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理完岳勝磊的喪事后,岳府再度恢復正常,仆人們井然有序地工作著,一切都像是岳勝磊出征尚未歸來時的模樣,似乎沒什么改變。
重新振作后的甄曉昭,看起來似乎也沒有改變,只有她自己明白,她的外表沒變,但心境早已截然不同了。
也已經沒有任何期盼,心死了一大半,現在她唯一的愿望,就是將承兒順利撫養(yǎng)長大,承兒已成為她振作下去的唯一力量。
她并非一無所有,至少……她還有承兒……
不知不覺,從知道岳勝磊的惡耗后,也已經過去四個月了,此時她正在承兒的房里哄他入睡,然而孩子精神好,就是遲遲不肯入睡,這真是讓她頭疼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娘,承兒真的得認干爹、干娘不可嗎?”承兒躺在床上,皺著小眉問道,顯然很不想認干爹、干娘,而他口中所說的干爹、干娘,就是朱藝箏和她的丈夫。
要認干爹、干娘也是朱藝箏提出的提議,她說這么做是警惕甄曉昭,要是甄曉昭再有不顧孩子的舉動,她這個干娘就真的要把承兒帶走,代為照顧了。
然而甄曉昭又怎會不懂朱藝箏此舉的真正用意?她是怕他們孤兒寡母容易被人欺負,承兒多了干爹、干娘,也就等于多了一個靠山。
這么做對承兒的確是有好處,所以甄曉昭沒有猶豫太久,就讓承兒認了朱藝箏他們夫妻當干爹、干娘,沒想到承兒倒是滿心的不情愿。
本來褚云隆知道之后,也想當承兒的干爹,但似乎是華陽公主不愿意,因此在褚云隆這一邊,認干爹之事就不了了之。
“多個干爹、干娘來疼你,難道不好嗎?小家伙,你還真是不知感恩。”甄曉昭笑著拍他的頭。
“可是承兒見到干娘……就會……”怕怕。
他差點硬是被干娘帶走的情況,直到現在還印象深刻,本來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在那一日之后,獨獨就怕干娘。
甄曉昭清楚為什么承兒會怕朱藝箏后,忍不住輕笑出聲!霸瓉硎悄羌,那時干娘只是故意在嚇唬娘,并非真的要帶你回去!
“是嗎?”承兒繼續(xù)皺眉,還是一想到干娘就怕。
“總而言之,你干娘是個嘴惡心善的人,不必怕她……”
甄曉昭又哄了好一段時間,才好不容易等到承兒入睡,而她也差不多累了,在吹滅承兒房內的燈火后,便輕輕帶上門,回到自己的寢房。
她一個人坐在房內,手中拿著殘破的紅色錦囊,默默的發(fā)愣好一會兒,才將錦囊收入妝臺上的一個黑色小盒子內,上床休息。
“勝磊……”她閉眼輕喃,每到夜深人靜時,正是她心房最脆弱的時刻,這四個月來,她每晚都等著勝磊入夢與她會面,可是無論她如何等待,始終就是夢不到他。
為何不來見她?她不怕人鬼殊途,只怨他不回來見她,心上的傷口每到夜里便會隱隱抽痛,就算只有他的魂魄歸來,也能暫時撫慰她的心,讓她好過一些。
怨只怨,他連變成鬼也失約,忘了兩人之間曾經有過的承諾,從來就不曾回來過……
“唉……”
恍惚之間,她似乎聽到有個低沉的嗓音在身旁輕嘆,帶有濃濃的不舍,緊接著她的臉蛋似乎被一股又輕又柔的力量撫觸著,一遍又一遍,眷戀難停。
是誰?難道是勝磊終于回來了?
半夢半醒的甄曉昭猛一驚醒,見到床邊坐著一個高大的身影,那身影一身黑衣還蒙面,什么都看不清,只有一雙眼睛在黑暗在閃爍光芒,而且似曾相識。
“你……”
黑衣人見到甄曉昭蘇醒,渾身一顫,突然轉身離去,速度快得令甄曉昭措手不及,連抓住他的機會都沒有。
“等等,你別走!”她趕緊起身下床,推開門追出去,卻因太過激動,狠狠的在房門口跌了一咬!鞍パ剑
“夫人,怎么了?”住在隔壁站偏間內的丫鬟聽到驚叫聲,擔心得馬上沖出來。“發(fā)生什么事了?”
