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武八年的春天,是個多事之春,剛到三月,朝廷就出了兩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
第一件是在北部邊關(guān)玉陵,身為天子堂弟的瑭王因失職,防守的軍營被烏皖族的一隊游兵趁夜偷襲,滿營將士們死傷慘重,士氣低迷,整個朝廷一片嘩然,諫官們的奏折如雪片一般飛來。
第二件事則發(fā)生在京城,天子舅父西平王爺厲鯤,不知何故被苻家少將軍痛毆一頓,這苻卿素來跟厲鯤不對盤,厲鯤往年里就吃過這臭小子不少悶虧,只不過后者刁滑,沒讓厲鯤抓到把柄。估計這一次是揍得狠了,西平王實在忍不下這口氣,哭天抹淚地要去告御狀,卻被姐姐厲太后阻止下來。
想想也對,先不論厲家二姑奶奶是那苻卿的嫡母,也不論那苻家是當今皇后的娘家,僅一個苻家軍,也不敢隨便招惹呀!
這也罷了,誰知沒兩天西平王出京城辦差,路上又遇到了行刺,那蒙面刺客極其厲害,一個人單槍匹馬,真正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若不是行刺地點離京城不遠,兩名親隨拚死保厲鯤返回京中,恐怕堂堂西平王爺性命不保。
這下厲鯤嚇得夠嗆,也氣得一蹦三尺高,猜測定然是苻家那混帳小子所為,性命攸關(guān)的大事,怎能輕易算了,咋咋呼呼地參了苻家一本,怎知苻卿早就領(lǐng)兵往玉陵解邊關(guān)之急,走了好些天了。
厲鯤傻了眼,苻家卻不肯善罷甘休了,緊鑼密鼓地盯著京兆尹去查,誰知從查到的情報上看,刺客居然與行刺工部尚書戚崇的是同一人。
戚家在這一年來不知走了什么霉運,滿府上下被攪得雞犬不寧,草木皆兵,好幾個在族中掌事的子弟莫名其妙地翹了辮子,戚崇前些日子也被刺客重傷,戚太師那人平生壞事做絕,心懷鬼胎,一邊抓不到人,另一邊又沒膽量像厲鯤喊冤,只能暗中氣得捶胸頓足。
京兆尹見有了線索,抖擻精神,繼續(xù)再往下查,于是那真相便慘不忍睹。
刺客的身分竟然是厲鯤的另一個外甥,鬧騰了半天竟然是窩里反。
原來西平王不是所有的外甥都像當今天子那般英明神武,令人顏面有光,當然也有諸如此類的家族敗類,這下厲鯤真是丟臉丟到姥姥家了!
于是西平王府再一次榮幸地成為了京城茶余飯后的話題,真是:笑話家家有,厲家特別多。
西平王氣炸了,與戚家聯(lián)手滿天下通緝自家那個膽大包天、少年時代就離開厲家的親外甥,終于在麓城將此人圍困,直殺了一天一夜,死了上百名護衛(wèi),殺得那叫一個血流成河,尸橫遍野,怎一個慘字可形容!
從此鳥飛絕,人蹤滅,唯有明月來相照。
那人再不見蹤影。
彈指一揮間就到了來年。
清州這座富饒的南方小城,有著江南水鄉(xiāng)特有的靈動美麗,無論是街頭巷尾,還是茶坊酒肆,到處皆耳聞新語巧笑、按管調(diào)弦聲聲,尤其環(huán)繞城身的胭脂河,河面游船如織,畫舫中的歌女們,一曲婉轉(zhuǎn)動人的歌聲悠悠飛揚,令人心曠神怡,好一派繁榮景象。
這天正逢屬于當?shù)靥赜械娜鹿?jié)。
春光無限好,河畔的柳陌花衢間,隨處可見才子麗人、青年男女紛紛相攜游玩,其中最令人矚目的還屬“明珠閣”這一處。
明珠閣乃當?shù)刈钌萑A的青樓,也是城中最高的建筑,登高俯瞰,便可將半個街景盡收眼底,更別提樓內(nèi)佳木蘢蔥,奇花閃耀,加上玲瓏精致的亭臺樓閣,清幽秀麗的池館水廊,這座煙花之地宛如一幅精美的畫卷。
整整一天,樓內(nèi)絲竹聲聲不絕,艷歌妙舞不斷,整個清州城的達官貴人,富賈鄉(xiāng)紳們蒞臨此處,觥籌交錯、暢飲美酒。
從晌午開始,清州知府的獨子丁俊生便呼朋喚友,廣邀城中名士在此大開盛宴,席間由明珠閣中的花魁瓊姬執(zhí)壺,舞姬伴隨著悅耳的絲竹翩翩起舞,引眾人縱情玩樂。
大概是日子過得太順遂,平日仗著老爹的名號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丁大少爺,幾杯黃酒下肚,忽生煩悶,縱使佳人在旁,亦是興致缺缺,百無聊賴。
直到黃昏時分,那個人的出現(xiàn)。
