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容華一心二用沒他強,但勝在悟性高。
耳里甫撞入他的一字一句,她神識驟凜,原是揪緊他后領子的手倏地捧住他的臉一推,推開約拳頭大之距,雙眸猶透水霧凝住他。
她見游石珍挑釁般挑眉露笑,瞬間便知……
不好!
“……大、大容?!”遲疑且驚駭的喚聲從身后傳來。
會這么喚她的,只有穆氏族中幾位較有往來的長輩。
仍有些不確定似,她徐慢回身,待定睛瞧清不遠處的幾道身影,氤氳雙眸驀地驚亮,瞠得瞳仁兒圓滾滾。
竟是幾名熟面孔的平野聚落村民,男女老幼皆有,大伙兒全瞠目結舌,瞬也不瞬直瞅著,當中還有……竟還有……
“叔父……”
看著被村民們簇擁在中間、表情較她還震驚的中年男子,穆容華吶吶喚出。
半個月后——
江南之北、江北之南,這座位在一江南北交界處、繁華大城城郊外的“廣廈莊”,既有與大城通連的便利性,亦保有鄉野的間適寧靜,確實是世家族老們養生安樂的歸所。
然,常是日子過得太安逸,居安忘危,以為凡事皆握于掌中,如今太平日子里突然投落一顆大石,石子掀起大浪,識時務的就該躲那風頭浪尖,靜待大浪歸平,無奈偏有活得太滋潤的人,總想頂著頭撞上。
這秋收時節,莊子外的沃野上有許多農忙的男女,年紀大些的孩童也下田幫忙收成。而少了大哥哥、大姐姐帶頭鬧,沒賴在牛背上的小小孩兒們便在田埂上玩耍,有時追著汪汪叫的大黃狗跑,有時追得公雞咯咯驚叫,有時又鬧得大白鵝嘎嘎亂啼。
穆容華斂眸去聽,雜七雜八的聲浪陣陣朝來,豐實到令她淡然嘴角勾揚一抹。
她喜歡入耳的農稼曲,還有童稚的嬉鬧笑嚷。
緩緩張眸,眸線淡淡環了半圈,莊子的男女與孩童在外邊忙碌與玩耍,莊子里安養的穆氏長輩們正如青天大老爺升堂,四位已屆高齡的叔公由自家長子、也就是她的叔父們陪同,在這“廣廈莊”的正廳大堂“聯合會審”她穆容華。
倘若真對簿公堂,也還有她這個“被告”自辯的余地,眼前這陣仗卻是完全拿族中長輩的身分壓她。
穆家的叔公、叔父們你一言、我一句,有斥責,有譏諷,亦不忘好言相勸,黑臉、白臉扮得歡快,哪肯聽她說話?
如此甚好,任他們東南西北風吹過幾輪,總有吹累的時候,她能等。
原想在“浣清小筑”待過整個秋季,和心愛的人在一起,多陪陪姥姥,多得一些清閑時候,不料事與愿違。
坐著聽長輩們叨念,坐久了,聽多了,神識都飄浮了,忽覺眼前一切荒謬好笑……好好的平野聚落不待,怎來到這兒挨罵?
噢,是了,是為了十一族弟穆行謹。
行謹是她五房叔父穆知信的獨子。
當日她與珍二在平野聚落的溪畔鬧那么一幕,五房叔父剛巧尋來,后來才知叔父是細問了關外“廣豐號”貨棧的伙計和護衛們,且還走了一趟珍二位在關外的馬場,因她的“私奔大業”起于關外,叔父好一番功夫旁敲側擊又推敲斟酌,才確定她往南邊走。
至于她可能落腳何處?姥姥行醫的“浣清小筑”便在叔父所列出的單子上。
叔父甫至平野聚落,已先拜會過她家姥姥,并將前來的目的告知。
姥姥知情后,遂請村民們幫忙帶路,領著叔父來溪畔候她,結果……
她雖未公開表示自己是女兒身,亦不再刻意隱瞞,平野聚落的百姓們見一身仍作男子裝扮的她被珍二摟在臂彎里纏吻,這些日子的猜測和狐疑目光想必都已得出解答。
族中長輩忽現平野聚落,私奔的她被尋得。
她愣怔著還來不及害羞,已聽叔父沉聲急道——
“行謹失蹤。你必須出面!
