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似的情景,沈瓔珞見過無數回。在沈家大宅,來來去去多少年輕貌美的嬌俏姑娘,她們得到大哥沈啟業寵愛時,意氣風發,嬌態盡展,美得宛如盛開花兒,大哥為得美人一笑,極盡所能地為美人兒揮霍銀兩,妝點她們、打扮她們、討好她們,明明雙方愛得濃情蜜意,短短幾月,美人失寵,一個取代一個,黯然離去的,凋零憔悴;甫獲新寵的,重復著前一位美人的后塵。
她曾問過沈啟業,某某姑娘那么美麗,性情也婉約賢淑,為何沈啟業要疏遠她、放棄她?
沈啟業面露哂笑,簡單回答:「膩了!
沒有爭吵、沒有沖突、沒有嫌隙、沒有理由的理由,就單純是……膩了。
她當時不懂那些姑娘的倚窗期盼,只同情她們將感情錯付了對象,現在才知道,那種閨怨滋味,椎心刺骨,疼得教人喊不出口。
尉遲義在避著她,非常的明顯,就連她想歸納于自己多愁善鳳、無病呻吟都欺騙不了自己。他是真的……在躲她。從沒想過有朝一日,她會令他避之唯恐不及。白天,他比她早醒,當她起床,他早已到當鋪上工;夜里她沐浴更衣,準備上床休憩,他人還沒有回來,見面,開始變成了一件難事。
她想著自己做錯了什么,努力想著、認真想著、自我嫌惡地想著,她無法理解,也找不出原因,沈啟業說著「膩了」兩字的笑容,殘忍浮現眼前。
尉遲義說的「暫時」,維持了好些天。
他關起房門,不讓她踏進去,有一天她刻意比他早醒,打算替他整理衣物,順便幫他著衣,甫醒的尉遲義只差沒整個人跳起來,扯著薄被叫她出去,那時她彷佛被硬生生打了一巴掌,難堪得落荒而逃,雖然事后尉遲義追著她來,攔住她,解釋他剛才說話音量太大純屬無意,再三道歉,但他并沒有換上她所準備的衣物,她以笨拙的針莆技巧為他縫補的暗紅背甲,他不穿,而是套上一襲褐色長袍。
又一天,她見他衣裳沾了土,才動手要為他拍去,他立刻拂去她的手,激烈得像是她的柔黃比他衣裳更臟,他隨即致歉,說是怕弄臟她的手,自己趕快胡亂拍凈泥土,笑得多么的勉強。
那些都只是瑣碎小事,可女人的直覺告訴她,事情絕不單純。
她的猜測,得到了證實,在某一天的夜里。她躺在竹榻上,了無睡意,反復輾轉難眠,屋外傳來的動靜,落入她耳里,是尉遲義的聲音,以及……另一個女人在交談。她本想裝作沒聽見,不愿意起身去看見自己不想接受的事實,可夜里太靜,那些聲音變得巨大無比,她試圖將蠔首埋在軟枕底下,它們仍是無情地竄了進來!
「你快一點!慢吞吞的想被人撞見嗎?」
「哎喲,你這么猴急干什么啦……」女人嬌滴滴說著,嗓音嫩得像貓兒細吟、在嗲噴:「挑大半夜才找我來,又不是做哈見不得人的事……」
「噓!小聲點!不要吵醒瓔珞!」尉遲義壓低聲。
「不想被她看見我們共處一室呀?」
「少啰唆!」
沈瓔珞以為自己仍能縮在軟枕里當縮頭烏龜,當她震撼回神,她已經站在窗邊,那對男女身影納入眼底。
尉遲義正揪著一名年輕姑娘,猴急要拉她進房。
尉遲義看見沈瓔珞,下一個動作是快手將女人推進自己房舍,關上房門,滿臉尷尬又想粉飾太平,沖著她咧笑:「你、你、你怎么還沒睡?熬夜不好,熬夜傷身,你!」
為什么要這樣待我?沈瓔珞想問,喉頭卻梗著。我哪里做得不好,你可以告訴我呀……為什么要帶另一個姑娘進房?讓她躺在你身邊,枕著你的胸膛,煨著你的體溫,你與她纏綿糾結,就像你曾經對我做過的那些……暫時想自己一個人睡,這不正是你要我搬離你的理由嗎?今天,你帶她,是渴求著她的溫暖,或是正巧你今天不想一個人?
