷聲問道:“還是沒有嗎?”
那侍仆偷偷瞟了湘音一眼!靶〉脑撍!”
“你死了對我有什么用處?”
男子帶笑的話貌似安撫,卻讓那侍仆抖了起來!靶〉、小的……二監(jiān)堂大人--”
原來他就是如雷貫耳的二監(jiān)堂嗎?湘音不禁喑吸了口氣。
忽然廳外起了騷動,湘音聽到半壓抑的低呼,聽起來像是“找到了”或者“回來了”。
男子倏然起身,廳外踱進一個更為修長的身影,湘音僵在那里,那是延瀟--或者該說,是貌似延瀟的男子--
那風華絕代的面容已變得如此熟悉,每一個線條都在一夜之間刻畫在她記憶最深處,濃眉下那雙亮如明月的深刻眼眸奪人呼息,俊俏的頡骨和粉色薄唇又被絕對男性的下顎調(diào)和,渾身上下迸發(fā)出神秘的吸引力,那是可以教人窒息的強烈美感,見過的人都難以忘懷,更何況是在他懷中醒來的她。
今晨那種初次真正見到他的震撼,此時重又攫住她,因為混合著熟悉感的,是一種奇異的陌生感。
是延瀟,又不確定那是延瀟……那身如同宮服般華麗的禮服,金紅相織,閃亮逼人,女裝時的嬌麗早已無跡可循,他的男性氣概甚至帶著隱隱的殺氣。
殺氣引她的心突地發(fā)冷,那身婚衣是無可錯辨的,他無疑便是將成為她夫婿的人。但他究竟是誰?為何他那比常人還要明亮的雙眼會忽然讓她覺得黝黑陰暗?
蕭大人……就是這個人嗎?
“大哥!”二監(jiān)堂快步走下堂階!澳阕蛲砗螘r離開的?小弟以為你有什么不測--”
湘音不禁轉(zhuǎn)眼看他,那語氣竟?jié)M是討好。
“有些事要辦。都準備好了嗎?”
那種陌生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了,那與延瀟幾無二致的俊逸臉孔、冷酷無情,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美感。
延瀟曾是冷淡的,有時甚至是嚴峻的,但這種不帶人氣的冷血,是她從未感受到的。
他不是延瀟……她感到血液在變冷,她認識的那個延瀟已經(jīng)走了,是她親自送走他的。
她別過頭去,無法再迎視那自從一踏進大廳便膠著在她身上的眼神。
從前看見他時身軀的疼痛已不再,但現(xiàn)在她的心在緊縮,緊得幾乎是疼痛。
“我在問你話!彼貜偷脑捳Z讓一旁的人膽戰(zhàn)心驚,靜得沒有呼吸聲,她冰冷的血卻不知為何忽然熱燙起來。
“若我說還沒有,又該如何?”她回頭迎視他,聲音注入了一絲尖銳。
廳上進出壓不住的驚喘,一旁的二監(jiān)堂臉色沉了下來,貌似延瀟的那個男人卻仍如堅石般面無表情。
二監(jiān)堂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忽然又笑意盈盈,卻是毫無暖意!耙鹣阈〗惴讲攀窃鯓訉π〉鼙WC的,難道這么快就食言了?”
“我只說會嫁,可沒說我會歡天喜地、感激涕零地嫁。穿上這身可笑的衣物,已經(jīng)是我的極限了!彼猜暤。
“茵香小姐說話算話,很好。”二監(jiān)堂挑了挑嘴角!按蟾缯埾壬像R,小弟馬上將嫂子抬上轎!
蕭大人冰冷的眼神仍似不愿放過她,好一晌只是瞅著她,看得她幾乎招架不住。
“我自己來。”他忽然說。
她看著他跨近一步,她差些后退一步,但體內(nèi)有什么阻止了她,她揚起下顎!笆挻笕耸窃趽氖裁?”
“你!毖院喴赓W,卻讓室內(nèi)張力不降反升。
她還想再反擊回去,他來到她跟前,她心中警鈴大作,而他已經(jīng)毫不猶豫地動手了!
她沒有看清他的動作,只感覺左手腕被狠狠握住,她吞下一聲驚呼,身子卻本能地反應。她沒有試圖扯回手腕,反而更貼近他一步,右腳掃向他左小腿,這一踢帶著狠勁,虎虎生風,只聽見婚衣尾端撕裂之聲,眾人均驚叫出聲。
二監(jiān)堂已穩(wěn)不住笑容,臉色變得難看,上前一步又止住。
她驚異于兩人相觸時巨大的氣流,她出招絲毫不客氣,卻明顯感覺到他以內(nèi)力吸收大半的撞擊,她只退了一步,他卻退了兩步,終究放開了她的手腕。
她腳端吃痛,有些狼狽地吸了口氣,表面上他好像輸了,被她成功掙脫開來,但他連個表情都沒有,似是不痛不癢,巨大的內(nèi)力相交之下,勝負立分,外人卻是看不出來。
“嫂子!大哥千辛萬苦帶回的婚衣--”
蕭大人卻截斷他,仍盯著她!澳闶且约荷限I,還是再踢我?guī)啄_試試?”
