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
一道青色的身影在大雨中疾馳。
夏日的雨來得極快,方才還是好天氣,沒一會兒就變了天。
樊沐云又奔馳一里后,利落下了馬,走向路邊的涼亭。
亭內(nèi)已有三人,兩女一男,衣袖微濕,想來也是突遇大雨,這才進亭子稍事歇息。樊沐云入亭后,出聲道:「打擾了!
亭內(nèi)唯一的男子面色發(fā)紅,不知為了何事面露困窘,一見他來,表情一松,忙道:「少俠客氣了,這亭子本是公有,何來打擾!挂?qū)Ψ街洌g佩帶一劍,便以少俠稱之。
另外兩名女子,一著黑衣坐在石椅上吃烤鴨,約莫二十上下,相貌普通,另一女子瞧著年紀大些,一身紅衣,姿色艷麗,眼波流轉(zhuǎn)間盡是媚意。
她上上下下打量一身濕的樊沐云,笑靨如花!覆恢髠b如何稱呼?」男子眉如刀眸如星,下巴堅毅,眼神正派,算是對了她的眼。
雖然對方的目光令人不喜,樊沐云還是禮貌告知了姓名。
「奴家燕紅,見過樊少俠。」女子起身福了一福。
「姑娘不須多禮!
燕紅走到他面前。「少俠一身濕衣,小心受寒,若不嫌棄可到小妹的馬車內(nèi)換衣!顾钢髽湎聵銓嵉鸟R車,車夫是個結(jié)實的中年漢子,此時正靠著馬車歇息。
「多謝姑娘美意,樊某無礙!顾笆只囟Y,逕自站到一旁。
燕紅見他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態(tài)度,訕訕地回座,對著正在吃烤鴨的姑娘說道:「妹子,我說這世道是怎么了?」
見對方?jīng)]答腔,燕紅臉色有些不好!冈趺催B你這小姑娘也不想搭理我?」
伍藍茫然地抬起頭!改阍诟艺f話?」
「我不跟你說話,跟鬼說話嗎?」燕紅不悅道!盖颇愠缘糜湍伳伒。」
伍藍理直氣壯道:「吃烤鴨當然油膩膩!
「你——」燕紅先是上了火,可見她抹了一嘴油,又覺好笑!该米幽睦锶,打算去哪兒?」
「進城!刮樗{捧起水壺喝了一口。
忽然一陣奇怪的聲音傳來,那書生面露尷尬,臉色更紅,燕紅忍俊不禁笑了起來。「外頭打雷,公子的肚子也打雷,可謂里應(yīng)外合!
吳遴的臉這下更紅了,伍藍看看他又看看烤鴨。「好吧,分你一塊?」
他忙擺手!覆挥茫尮媚镆娦α!
「讓你吃就吃,公子何須如此客氣!寡嗉t笑著去拉他。
「不,不用……」吳遴忙推卻。
樊沐云望著亭外大雨,似沒聽到三人的話語,伍藍也不理兩人,逕自吃著。忽然樊沐云挑了下眉,就見雨中奔來兩名漢子。
燕紅揚起柳眉!附駜簜是怎么了,躲雨的人這么多,亭子都要容不下了。」
吳遴見她松了手,忙躲到樊沐云身邊去,燕紅嬌嗔地瞪了他一眼,故意又去拉他。
「公子……」
突然一把劍橫在兩人中間,樊沐云皺眉道:「姑娘何必招惹他?」
燕紅不高興了。「干你什么事?」
吳遴尷尬道:「姑娘的盛情在下心領(lǐng)!棺运M了亭子,燕紅就不斷招惹,他生性靦觍,與女子相處守禮拘謹,偏偏燕紅又動口又動手的,弄得他小鹿亂撞,極其不自在。
伍藍嚼著香噴噴的鴨皮,一副看好戲的表情望著三人。或許是她的眼神太過于熱烈,引得樊沐云朝她望來。
此時,兩名大漢已下馬進了亭子,橫眉豎眼的,令人望而生畏,他們一踏入亭內(nèi),當下便甩落衣袖上的水珠。
「唉喲,這是怎么了?落水狗甩毛呢!寡嗉t被噴了一臉,頓時嘲諷起來。
「你說什么?」大胡子瞠大雙眼喝道。
「唉喲,您這樣兇神惡煞的,嚇死奴家了!寡嗉t機伶地閃到樊沐云身邊。
正在啃鴨腿的伍藍,黑眸靈動地閃著。這燕紅還真是不安生,非要弄得大家都不好過。
「這妞兒倒是長得不錯!沽硪幻葑用掳停壑樽淤\溜地在燕紅玲瓏有致的身軀上打轉(zhuǎn),隨即又轉(zhuǎn)向在吃東西的姑娘!膏拧饴勚ο愕!
