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良所有的心神和眸光全都專注在游大爺身上。
銳利銀輝乍現,她看到了。
那道忽隱忽現的刃芒藏在某人掌下,逼得游大爺連連避其鋒芒。按規定,搶花旗全憑一身本事,不能帶刀劍上場的。
再有,可能因頂端距離太高,一時不易看清,也或者圍觀的百姓全陷進半狂的激昂狀態,竟沒誰發現那人使的手段。
禾良白著一張臉,胸口怦怦跳,她把孩子托給爹、柳姨和兩丫環后,帶著家丁又擠進人群,試圖擠到廟前平臺那兒,欲將此事知會商會的大老們。
豈知她人才沖進圈圍起來的范圍內,周遭頓時響起陣陣驚呼,她抬首看去,就見一道白色身影被人從最高處踹擲而下。
白衣勁裝……
“廣豐號”搶旗隊隊服!
而下手的那個人穿的是“太川行”的青色衣褲,不正是游大爺是誰?!
直到“廣豐號”那名搶旗手在半空中栽了個跟頭、撞上竹架后,禾良才認出那人是穆容華。瞠大雙眸,她全身繃得緊緊的,驚叫聲全堵在胸臆間。
下一瞬,形勢大變,不斷往下跌落的穆容華被打斜里竄飛而至的人托住身軀,那人來得突然,并非任何商行的搶旗手,似是混在人群里看熱鬧,既然遇上了,就出手隨意救救。
那人是……是……
“二爺?!”禾良驚疑不定,提裙跑向救下穆容華的年輕漢子。
此一時際,鞭炮聲驟起,噼哩啪啦響徹云霄,八頭獅子再次群舞,鑼鼓聲震耳欲聾。
“嫂子,別來無恙! 我今兒個回永寧看熱鬧……喲,嫂子您聽,炮聲大響啦!好本事,老大今年又搶到花旗嘍!呵呵呵……”游石珍收回高望的目光,笑容煦朗,邊把痛得臉色慘白的穆容華放落地。
禾良仰臉看向立在竹臺頂端、扛著大旗的丈夫,危機似乎暫且消除了。
她白著臉,幽幽吁出口氣,但心魂像是還沒完全歸位,她斂裙,恍恍地蹲在穆容華身邊,表情仍有些怔然。
穆容華眉心忍痛地輕皺,微微笑道:“禾良妹子,你家秀爺出手真狠,一抓一踹就把我丟下來了!
“嫂子,穆大少就愛開玩笑,您千萬別聽他的。”游石珍笑得酒渦深長,炯目爍光,閃著奇異的神氣。
他覷著那張蒼白俊臉,濃眉挑了挑,道:“不過話說回來,我家老大出手要是不夠狠辣,穆大少一條命恐怕早就沒了,屆時不單只是往下掉,還得邊噴血邊往下掉,不是嗎?” 穆容華微喘著氣,瞪著他。
禾良背脊一凜。
深吸口氣,她終是穩下心神,嗓音略啞道:“我方才看到刀光了……”
“老大好好的,沒事,嫂子別憂心!庇问渌膬蓳芮Ы锏卣f著。
此時,“廣豐號”的伙計們已紛紛朝這兒跑來,擔心自家主爺的狀祝。
游石珍把頭傾向直瞪著他的穆容華,慢條斯理又道:“倒是你啊穆少爺,我可看得清清楚楚,我家老大怕你傻傻朝人家刀刃上撞過去,出手救了你,你可別從中作梗地害人家夫妻失和。”
“我沒有……”
“有沒有閣下心知肚明。會有些痛,忍住!庇问渫蝗灰徽瓢醋∷募珙^,另一掌托住他肘部,表情輕松寫意。
“什么?!”瞬時,穆容華痛得滿臉冷汗。
禾良聽到“喀啦”一聲,見游石珍兩下輕易便把穆容華脫臼的肩胛骨接上。
她看著穆容華閉目忍痛,冒冷汗的雪白臉龐竟忍得雙頰暈紅,心里微覺古怪,但已無心思多想。
她舉目搜尋丈夫的身影,見他已扛著金紅花旗躍下竹臺,坐在“太川行”眾伙計搭成的“人轎”上,連人帶旗皆被拱得高高的。
鞭炮剛響完一輪,白煙散開,舞獅仍熱鬧進行,她見他回頭了,視線隔著一小段距離與她對上……她徐徐一笑,但他不笑。
丈夫眉宇峻酷,十足大爺模樣,可是那薄薄桃唇竟似有若無顫動著。他杏目底處閃爍的光,禾良其實看不清楚,卻能明顯感覺到……唉,她家的這位爺又鬧起來了……
“喝啊——”酒碗不夠瞧,錦袍大爺直接以酒壇就口,咕嚕咕嚕直灌酒。
“這位大哥,是說……您不是最瞧不起借酒澆愁的人嗎?借酒澆愁愁更愁,這道理還是您說給我聽的,怎么現下也使起這招來了?”年輕漢子搔搔頭,大哥尋他喝酒,他不敢不從,只得抓起酒壇子和大哥對干起來,豪邁痛飲。
當月而坐,隱蔽的園內似乎仍可聽到前面廳堂上傳來的恭賀聲,一波接連一波,不絕于耳,但……俊美大爺今晚懶得應酬誰,于是乎,很不負責任地把場子丟給老太爺和妻子去發落。
他拂開滾到身邊的幾個空酒壇,美目迷蒙,桃唇顯笑。
“你好啊,真了不起!”豎起大拇指!按蟾缥以谥衽_上拼死拼活,你閑閑無事躲在底下悠晃,待出事了,又飛去救人家穆家大少,那個黃衣人究竟躲哪兒去,你竟然連個消息也沒?你這是……這是……”他眨眨醉眼,眼睛里竟有些濕意。“……存心跟著你嫂子一起氣我是嗎?”