“你有沒有瞧見?”她激動的抓著丫鬟的手!皠偛胚@里有人!”
“有什么人?那人長什么樣子?”
“他長得……”甄曉昭茫然一愣,說不出那人長什么樣子,唯一印象深刻的,就只有那雙眼!八幸浑p和勝磊非常神似的眼……”
現在回想起來,那人的身形似乎比勝磊還要壯碩些,但就獨獨那雙眼,讓她毫不猶豫的想到勝磊。
是勝磊回來了嗎?如果真是勝磊回來,為何要躲她,不讓她和他說上幾句話?
丫鬟見到甄曉昭神色恍惚,擔心夫人是過于思念少爺導致產生幻覺,連忙將她扶回房里休息。
“夫人,奴婢沒見到什么人,或許夫人剛才作了夢也不一定!
“你真的什么都沒瞧見?”甄曉昭不死心的問。
丫鬟還是搖頭。
她沮喪的嘆了口氣,忍不住再往外瞧幾眼,不愿意相信剛才發(fā)生的事全是自己的錯覺。
她真的見到了一個男人,一個既陌生、卻又帶著熟悉感的神秘男人……
另一方面,黑衣人離開甄曉昭的房間后,迅速離開岳府,在無人的夜色中快速奔走,回到同樣在寧安城內的一處寧靜小宅邸內。
這座小宅邸位置偏僻,是黑衣人不久前來到京城內才買下的。
他進到布置簡單的房間里,才扯下頭上的面罩,露出真正的面容,來到盆架前想洗把臉,卻在看到水盆內倒映出的樣貌時,厭惡的一掌拍亂水面倒影,不想再見到自己此刻的面容。
他現在的臉,是北敖國將軍慕容霄的臉,是他最厭惡的人!
不只這張臉,甚至這整副身軀都是慕容霄的,只不過進駐在這副身子內的魂魄,已非慕容霄,而是他岳勝磊!
就因為如此,他難抑思念的偷偷去見娘子,卻無法和她說話,所以一見她蘇醒,他只能逃,免得她大喊,以為他是什么來路不明的侵入者。
他神色疲累的倒在只簡單鋪了一層軟墊的床上,真恨那個叫阿搖的神秘女子如此捉弄他,雖然讓他順利還了魂,卻變成有家歸不得的可恨情況。
回想起那日所發(fā)生之事,他就有滿肚子的怨憤無處發(fā)——
“我可以實現你的心愿,助你還魂,重新回到你妻子身邊。”
云霧縹緲的山里,他瞧著眼前宛若仙人的女子,原本絕望的心又見到了希望的曙光,又驚又喜。
他可以還魂,并且回到曉昭身邊?他可以不必再被黑白無常追捕,繼續(xù)守著和曉昭的諾言,陪伴她一生一世?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他感激地謝道:“多謝姑娘相助,您的大恩大德,這輩子我報不了,來生就算做牛做馬,我也絕對會償還的!”
“你不必謝我,我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報答,我只做我自己想做之事。”阿搖面無表情的輕喃著。
她純白的長袖一揮,瞬間刮起一道狂風,再度將岳勝磊的魂魄卷在狂風中間。
“去吧,再不回去,身子就要被毀了。”
岳勝磊緊閉起眼,感受到狂風在身上刮起陣陣刺痛,然后有種騰空而起的奇妙感覺,不知飛了多久,身子重重一墜,像是掉入又深又沉的海里,緊接著無邊的酸痛傳到全身,甚至心口處還有另一種強烈蝕骨的痛意,幾乎要痛出他一身冷汗。
他在黑暗中不知掙扎了多久,好不容易勉強睜開眼,疲累得連連喘氣,然而眼前所見到的景象卻是極度陌生,陌生到令他……錯愕。
他是躺在一座軍帳內,但淺棕色的軍帳卻不是他們皇朝軍所使用的軍帳,若他沒記錯,這軍帳分明是北敖軍在使用的。
難道他被抓到北敖軍營了?這可就糟了,如果他真的身處敵營,憑他現在嚴重的傷勢,又怎么有辦法順利逃走?
