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銳目一瞟,在人群中見到三、四名家丁為妻子開道,聽到搶旗隊的壯丁們紛紛嚷著少夫人來了,而負責維持場子的衙役該是認出游家主母了,并未多阻攔,就由著禾良走近。
他定定看著她,兩眼一瞬也不瞬。在場聚集了這么多的搶旗隊伍,人聲鼎沸,但此時此際,禾良與他絕對是眾人注目的所在,可他管不了那么多了。
以往,他總在人前作威作福,拿著一張千年不化的雪臉嚇阻所有人,此時妻子來到面前,兩名貼身婢子離他三大步不敢靠近,妻子手里牽著走路還不太穩的小肥娃,他看著她,左胸怦怦跳,喉頭有點緊。
“你來啦……”他吶聲道。
“嗯。”禾良微微笑,輕搖孩子的小手!拔規ш變簛砜础畵尰ㄆ臁!
“咱們在‘興來客棧’二樓訂了位子,你該去那里,等會兒場面會很亂,你待在客棧二樓觀看會安全許多!彼胝衼砑叶∽o送她出去,甫抬手,已被妻子輕而堅定地按下。
“爹和柳姨已上客棧二樓了,我等會兒也會去,不急!
“那你……”肥軟小身子突然纏上他一條腿,四肢攀樹般勾住他。垂目,他對上兒子亮晶晶的烏眸,這小子照例“咯呵呵……”笑得口水直流,拿他的大腳板當馬騎。
“今早秀爺出門時,我沒和你說上話,我想今兒個不一般,總得說幾句吉祥話才好!焙塘汲领o的神態有些靦腆,抿抿唇道:“我祝秀爺旗開得勝。希望咱們‘太川行’一馬當先,技壓群雄,能順順當當再次把花旗迎回。”
游巖秀雙頰微紅,目光深邃。
他表情幾近咬牙切齒,像要把人生吞活剝了,旁人見著都得倒退三大步,只有禾良知他底細,被“嚇”慣了。
“禾良,我如果搶回旗子,你……你就跟我和好,好不好?”
禾良一怔!拔覀儧]有不好啊!
“有。你生我的氣,生好多天了。上次從‘春粟米鋪’回來后,我……我掃翻那些花生麥芽糖,你就生氣了!逼拮尤耘c他有說有答,也盡責地照顧他,但感覺就是不太對!坝悬c理,又不會太理”、“理一點點,但沒有理很多”——他不要這樣。他要禾良用力理他!
“我沒……”她搖搖頭,咬了咬下唇,深吸口氣道:“是秀爺在生我的氣。”
“我才沒有——呃,我是說,剛開始是有啦,但后來就氣一點點,再后來就沒有了,我……” 他急欲解釋,但起獅的鑼鼓已響,待八頭舞獅耍完第一陣后,“搶花旗”的重頭戲便要登場。
“秀爺,該做準備了呀!”
“先占位的先贏,秀爺,等會兒鑼鼓一歇、沖天炮一炸,就得往前沖,要先相準下手的好位置!”
手下在催,沒能多談了,游巖秀一把撈起兒子,送進禾良懷里。“你快走,上客棧二樓找岳父大人他們,這里太危險!
“噗——”剛落入娘親香軟懷里,胖娃臨去秋波,回頭噴了親爹滿臉唾沫。
禾良訝呼了聲,而游大爺八成被噴習慣了,老神在在得很,他沒好氣地掀開眼皮,瞇眼瞪住那小家伙!暗壤献舆^了眼下這關,再來治你!”
“等滴咂咂泥泥……”娃兒開心學說話。
禾良終是忍不住笑出來了,一手抱著孩兒,另一手抓著衣袖為他擦臉。
妻子綻開笑顏,游大爺心就舒坦,低聲又說:“禾良,等我搶到旗,我們就和好!
禾良眨眨眸,似要言語,但他沒有等她應話,已迅速招來等在一旁的家丁們,把他們母子倆和那兩個丫環一起護送出去。
起獅后,圍觀的百姓似乎更多了,兩旁的客棧和茶館樓上亦坐滿人。
鑼鼓喧天,周遭吃喝聲不斷,鬧得不可開交。
游巖秀向來深信自個兒的直覺,此時的他狀況極佳,心情大好,禾良的那幾句祝福話,比接受得道圣僧三天三夜念經加持還有用,他一定能迎回金紅花旗。危機四伏,但無比刺激,今日是他游巖秀的絕妙好日。
當他眼神往旁一瞟,竟發現“廣豐號”的搶旗隊離得頗近,帶頭的亦是“廣豐號”的主爺,那斯文男人一身的白衣勁裝,刺目得很,但,白得很好,夠白才夠顯眼,一旦鎖定,絕不會打錯人,而拳腳本就無眼,這種混亂場面若打到對方,那也情有可原。
游巖秀瞇眼冷笑,更確信今天真是他的好日。
這一屆的搶花旗隊共有一十八組人馬共襄盛舉。
一組九人,穿著自家隊服,炮聲一炸,一百六十二人同時往竹臺沖,不計時間,誰先扛起插在最頂端的大花旗,誰便是贏家。
游巖秀手長腳長,身體極為輕靈,他和忠心護衛小范兩人是“太川行隊”的主要搶旗手,九人保持四人在下、三人守中間、兩人負責搶旗的隊形往上攀爬。
一開始還算順利,但攀至中段時,阻礙變多了。
各家搶旗隊除了努力護住自個兒的搶旗手,更要無所不用其極地阻撓其他隊伍搶進,不慎中招,從臺上滑落下來的大有人在,正因如此,才增加了“搶花旗”的可看性,鼓動得圍觀百姓熱血沸騰,既叫好也叫罵。
一炷香后——
“秀爺,小心!”