大胡子對美人沒什么興趣,一雙眼睛盯著桌上的烤鴨。騎了一早上的馬,肚子也餓了。
「小姑娘,剩下的我全要了,錢在這兒!
伍藍一臉為難!高@些我都吃不飽了,哪能分你?」
此話一出,眾人皆是一驚,也不知她說的是真是假。
大胡子仰頭而笑。「你一個姑娘家吃一只鴨?」
伍藍點頭!肝疫嫌少呢!
樊沐云劍眉微挑。沒想到她瞧著清瘦,卻能吃下一只鴨,就算是男人也不見得有如此食量。
大胡子笑得更大聲了,瘦子也笑!负么蟮目跉!顾焓志拖肽,伍藍快速移了下鴨腿下的荷葉,對方當即撲了個空。
瘦子驚訝地看著她!笡]想到還有兩下子。」
「你們是土匪嗎?」伍藍挑眉質(zhì)問。
「老子就是土匪!故葑佑忠焓秩,倏地一把劍橫亙在前,他偏過頭,不悅地瞪著青衣男子!改阋喙荛e事?」
「是!狗逶埔荒樥龤猓凵駡远,大有一夫當關(guān)、舍我其誰的氣勢。
伍藍頓時肅然起敬。這年頭行俠仗義、好管閑事的人可不多了,像她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沒想此人一來就攬了兩樁事,若非自不量力便是武功高強。
「小兄弟,老莫只是開開玩笑,我方才就說了用錢買,沒要占姑娘便宜。」大胡子望向伍藍。「如何?」
「不賣!顾豢诨亟^。
「小姑娘好大的脾性!勾蠛影櫹旅碱^。
「是你們好大的脾性!刮樗{回嘴!副揪褪俏业,為什么要賣給你?難不成你還想強買?」
「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老莫怒聲道。吃不吃烤鴨他倒是不在意,只是見不慣這小姑娘的氣焰。
他一向為所欲為,只要不順意,火氣便來,明明自己無理,卻總認為是別人找他麻煩。
「喲,還真是土匪!寡嗉t涼涼地說了一句。
「人說百年修得同船渡,咱們有此緣分一起避雨,自當和氣相敬,萬不可——」
「你這書生聞著一股酸氣,滾遠點!估夏獩]好氣地回他一句。
「你——」吳遴的臉脹得通紅。
「酸味可比你這臭味好!寡嗉t冷笑一聲。
「你——」老莫惱羞成怒,一下格開樊沐云的劍鞘,就要去抓燕紅,可令他吃驚的是,雖然他揮開了劍身,可不過一息間,利劍又擋住他的去路。
他重新打量樊沐云!感∽樱瑒e以為拿著劍就想行俠仗義,也得掂掂自己的斤兩,死在大爺手上的少年公子可不少!
樊沐云冷笑!讣热荒愣汲姓J自己滿手血腥,抓你進大牢也不算冤枉你。」
大胡子蹙下眉頭!咐夏,別沖動,咱還有要事。」眼前的男子看起來不簡單!付嘁皇虏蝗缟僖皇!
「怎么,知道怕了?」燕紅嘲諷。
伍藍則是一副看好戲的表情,只有吳遴一臉糾結(jié),他想勸和,但心里也清楚自己斤兩不夠,讓人塞牙縫都不夠。
燕紅這么一激,老莫頓時道:「我倒要領(lǐng)教了!」
話畢,他抽出系在腰間的大刀砍了過去,樊沐云擋下他的攻勢,吳遴驚道:「刀劍無眼,莫要傷了和氣!」
「你還是閉嘴吧!寡嗉t將想上前的吳遴拉到一旁。
大胡子遲疑了下,最終也沒上前阻止,他也想見識一下青衣男子有幾兩重,是有真功夫或是繡花枕頭?
