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綠柳成林的季節里,水家迎來了一票奇怪的客人。
這群客人總數十余名,領頭的年輕人約莫二十,儀容清俊,尊貴不凡。
水云初先看他的衣服,織底繡花,完全是御用樣式,腰上一方盤龍佩,潤澤光滑,身后兩名侍從,外表高大威武,細瞧之下,居然沒有喉結,她雙腿開始發軟。
什么樣的男人會沒有喉結?自幼凈身入宮做太監的男人。
什么樣的人可以穿著御用衣服,腰懸盤龍佩,又使用太監做隨從?只有當今圣上啦!
天下何其大?皇帝今年到她家。就算不用腦袋想,她也知道皇帝是為艾新而來的。
她早料到艾新來歷不凡,不是王爺就是貝勒,卻萬萬沒想到,他能驚動圣駕。再想到他老掛在嘴邊叨念的“哥哥”……天,他是當今御弟!
是該慶幸她及時懸崖勒馬,沒利用艾新的身分謀利,否則現在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眼前可是水云初姑娘?”年輕人,也就是當今圣上康熙問道。
“小女子正是!彼p輕一禮。“公子想必就是艾新的兄長了。”
“原來水姑娘知道我!笨滴趺嫔闲χ睦锏拱训艿芰R了一頓,好好的愛新覺羅.福榮不用,改什么名嘛!數典忘祖的小混蛋。
水云初卻是最擅體會人心的,一眼洞悉他隱藏的不愉,忙道:“常聽艾新提起兄長待他手足情深!
“手足情若深,何至離家二載余而不歸?”
“手足情至深,才將兄長安危放第一,思念深藏在心頭。”
聞言,康熙深深地看了水云初一眼。半年多前,他得到曹璽的消息,找著四爺了,但四爺堅持不回宮。
康熙很清楚這個弟弟溫和的外表下藏著執拗的心性,不是一般人改變得了,便令曹璽就近照顧弟弟,他加快腳步處理政事,安排朝務,直忙和了五個多月,才有今日江寧這一行。
這期間,曹璽的奏報一直沒斷過,而其中很大一部分也提到了水云初。
據聞她迷惑了四爺、她閨譽不佳、她常往來市井,性愛貪小便宜。
乍看這女子,康熙找不到她有什么地方可以惑人,論容顏,只是清秀,講風華,她少了韻味,說身材嘛,普普通通,卻是沒有一點特殊之處。
但交談幾句話后,她的味道就出來了。
她心思敏銳,而且聰明,就像他阿瑪最愛的董鄂妃一樣,人在身旁,如沐春光,難怪可以捉住小四的心。
“不知我弟弟現今人在何處,可否請他出來一見?”
“當然!彼瞥跽胱屾九フ埲,就見艾新闖進大廳。
“云初,廚房里的面粉——”咋呼聲才到一半,他的目光便被堂上端坐著的威嚴身影徹底吸引住了。
康熙的嘴角在抽搐。時隔兩年半,兄弟再相見,這小四居然一身白糊糊的面團、粉末,是什么東西。克x宮恁長時日,就都在干這些莫名其妙的事?
“哥——”艾新笑得好開心,豁身撲了過去,抱住康熙,同時沾得他一身的面粉。“我好想你!
康熙本來要罵人的,但聽見弟弟親親熱熱的一聲呼喚,瞧他那張笑得嘴巴都快咧到耳朵邊的容顏,滿腔怒火都化成了憐惜。
“你這家伙,除了會說好聽話哄人外,還會干什么?”他抱緊了弟弟,眼眶有些紅。
“我還會做包子!”艾新得意地拍著胸膛,又揚起一陣白灰!按龝䞍焊绺缍喑詭讉,保證是你沒嘗過的好口味!
這會兒,康熙連眉毛都抽起來了。
“你……常年離家不歸就……都在做包子……”
“是!”他回得很理所當然。
康熙的臉整個黑了。
水云初突然很慶幸,她家云錦有點小笨小笨的,不會這樣氣她,否則她早八百年前就被氣到吐血身亡了。
她萬分無比地同情這位皇帝陛下,有這么個家伙做兄弟,真是三生不幸!