她咬緊牙。這樣她就怕了他嗎?但他無情的語氣帶著百無聊賴,讓她自覺像個無理取鬧的小孩。
“你再動一次手,我一定奉陪到底!”她恨恨地轉(zhuǎn)身朝外廳走。
他緊跟在她身后,眾仆婢也疾步上來,引領她往前院去。她忽然感覺頭上罩下某個物事,正要閃開,手腕又被他拉住。
但這次他的手輕柔未使力,她輕易便掙開,忽覺眼前一暗,原來是頭上被他罩上了大紅頭巾。
她停下腳步,雖然未失方向感,她卻不愿貿(mào)然前行。一名小婢立刻挽住她的手,簇擁著她往前。像是眾人發(fā)現(xiàn)終于等到新人,從外頭傳來歡呼聲,接著鼓樂齊響,震人耳膜。
她就這樣上了轎,四周像有上百人齊行,她腦中飛過無數(shù)問題,卻無人能解答。
她究竟是誰?
方才那場交鋒,根本不是禹湘音做得出來的事!
她有家人嗎?就這樣嫁過去了,那樣冷血、甚至不惜對新婚妻子動手的男人……那個蕭大人,為何竟與延瀟如此相像,甚至他弟弟,那個二監(jiān)堂,竟也貌似延唐!
問題太多,心思太亂,轎程卻太短。外頭一聲大喝,轎子停下,鑼鼓聲更響了,簡直要震翻天。
湘音被人扶下轎,頭巾之下她只能看見自己的雙腳,她不禁要苦笑--古時的新娘都是這樣,因為什么都看不見,只好被牽著走,如果不想鬧革命,就只能乖乖認命?
真的、真的很想豁出去,就這樣跟那個姓蕭的拚命!體內(nèi)竄涌出的怒氣和決心是她一點都不熟悉的,她甚至不確定是來自于她--
她若反抗,要改變的究竟是她自己的命運,還是那“茵香小姐”的?
那兩人不是她所認識的延家兄弟,那她呢?她還是她嗎?
她被萬般小心地扶過幾層門階,又上又下的,終于被示意停下腳步。
“萬丞相!”眾人高呼,接著是跪倒的聲音。
湘音也被拉跪在地,心狂跳。
“丞相專程蒞臨,屬下惶恐!笔挻笕说统恋穆曇魝鱽。
一道蒼老的聲音笑下!笆挼,大喜日子,你也變得多禮啦?你什么時候?qū)ξ倚羞^禮了?我得找人畫下這個奇觀!
“丞相若知道我有多心急,便不會這樣取笑了。請主持吧!
萬丞相笑得更開心了!拔腋娜找欢ㄒ煤谜J識這個茵香老板,竟讓無人可近的蕭炎急成這樣,一日內(nèi)便辦成親事!外人還道我這個老賊又要把你推向邊塞去了。好,開始吧!”
一道高昂的聲音宣道:“新婦請酌‘天地合’!”
她的右手被執(zhí)起,她毫無困難地辨認出那是蕭炎的--不是因為觸感,而是她忽然亂掉的心跳!一個酒杯遞入她手中,她以為他會放開,他卻以兩掌握住她雙手,緩緩將一個金杯端至頭巾下,來到她唇邊。
她不知自己雙手為何被他覆上就開始顫抖,若不是他大手的沉穩(wěn),金杯中的漿液怕會灑得一身。
她瞪視著杯中的“天地合”--那竟是紅似血的液體,還散發(fā)出讓人欲嘔的濃烈血氣。
她身子微晃了下,他手下的力道加重了,半支撐住她,接著無情地將金杯一斜,如血般的漿液便流入她口中。
不準吐出來!她仿佛聽到延瀟在她耳邊這樣命令,但他根本沒有開口,而且……而且……他根本不是延瀟!完全是她自己的幻想而已。
她強迫自己咽下那感覺熱燙的無名液體。生平?jīng)]喝過血,她根本不知道那該是什么滋味,只能拒絕這個可能性。
如同吞下沸騰的濃湯,從喉頭一路燒到胃--
淚水溢出,她只能全力壓下將出口的嗚咽,感覺金杯被他拿走,他一口便飲盡剩余的漿液。
“好!”萬丞相贊許道!吧细璋桑
她被蕭炎半扶半架地移到丞相身旁的座位上,而他并沒有在她身旁坐下,而是立在她身后,一只沉重的大手壓在她左肩上。
前方傳來笙歌鼓樂,時而激昂時而歡悅,卻不似湘音所聽過的古樂。
這場婚禮也沒有古裝劇中所演的拜堂,讀過的歷史里也沒有提過眼前的事物,她根本分辨不出這究竟是什么朝代。
喉嚨的灼燙揮之不去,她感到昏昏沉沉--是那燒辣的濃漿所致嗎?