練武之人交手,若非存心隱瞞,幾招便能探得虛實。老莫闖蕩大江南北,武功自是不弱,反應(yīng)也機敏,可過了幾招發(fā)現(xiàn)對方始終沒拔劍,只以劍鞘擋住他的攻勢,心頭不由一驚,頓時收起輕慢之心。
「你是何人?」老莫皺下眉。
「樊沐云。」他報上姓名。
大胡子臉色一變!改闶恰迥铣遣额^?」
「正是!狗逶泼嫔珶o懼地頷首。
伍藍恍然大悟。就說嘛,這人一臉正氣,見不平事就要管,還挺符合他的職銜,一路行來,她也聽聞不少樊沐云的事跡,都說他武功高強、行俠仗義,自他上任后,洛南城的流氓宵小都得縮著脖子做人,武林中人也甚少在城里鬧事。
「原來是樊捕頭,失敬失敬。」大胡子忙上前緩頰!肝倚值苄宰蛹痹,冒犯了捕頭……」
「唉喲,你們的臉變得可比這天氣還快!寡嗉t嘲笑道!阜讲诺臍鈩菽膬喝チ耍俊
「你這婆娘——」老莫作勢要給她一刀。
「老莫!」大胡子飛快拉住他,大聲斥喝!赣贽D(zhuǎn)小了,該上路了!瓜娜盏捏E雨來得快去得快,方才還雷聲大作,傾盆而下,如今已然轉(zhuǎn)小。
「還沒請教兩位名號!狗逶葡貟吡藘扇艘谎邸
「沒必要告訴你!估夏貑。
「莫不是怕了吧?」燕紅出言相譏。
「你這臭娘兒們——」
「好了!勾蠛釉俅未驍嗨。「告辭!
他也不再羅嗦,拉著老莫就走。
「捕頭又怎樣,不須怕他……」老莫雖被拉著上了馬,可嘴上仍是念個不停。
燕紅笑著趨向樊沐云!阜额^就這樣放過他們?方才他可是說過殺了好多人呢!
樊沐云不緩不急地說道:「無憑無據(jù)如何定罪?他大可改口自己是說笑夸大的。」再說了,江湖人哪個手上沒有血腥,只要他們不動到平民百姓頭上,或者濫殺無辜,他并不會插手。
「差爺說的有理!箙清喔胶!腹媚锶蘸筮是不要逞口舌之快的好!
「你還有什么資格說我,五十步笑百步,你才要少管閑事的好!寡嗉t說得他臉上又是一陣紅一陣白,她也不理,逕自纏著樊沐云問東問西。
伍藍沒與他們摻和,眼珠子骨溜骨溜地轉(zhuǎn),待樊沐云朝她看來時,她立即露出和善的笑容。
見她從頭至尾不慌不忙,自顧吃著烤鴨,就連方才大胡子要分一杯羹,她也泰然自若地拒絕,想來也是真人不露相。
她不曉得他在想什么,可也沒上前攀談的興致。再怎么說她也是個殺手,而他是官差,兩人不在同一條道上。
待雨勢又小了些,樊沐云對眾人一拱手,先行離開。他一走,燕紅、吳遴陸續(xù)離去,伍藍吃飽喝足了,才騎著馬悠哉地進了城。
洛南城雖比不得京師繁華,也是北方重鎮(zhèn)之一,而只要是大城重鎮(zhèn)便有絕影門的據(jù)點,不過伍藍并未打算前往。
她已有任務(wù)在身,并不需要到分堂報到。
她悠哉地牽著馬在市坊閑逛,買些吃食小點心。這回她運氣挺好,不需風塵仆仆地趕去殺人,只要到先進「厲家莊」做眼線就行。人說風水輪流轉(zhuǎn)果然不假,只待完成這次所托,以后她就能自選任務(wù)……想到這兒,她眼都瞇了。
見幾個乞兒坐在墻邊乞討,她丟了一個銅錢過去,詢問厲家莊的位置。上頭給了指令,讓她先進去當護衛(wèi),保護厲家小姐,至于之后該做什么,卻是不知,只讓她二十日后再去分堂等待下一步指示。
她討厭這種曖昧不明、不說清楚的任務(wù),可絕影門對他們自小灌輸?shù)挠^念便是聽命行事,不要多問,所以即便心里不悅也不能如何。
「厲家莊在西城門附近,我?guī)^去!挂粋七、八歲的機伶少年說道。
「帶路。」她頷首,丟了兩個銅錢過去,少年頓露喜色,歡喜地走在前頭。