但艾新有把人氣死的本領,自然也有將人捧上天的能力。
“自從見過曹大人后,我便知哥哥定會來尋。你出來一趟不容易,弟弟怎么也得給你準備一樣與眾不同的禮物讓你驚喜驚喜,所以我很努力學做包子啦,我現在會做七種口味的包子,全都做來給哥哥吃,好不好?”
太好了,好到康熙想揍他一頓。但他下一句話又讓康熙心軟了。
“雖然做包子很辛苦,揉面挺費勁兒,在蒸籠前又熱得人渾身大汗,不過為了哥哥,我會忍耐!
憤怒、親情,兩種情緒交雜扯著康熙的心臟,半晌,他咬牙。“你,很好!
“謝謝哥哥,我就知道你會喜歡這份禮物,我現在去把它完成,很快就好,你等一等!”他一邊說、一邊跑,當然,也很有良心地把水云初一起帶走了。
來到廚房,他彎腰喘著氣!案绺绲臍鈩菡媸窃絹碓綇娏!
“你還知道怕!”水云初嗔他一眼,忍不住氣,兩指揪住了他的耳朵。“你不叫皇兄,喊什么哥哥……你知道親自把一位皇帝迎進家門那種感覺有多恐怖嗎?”
皇兄、皇弟,只要加了一個“皇”字,再濃烈的手足親情也會添入利害關系,還不如單純的“哥哥”、“弟弟”親切。
所以他總說,他有一個哥哥,玄燁是他唯一認可的手足,至于其他,那是有血緣關系的陌生人。
“你不是早就知道我出身皇族?”
“我以為你口里的哥哥頂多是個王爺,誰知——總之,你害我受到了驚嚇,賠償。”當今御弟耶!不敲他一筆,她都覺得對不起天地父母。
“你手里捏的那只耳朵就價值千金了,還想要什么賠償?”
氣鼓鼓地在他的耳朵上扭了兩下,她松開了手!澳欠N吃不飽、穿不暖的東西我不要,拿真金白銀來償。”
“你確定金銀珠寶你就啃得下去?”他那張臉又開始發光,笑得天真,真教人想一腳踹下去。
“沒有金銀,你就拿銀票來賠!辈慌c他斗嘴了,她直擊主題!拔,你哥這么大陣仗來訪,水家招待不起!”
“他是我哥哥,又不是外人,不需要特別招待啦!”
“你哥和你或許這么想,但我得顧及外人的眼光,要是被發現水家對當今圣上不敬,那是抄家滅族的大罪!
“但如果我哥哥很喜歡你這種招待方式呢?”
她不太明白!盎噬想y道不在乎我們這些市井小民的無禮?”
“你別把他當皇上!彼s緊扭轉她的觀念!澳闶俏蚁矚g的人,我將來的娘子,便是他弟妹。對于大伯,你只管放心與他交談,偶爾親密些、甚至頂撞兩句也沒什么。一家人,誰跟誰沒吵過嘴?不要因為他的身分就把他摒除于外,那反而讓他孤單、不舒服。”
她有一點懂了!鞍,高處不勝寒。
他微彎唇角,露出一抹笑弧,卻沒有以前的肆意和天真,滿是空虛,一眼望去,除了黑暗,什么都沒有。
她心微顫,這才知道悲傷并不凈屬于淚水。一顆心痛到麻木,便成了笑,沒有生機、一片荒蕪的笑。
她伸出手,用力地在他臉上揉了起來。
“你還有時間笑,剛才是誰說要做包子給大哥當禮物的?還不快去揉面?”如他所言,他的哥哥也是她的,那就把恁多繁雜、無趣的禮儀規范拋了吧!以最真誠的心意相處。
他看她的眼神閃了閃。方才,他好像又回到皇宮中,在那片一無所有的荒漠里,他饑渴得幾乎死去。
而正在他絕望無助的時候,她便像天降甘霖,又將他從鬼門關前拉了回來。
水云初,茫茫人世間,無數的男男女女中,他竟能遇上這么個知暖知意又知心的可人兒,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云初,我說娶你是真心的,我一定光明正大、用八抬大轎迎你過門。”輕輕地牽起她的手,將那柔軟的軀體擁入懷里,這一刻,他的心暖得發燙。
她吸吸鼻子,眼眶好熱。她相信他的真心,但是橫亙在兩人間的滿漢之別,有這么容易跨越嗎?
她很怕,長這么大,第一次嘗到這種凡事皆無法掌控,只能隨波逐流的無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