愈接近最高處,游巖秀愈沉穩,絕不躁進。
他與小范剛聯手擺脫兩組人馬糾纏,一名黃衣人倏地欺近,欲踢他膝后,劈他腕部,待驚覺時,游巖秀已無法完全避開,就見小范高喊一聲,凌空撲騰過去,整個人攀在對方背上,后者被突如其來的力道束縛住,啪啪啪地下滑了好一大段才勉強穩住。
“小范!”游巖秀厲吼。
“沒事沒事! 秀爺快上啊!”小范在底下大喊。
四、三、二的隊形已難支持,但此時游巖秀已近竹臺頂端,他往上再攀,覷見一抹白影就跟在斜后方,是“廣豐號”穆家大少!
來得好。
游大爺內心嗜血偷笑,抬起一腿正要往對方漂亮雪白的肩頭踹去。
他計算好了,在裝作無意地踹去的同時,他可以借力使力往上一彈,這一下足夠將他送上最高處,金紅大旗已成他囊中之物!
喝!又來一名黃衣人!
游巖秀一腳尚未踹出,斜里竟竄出一人,再度被糾纏上了!
奇的是,那人并不急著搶旗,似乎不將他游大爺打落竹臺的話,沒辦法交差。
這混帳家伙到底是哪家手下?
游巖秀思緒急轉,想著今日前來較量的一十八組人馬——黃衣、土色背心、黑腰綁,若無記錯,該是“捻花堂”的搶旗隊。
“太川行”和“捻花堂”雖同為商行,但經手之貨大不相同,“捻花堂”主要做女人家的生意,賣的是胭脂水粉、續羅綢緞、配戴用的各式飾品、姑娘閨房里的大小擺設等等,他與“捻花堂”該是遠日無怨、近日無仇,為何出手如此狠辣?
要他命嗎?
他大喝一聲,避開黃衣人藏在掌下的小刀。
刀鋒劃過,他閃得快,兩段粗圓的黃竹卻啪啪兩響,立即裂開。
這一閃,他閃到穆容華身旁,后者正越過他埋頭苦干地往上攀,渾不知其中驚險,那黃衣人隨即竄至,見穆容華擋在中間,掌中小刀已揮下。
“給我下來! ”
游巖秀厲聲大吼,哪里還記得要偷偷做手腳,直接就光明正大、正大光明地揪住穆容華腰后,使勁一扯,外加一記飛腿側踢,正中對方腰側,硬是將穆家大少往底下踹。
開什么玩笑!
穆家大少可以死,但拜托,請死遠一點,千萬別死在他旁邊! 穆容華要是在他身邊見血了,那還得了?他怕禾良誤解是他下的重手,更怕禾良跑去疼她的穆大哥,不來疼他.千鈞一發間,他是用足了力氣拽下穆容華的。
啊!糟!那沒幾兩肉的家伙不會摔慘了吧?!
游巖秀心下陡驚,分神瞥了眼下頭狀況,就見身穿白衣的穆大少在半空栽了一個跟頭,肩膀重重撞上竹架,繼續往下跌。
吼——很愛演耶!混帳!是不會趕緊找個支點攀住喔?!
游大爺內心狂嘯,冷汗直冒,實在是恨鐵不成鋼、恨鐵不成鋼!
驀地,有人飛竄而出,搶在穆容華墜地前截住他。
見游家二爺終于殺出了,游巖秀重重吁出口氣,渾身陡輕。
這一方,黃衣人刀又落空,竹子又被劃斷兩根。
啪、啪! 喀——嘎嘰——
整座竹臺開始搖搖晃晃,發出尖銳的磨擦聲。
游巖秀借著一節斷竹往上一彈,扛起那面金紅花旗。
站在高處,他腳下兀自輕晃。
他聽到永寧百姓們歡聲雷動的叫嚷,聽到表示“搶花旗”已結束、贏家出爐的鞭炮聲,他沉眉凝目,四下搜尋,那名掌中藏刀的黃衣人已不見蹤影。
但……他瞧見一抹細細小小的纖影——
禾良沒乖乖待在“興來客棧”二樓,卻是沖進圈圍起來的地方。
她跑得好急,沖到被游石珍放倒在地的穆容華身邊。
游巖秀兩眉壓得更低,雙目瞇出兩道異光。
頭一甩,他扛著金紅花旗靈敏地攀下竹臺,雙足尚未著地,“太川行”的一群伙計已團團圍將過來,將他連人帶旗抬得高高的。
坐在“人轎”上,他看到跟在一旁的老掌柜感動得眼角帶淚光,看到大伙兒咧嘴笑,也瞧見廟前平臺上的老太爺笑得合不攏嘴……他也想開懷大笑,可是,笑不出來……
不過話說回來,他是笑比不笑可怕的秀爺,所以還是別笑好了,但不笑,并不代表得哭啊……該死!他心好痛,眼發熱,鼻頭一直有酸氣沖上來,他好想哭……
混帳!混帳。 他剛才應該扛著大旗直接往竹臺下跳,摔得鼻青臉腫、斷手斷腳的他也甘愿,這樣禾良多少會來疼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