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這幾天有沒有好好喝奶、乖乖吃飯?有沒有?有沒有?你可知,我在外奔波闖蕩,心里最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你明了我的心情嗎?”黝黑的年輕漢子抓著一顆肥肥的布團枕子狂搖,一臉激情,無法抑制。
本身就是個理,又俊到沒天理的大爺受不了地翻翻白眼,沒好氣道:“閣下那位‘兄弟’似乎正是敝人的小犬,他現在該是好好地睡在他娘親懷里,并不在你懷里,你這假想的病癥到底有救沒救?”
聞言,年輕漢子抱緊布團枕子,笑露一口白牙。
“沒辦祛嘛,誰教你和嫂子生的小子這般可愛、如此招眼,一整個對準我脾味,會這樣舍不下他,我、我也是千百個不愿意。 ”
當人家兄長的俊美大爺語重心長道:“是說,你也到而立之年了,等眼下這關順利擺平,也該替你娶個媳婦安定下來,嗯……不想安定也沒關系,總得幫忙著傳宗接代一下,這事說到底,不能只靠我和你嫂子!”
“……”
“給本大爺裝死。!”
“呃……不是啦!”怕俊美兄長又要來個剪刀腳加鎖喉扣,不得不趕緊回應!斑@位大哥,小弟是覺得……那個……嗯……不用替我找媳婦!本谷荒樇t了!
靜默片刻——
“你有對象了?”俊美大爺瞇起雙目!澳募夜媚?姓什名啥,家住何處?”
“呃……”年輕漢子面露遲疑,眼珠子轉了轉。
等了片刻沒有回應,俊美男狐疑地蹙起眉峰,沉聲問:“不是好人家的姑娘嗎?”略頓!昂冒桑憷蠈嵳f,是哪家花樓的姑娘?總共有幾個?”
“這情況有些復雜……”年輕漢子吞吞吐吐,依舊無法解釋清楚。
俊美大爺火大了,突然變臉。“復雜個屁! 咱們正處于風雨飄搖之際,你還有那些精氣神給我風花雪月去!”
“天地良心啊! 我也很努力好不好?”退到墻角,以防兄長從身后突襲。
“最好是!”大爺挑眉。“挖到什么底細了?”
年輕漢子隨興得很,干脆在墻角盤腿而坐,白牙一咧。“‘捻花堂’的鐘老板雖說是老板,但背后還有更大的大老板,說白些,鐘老板其實比較像是個大掌柜,掌著‘捻花堂’的生意!鄙钅夸J利,嬉鬧表情斂了斂!澳憧陕犨^江南‘飛霞樓’? ”
俊美大爺一怔,沉吟地淡蹙眉心,頷首。“嗯,曾有耳聞!w霞樓’原是收容一些被休離,或遭遇其他不幸而無立身之處的可憐女子,后來得江南、江北兩大花魁娘子之助,以所謂的‘玉房秘術”大發利市,養活樓中眾女!甭灶D,似思及什么!八,當年那名丫環沒事跑去投河自盡,是被‘飛霞樓’的人救起?”
年輕漢子點了點頭,搓著下巴!啊w霞樓’在道上有些勢力,與江南玉家、南浦柳莊皆有關系,生意也拓展到南洋一帶,論財力,亦可謂雄厚!
俊美大爺嘿嘿冷笑,再嘿嘿嘿冷笑,又嘿嘿嘿嘿冷笑。
“這位大哥,您……您沒事嗎?”
“就要有一場大戰,怎會沒事?只怕到時要戰得血流成河、天地無光!
“那你還笑?”
“不笑,難道要我哭啊?! ”哼哼,開什么玩笑?他誰?
他大爺若要哭,也只會埋在女人鼓鼓的胸懷里哭!