何必扯謊騙我?對我實話實說便好呀……
為什么……
「……你不要誤會,我和房里那個女人沒什么,真的!」
你也是這樣對那位姑娘說,「你不要誤會,我和小竹屋里那個女人沒什么,真的!」嗎?你也哄著她,要她相信你只專情于她嗎?
「義哥!你快嘛,要人家等多久啦?」掩上的房門里,傳出女人的催促。
「瓔珞,你真的不要誤會!」
不要誤會、不要誤會、不要誤會……這句話,她已經聽得夠多了!
請她搬回小竹屋時,要她不要誤會。
從榻上跳起吼她出去時,要她不要誤會。
將她的手一把拍開時,要她不要誤會。
現在,夜里帶另一個姑娘回房,仍是要她不要誤會。她究竟誤會了什么?是她誤會了自己和尉遲義的關系吧?是她誤會了尉遲義對待她與對待任何一個女孩有所不同吧?他說,他向嚴盡歡要了她?他只是「要」了她,并不是愛上她,他自始至終,不曾說過「愛」。
是她誤會了。
他要她,卻不要愛她,她誤會了那是愛,她交出身體之際,連心也一并奉上,她沒有問過他要或不要,是她誤會了……
她無言以對,半個字都說不出來,又想笑,又想哭,笑是為了自己如此遲鈍才察覺到事實,自作多情地以為自己得到了愛情;哭是為了自己見識過大哥戲弄過多少清白姑娘,她曾在心里暗暗求著,希望以后遇見的良人不需要外貌、不需要財富,只要全心全意待她一個人好就足夠了,那樣的冀望,竟是這般奢求。
「義哥,你再不來,我要走啰!你就自己解決好了!」女人拍著門板在喊,言詞教人很難不想入非非。
「我不會誤會……」沈瓔珞困難擠出這幾個字,字字如刀,劃破她的咽喉,每吐一字,便痛一回:「再也……不會誤會了!
她緩緩退離窗邊,艱難地掩上窗扇,眼淚嘩然落下。闐暗的竹屋,連月光都灑不進來,她被困在黑暗之中,孤獨無依,想到她曾躺過的那張大床,躺著另一個女人,她胃里翻騰,忍不住跌坐在床邊,劇烈嘔吐。
既然決心要疏遠她,為何不狠絕一些?為何不干干脆脆斬斷她所有希冀,讓她心死,讓她看清現實,讓她有機會安靜地治愈傷口,認清自己與他之間不存在著愛情?尉遲義為何不學著她大哥沈啟業,感情要斷,就冷酷無情,教女人連半絲奢想也不存,而非藕斷絲連地要她猜忌懷疑、要她心生嫉妒、要她一再又一再為他傷心落淚……
他若坦言告訴她,他對她膩了,她決計不會像大哥拋棄的女人,哭著、鬧著、求著,要大哥回心轉意,花顏上一片狼狽涕淚,攀住大哥的腿不肯走,她不會的,她不是那種女人,哭鬧尋死,從不是她自小習得的處事態度。
她失去太多東西,從富有淪為貧窮,從嬌嫩千金淪為小婢一枚,還有什么是她承受不住的呢?他太看輕她的堅強,太低估她的勇敢,她或許會難過、或許會心傷,但那些都會隨著時間而愈合,總有一天會變得云淡風清。
他帶著另一名姑娘過夜的隔日一早,尉遲義在小竹屋外等她醒來,想與她說話。沈瓔珞一夜沒睡好,即便昏沉睡下,夢里凈是他與陌生姑娘的頸項纏綿、吳儂軟語的景象,教她瞠目驚醒,帶著滿腮淚水,到最后索性不再睡了,她安安靜靜坐在小竹椅上,發呆至天明。那是夢?是預知?或是正在發生之事?她混亂想著,想到頭痛不已,她又吐了幾回,一直到不得不離開竹屋上工,她勉強振作,草率梳洗手臉,銅鏡前擺放的晶耀鈿飾,小巧可愛,她仍記得他將它們一件一件送到她掌心里,笑得溫柔、笑得討好、笑得教她芳心為之傾倒,此時卻變得沉重,她無法把它們簪在發上,為自己的頭痛再加上束縛,便舍棄不用,長發胡亂扎起,便開門要去廚房,門外,站著尉遲義。
她本以為,他是來告訴她,希望她搬出小竹屋,小竹屋讓給那位姑娘,結果不是,他一上前,就拉著她的手,模樣好急地要解釋。
解釋?