不好!
狀況嚴重!
當人家小弟的年輕漢子趕緊露出卑微笑容,縮著頸、弓著身,嘿嘿陪笑。
“這位大哥,您真是誤解我的用心了。小弟飛身撲出去救人,也是怕您出手太重把人家弄傷,然后嫂子一怪罪下來,您和嫂子又得鬧僵,那種場面我可不想再領教!”語重又心長。
“至于‘捻花堂”那名黃衣搶旗手,我雖沒追上,但我手下乖乖追上了,埋眼線這活兒啊,那可不是我自夸,我稱第二,沒誰敢稱第一,大哥就放寬心吧,一定會有結果的。再說了,真是天地良心嘛!我敬重大哥您都來不及了,怎會存心氣您呢?”
“就是存心的! ”俊美大爺失心瘋再起,這次再加上烈酒助興,發瘋發得更徹底。“我好可憐,你欺負我就算了,反正從小到大你就一直欺負我,可是你不該帶壞你嫂子,讓她也欺負我……”
完了完了,大爺他難得醉酒,一醉酒,事情就恐怖了!
年輕漢子揩了揩黝臉上的冷汗,小心翼翼地問:“這位大哥,那……那您到底想怎樣嘛?”
“我不痛快! ”
“然后咧?”
“我要找人陪我‘抒發”!”砰!磅!一腳踹破兩只空酒壇。
“小弟有事,先告辭了!”快閃快閃!
“哪里走!”俊美爺將練得熟得不能再熟的大擒拿使將出來,剪刀腳、十字鎖喉扣,緊緊鎖住欲要逃開的年輕漢子。“認不認輸?你認不認輸?”
“認輸、認輸! ”趴在地上,年輕漢子一臉痛苦。
“快說! 你到底認不認輸?”加重鉗制的力道。
“……我、我認輸啊……這位大哥,我認輸……”翻白眼。
“好!很好!你翅膀硬了,抵死不認輸是嗎?那就別怪我無情了!”
“咳……”
蟬聯金紅花旗得主的這一晚,“太川行”和游家大宅熱鬧非凡,擺桌設宴,好酒好菜大請行里的眾家掌柜和伙計,更與前來道賀的大小商家們同喜同樂。
這一晚,游巖秀醉得相當凄慘。
“捻花堂”的那名黃衣人不見蹤跡,他已經夠悶了,畢竟這件事無憑無據,當時他人在竹臺頂端,發生什么事,僅靠他一張嘴說不過去,即使報官也無濟于事,他若要立即找上“捻花堂”對質,莽莽撞撞便去興師問罪,怕要打草驚蛇,那也于事無補。
然,跟禾良相較起來,這些都是小事。
禾良目睹他踹下穆家大少了!
行惡之事,需得偷偷做,做得不動聲色,這才是他游大爺個人的風格,但這一次不及計劃,做得實在太不漂亮。
對!沒錯!他就是心狠,就是看穆容華不順眼.禾良見他心惡,肯定又要惱他,但,他就是克制不住,能怎么辦嘛?他只懊惱事情做得不夠隱密!