“大戰”以極快之速展開。
“搶花旗”時,竹臺上的惡意纏斗僅是小小打了個招呼,之后“捻花堂”老板親自來訪,此舉與正式宣戰無異,總之是跟“太川行”杠上。
冬至剛過,再不久就該準備過年。
按以往,“太川行”此時肯定忙得人仰馬翻,趕著將幾件早已敲定的大宗生意辦妥,讓走海外通路的貨能趕得上船期。至于各地所屬的貨棧、碼頭倉庫,以及底下的四行二+八鋪,絕對也是忙到翻。
今年冬,“太川行”情況不一般,已非一個“忙”字能道盡。
下貨單的仍是大有人在,再加上之前上半年便已訂好契約的幾家大戶,倘若一切能順利進行,收貨、接單、按時出貨,那自然就太平了。
但,問題來了。這陣子“太川行”有不少貨源被硬生生截斷,有藥材、棉絲、茶葉、糧油糖鹽,甚至連“丈棱坡”的麥子也被半途堵走。
有貨是有貨,但全被以高出“太川行”五成以上的價格收購,據聞,有些貨甚至高出原有價錢的三倍、四倍,因某些人仍想堅持住對“太川行”的義氣,而收購的一方則堅信“世間萬物皆有價”,來來回回交涉,價錢自是往上攀漲,至于那些已同“太川行”簽約的,違約該負責的賠償,亦都有人頂下來。
“太川行”很忙,忙得焦頭爛額。
行里、各貨棧里的大小管事們忙著四處奔波找貨去,南北貨、東西物,忙得灰頭土臉,卻收不到往常的三成。
沒有貨,鋪頭生意做不下去倒也還好,最怕是各地貨棧無法照著貨單出貨,碼頭倉庫也無貨可出,“太川行”這塊金字招牌要蒙塵生灰。
這場割喉戰倘若敗了,江北這大商場上,“太川行”想再找個立足之地重新站起,怕是不太容易。
雪花如柳絮。
而今兒個的風又淡了些,于是天上落下的白點便輕舞起來,慢條斯理地飄蕩,有時都落地了,白白淡淡地鋪在石階和青石板地上,可是風若拂將過來,掀卷而上,又隨之起舞。
“少夫人,老太爺的藥德叔已經遣人送過去了,這碗藥是給秀爺的,剛煎好!
“少夫人,瞧,栗香糕也蒸好了,一直冒煙哩,好香。”
“嗯。”禾良輕應了聲,對著貼身婢子溫和道:“把藥給我吧!
“少夫人,還是讓金繡把藥端到‘淵霞院”吧。”當然,僅是把藥端到,喂藥給“大魔”的活兒絕非她所能勝任!
禾良淡笑。“沒關系的,我送去就好,金繡和銀屏幫我看著曜兒便成,不過別讓他舔太多香糕!毙⊥薷飦碓罘客嫠#藭r正窩在娘親懷里,兩只胖爪緊抓住娘親的手,因那只香手正捻著一塊軟呼呼的栗香糕,孩子跟那塊糕有仇似的,吃相十分兇猛。
從主母懷里接過胖娃,金繡不禁低問:“……少夫人,咱們‘太川行’不會有事吧?我聽長順說,行里狀況吃緊,您瞧,現下老太爺病了,連秀爺也病倒了”“ 惡人”不都是長命百歲、身強體壯嗎?怎么病到倒了?
銀屏也義憤填膺得很!罢f來說去都是‘捻花堂’攪惹出來的!以往相安無事,兩家子不都過得挺好的,他們到底吃錯啥藥,竟然跟‘太川行”斗起來了?是有啥深仇大恨。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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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翠那時是你爹屋里的丫環。你爹心慈多才,卻不是做生意的料子,小翠十二歲被賣進游府,你爹大概見她年紀小、個兒也小,心生憐意,也就將她討了去,不讓她做灶房那些粗活……”
“他教她識字讀書,小翠這孩子天資頗美,學什么都快,后來幾年,她還跟帳房先生學看帳,連算盤都打得漂亮,領著她逛一趟鋪頭,她能把貨品價錢記得清清楚楚……不!沒有,你別想歪啊,你爹對小翠并無男女之情。剛開始是憐她,之后主仆相處久了,他待小翠確實比其他婢子親和些,但就僅是如此,后來他得知小翠心意,也跟她談開了……
“呵呵……唉……之后,你娘出現,你爹對你娘一見傾心,小翠跑來跟我說,要我允了她與你爹,她說她識字、懂帳,能為她的少爺做任何事、學一切技能,只要我允了她,她便能成為你爹最好的妻子、最好的賢內助。唉……不是我點不點頭的問題,而是你爹根本無意于她。
“不過我當時也做錯了,實在欠缺考慮。在你爹的婚事確定后,我匆匆替小翠也訂了門親,對象是咱們在江南貨棧做事的一名小管事……是啊,我怕她糾纏你爹不放,打算讓她嫁遠一些,誰知,她確實乖乖搭上往江南的馬車,卻在半道鬧失蹤,后來送她去江南的伙計在河邊找著她的鞋,卻未尋到她的尸身.這么多年過去,都……都有三十年了吧?對小翠的死,我心里一直存有懷疑,現在知道她真沒死,活得好好的,還成了大老板,那、那頗好……頗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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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那晚老太爺所說的事,禾良心頭總悶悶沉沉的,一股輕郁揮之不去。
深仇大恨?應該沒有吧。
就是一個婢子癡戀她的少爺,終不可得,又無法放下,即便恨,她心里的恨究竟該針對誰?她又能恨誰?