伍藍七歲前都在街上乞討,養(yǎng)成見機行事、善觀臉色、見利忘義、貪小便宜的習性,進了絕影門后,雖力圖上進,可習性已成,積習已深,難以教化,入門派后,為練就一身功夫可謂吃盡苦頭,尤其她又有血暈之癥,更是難上加難。
好幾次她都想放棄,重新回街上乞討,只是想到有一餐沒一餐的日子,心中惶惶不安,在門里練武雖然辛苦,可三餐溫飽,不用再忍受饑寒交迫之苦。
到底是要留在門派吃苦、還是要回街上乞討,各有優(yōu)劣,令她難以抉擇。沒想師父得知她的小算計后,狠狠踹了她一腳,冷笑地說:「沒出息的東西,要滾現(xiàn)在滾。」
那一腳讓她臟腑受損,吐了好一大口血,在床上躺了半個月,若不是師父說門里不養(yǎng)廢人,打算將她丟到山腳下自生自滅,她還想繼續(xù)休養(yǎng)。
自那之后她也想通了,在街上乞討并非長久之計,就算最后被逐出師門,起碼可以學點防身功夫自保。
以前乞討也沒少挨揍,師父的一腳激起她壓在心底的憤恨與不服輸,自此之后她下了苦功練武,沒想過五關(guān)斬六將,闖過門派考核,最終留了下來。
偶爾回想小時候在街上挨凍受餓、受盡屈辱、遭人拳打腳踢的日子,不免唏噓感慨,正因有那樣的經(jīng)歷,她每每見到乞兒總會多所觸動,有股莫名的親近。
她做不來散財童子,但偶爾發(fā)個善心,讓他們賺幾個銅錢,還是行有余力的。
到了城西厲家莊后,伍藍打發(fā)男孩離開,正要上前敲門時,忽然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
「真巧!
她轉(zhuǎn)過頭,訝異地發(fā)現(xiàn)樊沐云正朝她走來,身邊還跟著兩個皂衣捕快。她回聲道:「又見面了。樊捕頭來這兒是……」
「公事!顾喍痰鼗氐,身邊的差役上前喚門!高未請教姑娘大名!
「伍藍。聽說這兒缺護衛(wèi),所以我來看看!
「聽說厲家莊對人選很挑剔,姑娘這身板……」站在一旁的差役李忠瞄她一眼。
「試試也沒什么損失!顾ρ壅f道。
大門在此時開啟,差役上前說了幾句,四人便進入莊內(nèi),一位華發(fā)老丈上前領(lǐng)著他們?nèi)デ皬d。
見老丈以奇怪的步法在石子路上行走,伍藍眼珠子骨溜溜地轉(zhuǎn)著。沒想到厲家莊還會奇門遁甲。旁邊三人見怪不怪,跟著老丈的步伐,免得觸動機關(guān),想必以前也來過。
伍藍問道:「這是怎么回事,難道每次進來出去都要如此麻煩?」
「最近莊里多事,所以才起了陣法!估钪覠嵝幕卮稹
「什么事?」她順口問道。
「最近雞鳴狗盜的事增多了,只好出此下策!估险缮硢〉鼗氐馈
雞鳴狗盜?她心中一凜,難不成最近賊變多了,厲家莊的護衛(wèi)折損不少,所以才對外征選護衛(wèi)?
可這樣也不恰當啊,誰又能保證從外頭進來的,沒有居心不良的人混在里頭?想到此,伍藍倒覺得有些好笑。她自個兒就居心不良,還有臉說別人?
出陣后,她由另一名小廝帶至后院,樊沐云則往偏廳走。離去前,他瞥了眼伍藍離去的背影,憶及她在亭子里不慌不忙、不摻和的態(tài)度,總覺得她不是簡單人物,更別說她才進城,如何曉得厲家莊正在征選護衛(wèi)?
雖然厲家莊曾在城內(nèi)貼出告示,可經(jīng)過幾場大雨,上頭的字早已模糊不清——當然或許她之前就進城過,可心里那股奇怪的感覺還是無法抹去。
不管是在江湖打滾還是當差辦案,他除了對危險特別敏感,有時事情不對頭時,心里也會覺得怪怪的,只是因連自己都搞不清哪里不對勁,只能先暗中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