“將軍?謝天謝地,您可終于醒來了!”一名北敖士兵剛好捧著熱呼呼的湯藥進到軍帳內,欣喜萬分的來到床邊。
“您已經昏迷半個月,還一度沒了氣息,連軍醫(yī)都差點以為您沒救了,幸好您最終還是醒來了!”
他們將重傷的將軍救回來的當晚,將軍就一度斷了氣,但沒過多久,又恢復微弱的心跳,連軍醫(yī)都嘖嘖稀奇,說自己行醫(yī)多年,第一次遇到如此奇妙之事。
岳勝磊訝異的瞧著北敖士兵,不懂北敖士兵為何對他如此尊敬,他掙扎著想要起身,但昏迷半個月讓他的身子極為虛弱,而身上尚未愈合的傷口也讓他疼痛難耐,他根本無力起身。
“將軍,您傷得很重,千萬別勉強起身呀!”北敖士兵趕緊將藥放在一旁的桌子上,上前制止他。
“你別過……呃?”
岳勝磊本要揮手擋開靠過來的北敖士兵,卻發(fā)現所伸出的手非常陌生,根本就不是自己的。
一股可怕的寒意瞬間竄過全身,他腦中閃過一個非;闹嚨南敕ǎt疑了好一會兒,他才啞著嗓音,心驚膽跳的問:“……我是誰?”
“呃?”北敖士兵面露錯愕,直接回答:“您是咱們的將軍,慕容霄呀!
慕容霄?他是慕容霄?
這副軀殼是慕容霄的?他竟然……竟然還魂在慕容霄身上?
怎會發(fā)生這種事情?他不是該還魂在自己身上,怎會是慕容霄?怎會是慕容霄!
北敖士兵見到他震驚的神色非常古怪,趕緊轉身走出軍帳!皩傧埋R上去請軍醫(yī)過來。”
岳勝磊無力的繼續(xù)躺在床上,內心卻是異常的憤怒難平,他咬牙切齒,怒不可遏的低咒出聲。“阿搖!你為何如此捉弄我?為何如此捉弄我!”
他和她有什么冤仇?她居然如此惡劣,讓他還魂在自己的敵人身上,成為自己最痛惡的慕容霄!
他不要這副身軀,他要回到自己的身軀內,他是岳勝磊,不是慕容霄!
“我答應要讓你還魂,可卻沒允諾一定會讓你還魂回原本的身子里!
原本寧靜的軍帳內,突然傳出阿搖那清泠的嗓音,岳勝磊猛一回神,才發(fā)現阿搖不知何時已出現在床邊,正用著淡漠無情的眼神瞧著他。
“為什么?你既然無心幫助我,也不該捉弄我,讓我變成現在這副德行!”他憤恨不甘的質問。
阿搖沉默了好一會兒,輕摸著自己美麗出塵的臉蛋,眼神跟著黯下!拔业闹髯右驗檫@張臉而留下我,最后卻也因為這張臉……拋棄了我。”
岳勝磊依舊處于盛怒當中,根本不懂她此刻提起自己的臉到底是為什么。
“他說,我空有一張和‘她’相似的臉,但魂魄卻不是‘她’,我甚至說不上擁有魂魄,只能算是個空有皮相、不懂七情六欲的傀儡,所以主子決定去找‘她’,就算‘她’變了樣貌,主子也要找到‘她’!
她神色迷茫地繼續(xù)輕喃!拔液芾Щ蟆娴暮芾Щ蟆绻粋人的樣貌變了,原本愛他的那個人,還能感覺得出那無形的魂魄是自己所愛之人,并且繼續(xù)愛著他嗎?”
臉不變,魂魄變,她因此被主子拋棄了;那么臉變了,魂魄卻不變,就能依舊保有那一份情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