“祝賀蕭大人!”眾人忽然齊聲高呼,把湘音震得半醒過來。
“走!倍厒鱽硎捬妆涞拿,她不由自主被他攙著前行,雙腳勉強邁著步子,免得被難看地拖著走。
眾人的祝賀聲被拋在身后,她半倒在他懷中,想要抽開身子,卻虛弱得無能為力,他有力的大手穩(wěn)穩(wěn)地握住她的腰。
如果是濃漿讓她虛弱,為何對他卻沒有同樣的效力?或者這是古時男人對女人所用的伎倆,保證沒有新娘能夠逃婚?
忽然覺得周身一涼,眼前變暗,腳下踩到柔軟的地氈,聽到他沉聲道:“全給我出去。”
輕而細碎的腳步聲急急忙忙撤走,門呀地一聲關上了,她被他按坐在軟得可以陷下去的墊褥上。
她屏息,等著他開口,或再度行動,他卻是無聲地佇立在她跟前,像座可怕的冰山睥睨而下。
她再也受不了這種張力,伸手拉下紅巾,抬起頭來看他。
他的眼光如謎,她鼓起勇氣直視他,努力在那俊美深刻的雙眸中尋找任何熟悉的感覺。
她似乎看到了……但再一眨眼想要更加細看,卻又捕捉不到了。
“你?”她艱難地開口,想著要說什么才能摸索出更多,卻不泄自己的底?
等了半晌,等不到她接下去,他挑起一邊嘴角,卻無笑意。
“想問我究竟是哪一個,延瀟或是蕭炎,對不對?”
她的眼睛睜圓了,接著狂喜地跳起身來!澳悖闶茄訛t!是延瀟!”
她的興奮之情卻被他臉上譏誚的淡笑立刻抹去,她僵在那里--
天!她是不是又搞錯了?是延瀟被他發(fā)現(xiàn)了嗎?她自曝身份了?
她突然刷白的臉色讓他眼中陰暗下來。“別擔心,你可以當我是延瀟,至少暫時如此!
她搖搖晃晃地坐回墊褥上,隱隱察覺這是一張大得驚人的床,吶吶地問:“什么……什么意思?你不是延瀟嗎?”
“我來的時候,的確是延瀟,但我現(xiàn)在看你,你也已經(jīng)不是禹湘音了不是嗎?”
她刺激過度的腦子好一陣子才能正常運作。“你是說……我們開始起了變化,或者……開始變成我們在……這個時代的人了?”
“了不起,禹湘音的腦子也許平凡,茵香老板卻有一等一的心智。”
她瞪著他,即使心亂如麻,即使她的脾氣也不再是從前的她。
“在我看來,你那傲慢尖刻的性格卻一點也沒變!
他又挑著嘴角笑,冷而迷人!拔蚁耄铱赡鼙容^喜歡茵香老板,畢竟蕭炎是瘋狂愛著你的!
蕭炎?
他說著蕭炎愛她,語氣輕柔,這讓血液沖上她面頰。她不知道他究竟說的是不是他,愛的又是哪個她。天!她會被這團亂絲絞得窒息!
“這就是你逼婚的理由?”
“我嗎?”他深息地瞅著她。“就算是我吧。”
“你--扮了女裝離開后,去了哪里?發(fā)生了什么事?”她決定從頭問起,不確定自己真想知道,還是硬著頭皮問了。
“你最好先告訴我,你是發(fā)了什么瘋,才把我支開,又笨得乖乖嫁人?你是真的忘了自己是誰嗎?”他聲音又轉(zhuǎn)冷。
“我沒忘!”她喉頭緊緊的,那個延瀟……那個延瀟……那個想要她、卻終究沒有真正要了她的男人,明明還在眼前,還自稱延瀟,她卻不能百分之百確定……
“你可知道蕭炎是個怎樣的人?”他的語氣更輕了,她卻顫抖起來。
“你跟我都聽到了,亭兒說你……他……是個讓女人猶如守活寡的男人!
“沒錯!彼穆曇衾涞阶屓舜蚨哙,那雙美目透著殘忍。“那是一個終年征戰(zhàn)、殺人無數(shù)的人,他想要的東西沒有得不到手的,十三歲時便單槍匹馬殺了第一個敵兵,后來攻下敵陣無數(shù),所以不到而立之年便成為護國大將軍,兼封為首監(jiān)堂--王的密警組織首腦。這個位置可謂無所不知又無所不能,讓幫派罪犯為之喪膽、連市井小民都聞風色變!
她握緊了雙手!澳恪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很簡單,我出了大門后立刻被部下接回,顯然我從前也曾扮女裝行事,蕭炎的潘安之貌行事起來過于引人注目!
“你說起他來,似乎事不關己。你真的覺得……自己慢慢在變成他?”她知道自己聲音中懷著希望。
“怎么,你希望我不要變嗎?”
他的反問讓她啞口。她……希望如此嗎?那個討厭她的延瀟?
他沒有逼迫她回答,只退開一步,斜椅在床柱上。
“身為密警首腦的好處還真不少,頭一項就是能在最短時間內(nèi)取得任何人的背景和秘密。你還沒有問我有關你自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