那人形只影單,憑欄而立,面部戴著一副白玉制成的鏤空面具,一身白袍,身姿修長如玉竹,燈光花影下仿佛鶴立雞群。
他的臉上雖然只露出高高的鼻梁、緊抿的薄唇以及清冷的下頷線條,給人一種極淡然的感覺,卻有著莫名其妙的強大氣場。
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他什么都沒做,仍然吸引了在場所有人的目光。
丁俊生的心驀然慢了兩拍,原來自己平生所識的天下絕色,與此人一比不過凡夫俗子,他不可思議地對一個連真實面孔都沒看清的陌生男子起了好奇之心。
直到夜幕降臨,丁俊生的目光始終熱烈地追隨著那個白色的背影,想探究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
可惜那白衣人很是奇怪,不飲酒、不交談,甚至連朝丁俊生所在的方向看一眼都不曾,他只是環(huán)胸而立,專注地眺望著樓下的風景。
因為過節(jié),天空還放起了焰火,璀璨耀眼的各色花燈將清州城裝點得分外美麗,街頭巷尾人頭攢動,扶老攜幼地欣賞著美不勝收的焰火。
瓊姬獻上美酒,也順便送上香吻,丁俊生毫不憐香惜玉地一把推開,悶頭將杯中的美酒一口飲盡,他已經(jīng)按捺不住想要上前去攀談、去結(jié)識,或者去親近,去……去什么呢?他也說不清,只覺得心煩意亂。
洞悉他的意圖,坐在身邊的清州主簿鄧保昌,在丁俊生起身之際將人一把按住,勸阻道:“大少爺,且慢!
鄧保昌緊緊盯著那男子臉上的白玉鏤空面具,江湖上不喜以真面目示人,戴面具的除了無人谷的谷主蕭驁,應(yīng)該還有一人……
腦中電光石火,鄧保昌驀然思及大半年前,自己奉知府大人之命前往位于西沂的瑛王府賀壽,當日王府大宴賓客,府內(nèi)酒筵珍饈,歡聲笑語不斷,卻不料有刺客混入雜耍班子里,欲行刺瑛王。
那幫刺客武功高強、訓練有素,又在大廳里投擲了大量迷煙,導致?lián)踉阽跎砬暗蔫F衛(wèi)一批批倒下,很快折損了一大半人馬。
賓客們有的被迷煙迷倒,有的捂著口鼻四下逃竄,見殺機已經(jīng)越來越逼近被親信護衛(wèi)護著節(jié)節(jié)后退的瑛王,無不大驚失色。
其中領(lǐng)頭的那名刺客目標直指瑛王,手起刀落,擋在瑛王身前的兩名鐵衛(wèi)負傷倒地,眾人駭?shù)皿@慌大叫,說時遲那時快,一道白影一閃,像是從天而降驟然出現(xiàn)于瑛王座前,身法之快真是匪夷所思。
再定睛一看,那人長身玉立,筆挺的身板微顯單薄,玉冠束發(fā)一絲不茍,白色錦衣一塵不染,臉上的羊脂玉質(zhì)面具晶瑩剔透,十分搶眼,那面具只掩住上半張臉孔,眼睛部位鏤空,露出一雙閃著冰冷幽光的鳳眸。
“你……你為何沒事?”領(lǐng)頭的刺客有些難以置信。
大廳內(nèi)擲下的迷煙甚是厲害,一旦吸入便教人四肢乏力,只能坐以待斃,否則他們也不會在強兵如林的瑛王府輕易得手。
那人聞言,黑眸中閃現(xiàn)絲絲冷淡以及睥睨一切的鄙屑,嗤笑一聲:“小兒科罷了,也值得拿出來炫耀?”
之后便是一場惡戰(zhàn),男子身法如風如電,數(shù)名刺客被他如斬亂麻般殺了個落花流水,可見此人之強,最后獨剩領(lǐng)頭刺客,魚死網(wǎng)破之際,大吼著拼盡全力劈出一劍。
那人卻絲毫不躲閃,反而倏忽欺身到那刺客身后,迎面揮掌拍出,領(lǐng)頭刺客中了致命一掌瞬間斃命,但手中長劍也將那人臉上的玉質(zhì)面具劈開,由中間裂成兩半,掉落在地。
眾人不約而同地齊聲發(fā)出驚呼,連向來自視不凡的鄧保昌也不能免俗。
這驚呼中包含著贊嘆和難以置信,這是乍見那白衣男子隱于面具下真實相貌的反應(yīng)。
若不是親眼所見,鄧保昌從來就不敢相信,這世上也有男子能俊美如斯,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面如冠玉、目若寒星。
世人都道苻家少將軍苻卿貌美,可眼前之人竟可與之相提并論。
苻卿若是一團烈火,那這人便是一抹冰霜;若苻卿似明艷驕陽,這人便似冷冷的月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