行謹赴了一場江南商宴,那宴席地點是在一艘建有兩層方樓的華美舫船上。
據隨行的穆家小廝后來所道,自家主子宴席到一半已打算離去,似是與宴會主人話不投機,但舫船不靠岸,想走也走不了——
“那位很貴氣的宴會主人就沖著咱們家十一爺冷冷笑,還說要走請便,船不靠岸,你就給我游上岸……十一爺氣得臉色發白,當場離開宴席,他說要在甲板上站
會兒,小的就陪他站,后來小的有些尿急,心想快去快回,于是就繞到另一端船尾朝江里小解,豈知……豈知回到船首甲板,便不見十一爺,整艘船都不見他身影。
那宴會主人竟還笑笑說,是十一爺跳江,自個兒游上岸了。”
那天她隨叔父離開平野聚落,之后見到行謹身邊的小廝,經仔細盤問,那名小廝如此告訴她。
很貴氣的宴會主人。
至少行謹失蹤有大方向可尋。
行謹被帶走,宴會主人明擺著脫不了干系,但要取出證據指稱對方行此惡事,竟困難重重,因當天事情鬧開,宴會主人無絲毫心虛之狀,舫船靠岸后便大大方方讓穆家五房的人馬會同衙役上船搜查。
一艘大舫船前前后后、里里外外搜遍,無果。
事后弄明白宴會主人真實身分,當地知府與底下縣丞竟急巴巴趕來拜會兼賠罪,更把穆家的人手罵個狗血噴頭。
那人將行謹這事干得粗糙卻又細致,讓人得知肉票只可能在他手里,偏就拿他莫可奈何……若然如此,他倚仗的無非就是“國舅爺”這皇親國戚的勢頭,但這般行事,為難行謹和穆家,卻又為何?
“爹,幾位叔叔,您們瞧瞧,瞧瞧她現下這德性!女兒家身分早揭了底,還完全一副公子哥兒裝扮。大馬金刀坐在那兒,手里折扇裝模作樣地拓,咱們教訓的話,我看她根本左耳進、右耳出,沒當一回事!”
這場“會審”,罵得最歡的就數二房叔父穆存義。
長久以來,穆氏宗族大房獨掌一切,如今大房男丁不盛,而唯一的一根獨苗、人稱“廣豐號”穆大少的穆容華,在族中長輩眼里,從頭至尾都是一場騙局、一個天大笑話。
好不容易得來這個把柄,自然得狠狠抓住,努力踩踐,以吐過去總落在大房之后、被人壓著打的怨氣。
穆容華心里清楚,既要追查行謹失蹤一事,管回“廣豐號”,她就非現身不可,一旦出現,必然得面對族里長輩今日擺出的這等陣仗。
欲攘外,必先安內,穆氏宗族里反她之勢若不來個快刀斬亂麻,后續追尋行謹蹤跡一事將更難掌控。
眼前事態,她早已料到,卻依然感到無比厭煩。
在場的恐怕也只有五房叔父待她真誠些,幾次聽人罵過分了,還會出面替她緩頰,但打壓她的聲浪仍然不歇——
“幾房長輩們召你來‘廣廈莊’把事交代清楚,你竟然敢安坐著?!在這族中的
正廳大堂上,豈有女人家的座位!也不掂量掂量自個兒,那椅子是你能坐的嗎?!”
“這椅子,憑什么我不能坐?”她徐緩收起折扇,神態從容。
穆存義似沒料到一直狀若沉吟的她會突然出聲,還不答反問。
他一時間措手不及,怔怔看她抬起一袖,手中扇子指點四周——
“堂上這十六張紫檀靈芝雕紋扶手椅,以及八張紫檀嵌山水石方幾都是穆氏公中出資買下,若我沒記錯,咱們公中的銀錢還是從‘廣豐號’每年的盈余里提撥出來的——”突地,折扇朝亟欲搶話的穆存義揮了揮,穆大少輕笑——
“二叔莫急,小侄知道,您想說‘廣豐號’也有各房長輩的挹注入股,公中銀錢便是宗族的錢銀,如今宗族長輩反我了,我就該乖乖的,是吧?
“不過可惜,我也想扮乖啊,但也得您給小侄這樣的機會,您不留活路,我也不會心慈手軟,真要較起真,那就來戰!毙πφf這話時,駭人的銳光刷過那雙漂亮眸底。
“每年‘廣豐號’的盈利,小侄可都算得清清楚楚,核對再核對,分送到您們各房手里,那數兒可都實打實,不曾減扣一厘半毫。公中的錢若真是宗族共有,就該由穆家五房子弟共同出資,為何各房只愿分盈余,卻把出錢的活兒推給大房獨撐?”