于是乎,他把自己灌醉了,醇酒一壇復一壇,不知節制。
他極少這樣折騰自己,但,只要碰上和禾良有關的事,他就變得不像自己了;蛘哒f,他就完全回歸自我,只憑最真的感情行事,那個在外呼風喚雨的秀大爺退得遠遠的,那個秀大爺已不是他。
月上中天時,醉得不醒人事的游巖秀,被親弟游石珍從最北的無人小院送回“淵霞院”,交回禾良手里。
“我好可憐……你們都欺負我……禾良、禾良,你要跑去哪里,別走……”游大爺紅撲撲的俊臉在枕上亂動,胡亂呢喃,喃得禾良方寸發軟,軟呼呼,軟得像剛出爐的白糖糕。
“噓……秀爺好好睡著,禾良哪里也不去,就陪著秀爺,哪里也不去。”細聲安撫著,她幫他脫衣松褲,又費了些力氣才把兩只大靴子拔掉,然后,她進偏間小室端來熱水,浸濕帕子為他拭臉、擦胸,還用另一條專為他擦腳的布幫他擦洗大腳丫。
今晚孩子讓顧大爹帶回“春粟米鋪”了,禾良忙了一晚,真有些倦,她吹熄燭火,放落床帷,脫鞋上榻與丈夫共枕。
明明睡著,游大爺的臉卻主動偎靠過來,鼻側貼著她的粉頸。
熱呼呼的氣息猶帶酒氣,拂得禾良也快醉了。
她習慣性抬手揉著丈夫的耳,幽暗的床帷內,她嘴角靜謐輕揚,然而一思及白日所見,想起那抹刀光,心又沉甸甸的。她追問游石珍,感覺他對整件事的來龍去脈該是相當了解,但她這個常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小叔滑溜得很,她欲弄清,他搔頭嘿嘿笑,逃得好快。
究竟怎么回事?
不過,在弄明白此事之前,她恐怕得先安撫游大爺“受傷”的心靈。
唉,不是說搶到花旗就要跟她“和好”嗎?雖然之前他們也沒真的吵架。
如今迎回花旗,他耍大爺脾氣躲起來痛飲,倒像跟她鬧不愉快了。這孩子大爺,他又覺得她心向著別人,不寵愛他嗎?
“禾良……唔……”吸吸鼻子,他的“唔”有點嗚咽的感覺,很委屈似的。
禾良撫上他燙燙的頰,溫柔地吻著丈夫可憐兮兮的美唇。
翌日,游巖秀睡到日上三竿。
醒來時,后腦勺脹脹的,雖不至疼痛,但仍有些頭重腳輕之感。
房中僅有他一人。
他慢吞吞地翻身坐起,瞥見自個兒衣褲松解、兩腳光裸,隱約記起昨晚之事。昨夜他喝多了,纏著珍弟不放,他耳中猶留著珍弟哀哀認輸的叫聲,后來被拎回“淵霞院”,是禾良照顧他。
禾良幫他擦臉、洗腳,禾良摟著他睡……而他,他在禾良懷里哭了嗎?
不會吧?應該沒有吧?
英俊面龐爆紅,他一掌挲過自個兒的燙臉,挲啊挲的,咬牙一甩頭,不想了。
用來沐浴盥洗、儲備熱水的偏間小室忽地傳出細微聲響,他以為是妻子,忙起身走去,連鞋也不及穿。
一撩開厚重門簾,在里頭忙著添加熱水的家仆倏地轉頭,嚇了一大跳,差點打翻提在手里的大壺。
“秀……秀、秀爺,您醒啦?您、您昨兒個沒洗澡就睡下,您要不要先洗個澡?少夫人說您醒來就得讓您先洗澡,所以吩咐小的把熱水備好。少夫人還交代,您洗完澡得讓您吃點熱食,有肉粥、魚湯、十青白果羹,有筍絲肉包、鮮肉湯包、燒餅夾蛋夾肉末,任秀爺選擇。少夫人還說,爺請慢慢來,她已經讓人過去‘太川行’知會老掌柜了,說秀爺今兒個會晚些再去行里。還有……還有……那個……少夫人把秀爺的衣褲都備好了,就擱在這兒,您、您洗澡嗎?”嘰哩呱啦把話一口氣吐完。
游巖秀雙目瞪著,瞪得那名可憐家丁整片背緊靠在墻上,滿臉戒備。
“少夫人呢?”薄唇磨出話。
“……在、在灶房忙著!蓖萄士谒,兩腳悄悄慢慢地往門口挪動。
“要走就快走,別偷偷摸摸、磨磨蹭蹭!彼Z氣峻冷。
“是! ”抱著倒完水的空壺,倏地一下,人真的不見了。
游巖秀撇撇嘴,五指梳扒過頭發。
他站在原處瞪著冒白煙的大澡盆,又瞪著擱在角落矮架上的干凈巾子、衣褲和鞋襪,瞪了會兒后,終于動手脫去身上皺巴巴的衣物。他動作有些粗魯,把衣帶扯得差點打結,完全顯露出內心的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