何必呢?
解釋是為了讓他自己好過,還是想享齊人之福,要她相信她仍舊是被他所喜愛?繼續裝聾作啞,不去接受親眼所見、親耳所聽的事實?
她淡淡地,在尉遲義試圖要她別誤會的焦急解釋里,開口問了:「那姑娘是誰?」
「她、她……」她了老半天,尉遲義給不了完整答案。
「你與她,昨夜做了什么?」她又問,這回,她將柔萸自他大掌中抽回。
「這、這……」這了老半天,尉遲義面有難色,甚至有些手足無措。最簡單的兩個問題都答不出來,他還想解釋什么?末了,沈瓔珞移開視線,不看他:「我睡晚了,要趕快去廚房幫忙!拐Z歇,她撇下他,步往廚房,尉遲義本想追來,不知怎地,身后的腳步聲停下,她沒聽見他跟上,只有她自己一人的量音,越走越急、越走越慌、越走越寂寥。
既然有了其它姑娘,就不要佯裝對她仍萬分在意,怕她誤解他。
他若真的怕,就不該做些傷她的舉止。
沈瓔珞在廚房里一整天都心神不寧,打破了碗、打翻了湯,甚至生火時被燙著好幾回,她今天情況真的好糟,又倦又累又想睡又昏沉,有時從椅上起身要拿東西,暈眩感便襲擊而來,她踉蹌跌回椅上,作嘔感更是如影隨形,一定是她不斷想著尉遲義與那姑娘的親昵,想著昨夜他與她……想著他用唇吻過那姑娘的檀口、玉頸、肌膚……
沈瓔珞忍不住奔出廚房,蹲在一旁溝渠,嘔吐起來。
早膳勉強喝下的清粥,全數嘔光,即便胃里空無一物,它仍在翻騰作浪,彷佛要將五臟六腑一并吐出來般,折磨著她。
一只手掌,貼心輕拍她的背,她吐得淚眼朦朧,隱隱看見是李婆婆,她一臉憂心仲仲,支撐著沈瓔珞,等待她嘔意停歇,取來帕子,讓她拭嘴,她只能含糊道謝,以及喃喃說著抱歉,為她今早犯下的種種失誤。
「瓔珞,你是不是……有了?」李婆婆觀察她一整個早晨,發現她不單單只是失神犯錯,有更多是女人害喜的反應。
「有……有什么?」沈瓔珞呆呆仰視她。
「孩子呀。」
沈瓔珞長睫仍沾著淚珠,此時驚訝得眨也不眨。
「不可能吧……我……我沒有成親呀……」她不自覺絞緊手里帕子。
「誰說只有成親才會有孩子?你與義小子……」李婆婆問了些床第私事,沈瓔珞紅著臉,只能點頭,李婆婆提的那些,確實發生過。
一直以為孩子是在夫妻成親之后的某天夜里,送子娘娘才會牽著麒麟,麒麟上載著小娃娃,進到夫妻房里,趁著兩人熟睡,把小娃娃放進妻子腹中,沈瓔珞不曾為自己的無知感到哭笑不得,這一次,她卻因為它,對自己發起脾氣來。
她怎會這么笨?這么的……愚昧?
連這種事都一知半解,還相信孩子是送子娘娘抱來的!
孩子……
真的嗎?她有了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