“那……那是長房賺得多、分得多,族中用度自然由錢多的人承擔!”
“所以二叔說,這張花我自個兒錢買來的椅子,我究竟坐得?坐不得?”穆存義脹紅臉!澳氵@是詭辯!不是你花錢就有資格坐,這兒可是族中!”穆容華想起什么似,折扇忽地輕敲額面一下——
“是啊,這里是族中,小侄記得孩提時候曾隨爹親來看這塊地,當時還請來一位十分厲害的堪輿先生,那位先生丈量了風水,開掘一個藏風聚氣的穴井,這‘廣廈莊’便是以那口風水穴井為央心建造而起。”低笑了聲。
“二叔提醒得好,‘廣廈莊’可是族中呢……只是這座莊子從上一代傳下,如今歸小侄所有,外邊大片沃野的地主亦是小侄,哪天小侄手頭緊了、周轉不靈了,又或者心情不美了,大可把整座莊子連同田地全賣出,圖個清凈,也就沒什么族中不族中的事,您說是不?”
她當男兒當慣了,與人說事、談生意的姿態和模樣,并不因為女兒家底細泄漏而有所改變,還口口聲聲以“小娃”自稱,竟連穆家幾房長輩都不覺有異。
“還是穆家子孫嗎?這般的話都敢說出口要脅?”開罵的是年逾古稀的老人,手中烏木杖重重敲地。
“二爺爺,”她喚了二房叔公一聲,稱謂很是親近,然,云淡風輕的樣子卻能把老人家氣得滿眼冒星!皩O兒絕無要脅意味,怎么說,就怎么做,很實在的!
“你、你——混帳!混帳!”烏木杖又敲得咄咄響。
“穆容華你——”穆存義一吼出,略略頓住,心知她是長房當年誕下的那雙龍鳳胎中的女孩,而非男孩,但那女娃兒叫什么名字,他早忘了,只得繼續用原來名字吼她。
“你別囂張!”
“二叔莫憂,小侄必然韜光養晦過日子,不囂張!
穆存義這一次沒立即再罵,像被氣到無話可說。
他瞠目狠狠怒瞪,胸膛起伏明顯,挨近些都能聽到咻咻響的氣息聲。
穆知信見狀況不妙正欲開口,穆存義卻瞇起眼哼笑——
“我就看你怎么韜光養晦。你把‘廣豐號’的生意丟給十一頂著,害他忙得分身乏術不說,赴個宴席竟還鬧到失蹤。這會子‘廣豐號’可惹來一號大人物了,當朝戶部尚書家的年輕小公子,更是當今皇后娘娘的親弟弟、皇帝老子的小舅子,哼哼,如今這位國舅爺找上門了,咱就瞧你如何收拾!”
說她害穆行謹,實是過分指責,但穆容華心里對于穆十一失蹤,事也的確很過意不去,此事自然得查個水落石出。
但奇詭的是,這位國舅爺對于當日穆家連同衙門兵勇搜船之事,到目前為止并無任何報復舉動。
不但沒有,竟還打算與“廣豐號”做買賣,說是要助“廣豐號”打開南洋通路,往后不僅南貨北銷、北物南運,更可通貨至南洋上諸島諸國。
眼前局勢不明,來者用意成謎,要怎么接招確實得步步斟酌。
見穆容華沉吟未語,穆存義以為踩到她痛處,氣勢一下子高漲——
“這一次是五房的十一出事,也不知長房管著的‘廣豐號’是怎么惹禍上身,往后還不知會招來什么禍事,依我看啊,咱們各房養在‘廣豐號’里的錢就該全數撤出,免得將來鬧出大事賠得一干二凈。爹、各房的叔叔和幾位兄弟,這主意大伙兒以為如何?”
被問到之人,沒一個回話,即便是二房老長輩亦支吾其詞。
這是想煽動眾人以聯合退股之舉威脅她嗎?