內心嘆息,面對兩丫環的疑慮她無法回答,僅是安撫地笑了笑。
她沉靜不語,取來盤子裝著兩大塊栗香糕,連同丫環遞來的藥汁一塊兒擺在托盤上,親自端往“淵霞院”。
她家的爺不讓別人伺候,就要她。
而她也喜歡伺侯游大爺,寵他、疼他,總教她心發軟。
如果小翠的少爺對她壓根兒沒有這樣的感情,小翠又是在執著些什么?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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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淵霞院”主屋小前廳內。
“珍爺說,事情正按計劃進行,等安排妥當了,他會盡快趕回!
一名灰衣勁裝的精瘦青年沒打算落坐,僅喝盡俊美大爺為他斟滿的兩大杯濃茶,風塵仆仆的年輕臉龐有些面無表情,連語調也平平的。
游巖秀點點頭。“對方不動道上勢力,咱們也就不動,而單純商場上的你爭我奪,按著我與他說過的那樣去辦便可。你回去見到你珍爺,若無事了,催他早些回來!崩咸珷敔顩r雖穩定了,卻一直沒有起色,所謂病來如山倒,萬一真有些什么,他希望珍弟也在。
“是!甭灶D!靶銧斶有其他事交代嗎?”
“你珍爺看上哪家姑娘?他身邊有人了,對吧?”俗話說,長兄如父啊,他總得關心關心。天外飛來一問,砸得青年原就表情貧乏的臉更呆了。
“不知道?”游巖秀狐疑地抿抿薄唇。“還是不愿意說?”
“唔……”青年也很無辜,忽地,他神情一凝,眼神往側邊飄。
“怎么了?”
“有人來了!
此時不退更待何時?
不等爺指示,青年精瘦灰影已咻一聲翻出窗外,眨眼便隱去蹤跡。
這時侯,游巖秀終于捕捉到那熟悉的腳步聲,柳眉驀地飛挑。
他也閃得好快,卻是竄回內房里。
身上本就只穿著中衣,他倒回榻上,躺平,蓋被,長發披散在枕面上,襯得他美唇白慘慘,虛紅的臉很頹靡,眼睛迷迷又蒙蒙。
唔……閃得太快,真有些氣喘了,而且也有點暈眩想吐啊……
他難受地皺起眉心,可憐兮兮地呻吟。
禾良端著東西踏進內房時,瞧見的就是他這一副要死不活的慘樣。
只是啊,游大爺生病的模樣慘歸慘,卻慘得很惹人心悸,他生得如此英俊好看,如今添上幾分病態,虛弱得像一朵渴水的蓮,讓人胸口發緊。
“秀爺……”禾良將托盤擱在榻邊矮幾上,她坐在他身旁,柔荑探向他額面。熱度降了許多,不像昨日那般高熱。她心頭稍定,輕輕喚他!靶銧,起來喝藥了好嗎?若是覺得倦,喝完藥、吃兩塊糕再睡啊!”
聽到“吃兩塊糕”,游大爺眼皮倏地一掀。
真慘,這陣子確實夠他忙了,一忙又得風寒,昨日還發燒,搞得他現下鼻子不太靈光,竟然沒嗅到那盤栗香糕的氣味。
“禾良,你一直照顧我,若是被我感染風寒也發起燒來,那怎么辦?”
盡管不需要妻子幫忙,他仍舊裝得虛虛弱弱的,在妻子的扶助下坐起。又或者,游大爺并投有假裝,而是下意識就這么做,因為禾良來了。
禾良喂他喝藥,低柔道:“那就換秀爺照顧我,好嗎?”
不知為何,有股酸酸的感覺在左胸鉆著,游巖秀吸吸鼻子,用力頷首!昂!”
禾良露齒一笑,挺順利地喂完那碗黑嚕嚕的藥汁。她藥碗尚未放下,游大爺已很主動地探向那盤子香糕,抓一塊啃將起來,那塊栗香糕跟他也像結了很深的冤仇,他吃相亦十分兇猛。嗚……他悲情地又一次吸吸鼻子。
風寒之罪,他不僅嗅覺不靈光,連味覺也大退,明明是極愛的甜糕,卻嘗不出什么味道!昂塘,怎么辦?我吃不出來是甜、是咸,連剛才喝進嘴里的藥究竟苦不苦,我都沒感覺了,我……我就要死了,是不是?”雖這么說,還是把第二塊香糕吞進肚子里。即便嘗不出味道,只要是禾良為他做的,他就吃光光。
“秀爺又胡思亂想了!
其實禾良心里明白,游大爺就愛跟她討憐愛,要她多寵他一些。
想他幼時喪父,娘親又因性情孤高、不喜男子而疏離他,老太爺盡管喜愛他,為了將“太川行”交到他手里,卻也不能縱容他,如此這般一直到現下,他能毫無顧忌地向對方討取憐愛的人,也只有她一個。
她愿意寵著他,十二萬分的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