穆容華重新展開折扇,徐徐振起,合著慢悠悠的動作慢條斯理道——
“二叔想抽股,那好,如您所愿。既要與‘廣豐號’無瓜葛,不受牽連,依小侄之見,不如徹底分了好些。小侄知道,二叔在外頭置有一處田宅,二房欲與族中分家,就請二叔將二爺爺接了去,這‘廣廈莊’可不能讓老人家再住,畢竟不能讓二爺爺和您受咱們長房牽累。這事就這么定下,我會吩咐底下人,即日起不再供給二房生活用度,撥給二房的仆婢們亦會作其他安排。”
她長身立起,淡然環視那幾雙或愣怔、或驚疑、或忿恨的眼神,搖扇動作未歇。
“當然,倘是三爺爺、四爺爺和五爺爺皆想撤股或分開,侄孫兒定也乖乖遵命,絕不敢違愿。反正‘廣廈莊’到目前為止也才住過三代人,不算什么大宗族,要散了并不難。”
“……分什么分?你、你還想把二房仆婢撤走,你趕咱出去……你敢?!”二房老長輩好半晌才聽明白她所說的,氣得胡須亂抖。
“二爺爺,侄孫兒不敢,侄孫兒全是聽從二叔的話,他要接您到他自個兒地方好生奉養著,您該歡喜。”一臉真心誠意。
“你胡說什么?!”穆存義鐵青臉。
“胡說?”她狀若駭然!澳嵌宀辉阜铕B二爺爺?抽了股、散了宗族,竟想把自家老人丟棄不顧?!”
“義兒你、你不肯接咱一塊兒住嗎?”上了古稀高齡的老人家被整弄得有些昏頭脹腦,揪著人不放!澳阋獊G了我……你會的、會的,咱老早看出,你和你那婆娘都不是好東西,狼心狗肺啊——”舉起烏木杖一陣狠打。
“爹、爹……唉喲痛!爹啊——您別受那混帳東西煽動。“グ
挨了親爹幾下杖打,穆存義不禁惱羞成怒!
所有打算皆被破壞,所有混亂都是穆容華搞出來,始作俑者即在眼前,滿腔怒火當然直騰騰燒過去!
“混帳——”
穆存義朝她揮拳撲去的剎那,堂上眾人驚呼,瞬間一片混亂。
然,亂事在短短幾個呼息間便落定。
撲打而來的龐大身影遭穆容華揚袖倏擋,行云流水的擒拿手法才使過一招半,已將穆存義氣喘吁吁的胖大身子按進她原先所坐的紫檀圈椅內。
“二叔,悠著點,咱們該怎么辦就怎么辦,別把臉面真撕爛,那多不好看。”她拍拍叔父肩膀,聲音壓得甚低,嗓中透狠厲——
“另外,您這些年私下向‘廣豐號’借取的錢銀,那些借條我已令人從江北永寧快馬送至,等會兒咱叔侄倆好好核對一番,既要分個徹底,二叔欠下的債務自然也該還清,如此清清白白出‘廣廈莊’,才能跟咱們斷得干凈,叔說是不?”
“你……你、你……”
穆存義在外從沒被誰這么激怒過,激得他張口無言,目皆欲裂,唯一有這番本事的,便是家里那個結璃近四十載的惡婆娘……
是了!眼前這混帳正是個婆娘啊!莫怪如此惡毒!
腦中激光閃過,他沖口便出——
“穆容華你這不要臉的婆娘,不知恥、不要臉!想頂著男人樣子裝老大,最后還不是跟個男人跑了!穆家的臉全教你丟光!怎么,現下沒男人在身邊就不安分,踏實日子都不會過,只管沖著族里長輩們顯威風嗎?!”
罵過后,穆存義有短短片刻心驚膽顫,因穆容華居高臨下直視他。
她看得無比、無比專注,像要在他臉上瞪出兩個洞才甘心。
她表情奇詭,仿佛……他所罵的那些字句再優美不過,霎時間沖撞她飄游的神魂,激出的火花使一切渾沌之象驀然開朗。
“二叔,您說得真好!
她柔柔微笑,是很真的笑,不帶絲毫嘲諷。
穆存義瞠目結舌與她對望。
鬧不清她真正意思,當真搞不懂!
只見她笑過后,挺直腰板再次環顧眾人,朗聲堅定道,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檔也難檔,各房爺爺和叔父果真要抽股分出,大容當然也沒法擋得了長輩們的決議,但不管如何,我在這兒還得說,十一族弟行謹失蹤之事,身為穆家長房主事的我,無論如何必追查到底,必將十一弟尋回,若違此誓,便如此椅!痹捯粑幢M落,她揮袖擊打椅背。
砰!磅!啪啦啦——
紫檀圈椅應聲而裂,四足齊斷!
加之上頭坐著身形碩大的穆存義,承著不小重量,椅身裂得更快更徹底。
“哇啊!咱的腰臀啊——疼、疼疼——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