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期兩日的琴宴在百花園里展開。
百花園位于皇城外西邊,是當今文人雅士、王公貴族聚會的地方,有不少的詩會、宴席都在此舉辦,它比御花園更美不勝收,奇花異草盡在園中,奢華程度亦不下皇帝行宮,雕梁畫棟,碧瓦朱甍,華麗萬分。
百花園之主能在天子眼皮下如此囂張,并非沒有原因。
人人皆知,當今國舅爺衡岳煬,輔佐新皇政事,重整朝綱,曾為太師的他很快就穩定朝政,新皇對他的看重及信賴可想而知。
而這百花園,正是衡岳煬所庇護的。
百花園之主燕菲花和國舅爺的關系,也是許多人茶余飯后的話題,聽說,兩年前,燕菲花當街攔了衡岳煬的轎子,大膽提出和他打賭,只要她贏了,就要衡岳煬替她撐腰,還要出資幫助她成立百花園。
當初衡岳煬是怎么輸給這名奇女子的,沒人知道,但衡岳煬確實替燕菲花撐腰,讓她一名女子能在皇城橫行,而燕菲花廣收無處可去的女子,訓練她們的言行儀態,接待文人墨客一事,也廣為所聞。
這時,百花園因為雅郡王正上演著令人嘖嘖稱奇的景象,大門前排著一長龍各家閨女,人人打扮得雍容華貴,頭上插滿釵環珠翠,身上穿著綾羅綢緞,手中羅扇遮面,兩側都有兩三個奴婢攙扶、打傘或是揮扇伺候著,看起來嬌弱得需要人疼惜。
一身飄逸月白深衣的白慕巧步下馬車,那雙清眸透過黑紗看著眼前的場面,有些呆掉。
她身邊背著琴袋的云虹,見此狀也跟著傻了眼,“今日辦的是選妃宴嗎?有沒有這么夸張?”
“云虹,別亂說話!卑啄角蔁o奈地瞅了她一眼。
“我沒亂說話,是她們的目的太明顯了!
白慕巧淡嘆,“我們……也沒資格說別人。”
云虹噤聲,心里不禁為小姐感到不平。
她早該料到的,請帖即使有發來白府,這機會怎么可能拱手讓給小姐?
那日在秋風亭,夫人和二小姐先是虛情假意的對小姐噱寒問暖一番,要小姐放下過往的不愉快,而后夫人提及她本是想做一些新的生意,卻犯錯賠了本,導致現下商行經營不善,為了不讓白府潦倒下去,二小姐必須嫁個好人家,好有個靠山。
所以她們也想賭讓雅郡王看上眼的機會,即使只是個妾也足夠風光,雖孝期未過,但也可先定親。
只是二小姐琴藝極差,根本搬不上臺面,不可能通過樂官那關去參加琴宴,更別說是見到雅郡王,因此,二小姐要小姐冒充她出面,反正若不看臉,她們姊妹倆的身影是很相像的,所以騙得過去。
小姐基于對去世老爺的感情,不愿白府就此落敗,也就答應了,但小姐有個條件,便是事成后夫人要還她賣身契,讓她回鄉嫁人。
她這才知道,小姐無法忍受自己跟她一起吃苦,想放她走。
即便她要小姐收回這項決定,小姐也不愿意,難得固執己見、堅持到底,這點讓她熱淚盈眶,感動不已,她不懂,小姐是如此善良,真心待別人好,為什么卻得落得這樣的下場,她真的替她抱屈……
當她們隨著人群排隊時,有不少訕笑的眼神和低語是針對她們,白慕巧戴著黑紗帷帽,雖不出色卻很醒目,被不少人認為是耍花招,吸引他人的注意力。
好不容易排到門口,查帖的樂官掌心向上,“請帖在嗎?”
白慕巧從寬袖拿出帖子,放至樂官手中,“大人,請帖在這!
樂官打開一看,肅穆的表情竟有幾分和緩,開口問道:“來自白家?”
“是的,大人!
“名冊上需登記名字,請問姑娘閨名?”樂官旁登記的同僚問道。
“小女子白沛茹,豐沛的沛,含辛茹苦的茹。”
在放她進去之前,樂官不知為何很在意地又看了一眼她遮臉的黑紗,“姑娘何以遮面?”
一旁的云虹搶著道:“大人,我家小姐畏光。”
樂官抬頭看了眼日頭,奇異的接受了這個理由,“姑娘請稍候。”
樂官轉頭和身邊記錄的同僚低語幾聲,那名同僚頷首,拔腿跑進門內,沒多久,另有一名看似較年長的樂官走了出來,朝她們親切笑道:“姑娘請跟著我來!
這是白慕巧第一次進百花園,不禁為其華美嘆為觀止,放眼望去,雕欄玉砌,丹楹刻桷,各色羅幃輕飄,連云虹也驚嘆此處富麗堂皇得與傳言一樣。
當她們左彎右拐,經過廊道與穿堂,被帶入一處小廳,才驚覺有些脆異。
這里清靜得有些奇特,也不見其它參加琴宴的閨秀,只見屏風后隱約可見幾抹身影,其中一抹坐著的影子,應該就是考官。
屏風前,擺著琴桌和錦席。
白慕巧雖對這狀況有些遲疑,但一看到屏風,不禁又有些安心,果然跟請帖上寫的一樣,為了敬重各家閨秀,會以屏風遮蔽,這樣她即使黑紗遮面,也不會引起懷疑。
“這位是白姑娘。”樂官拱手朝屏風后的人道。
屏風后,好聽的男嗓徐徐地響起,溫潤如玉石相擊,讓她心頭一震,“姑娘,請奏上一曲吧!
她連忙讓自己回神,垂首坐在錦席上,云虹解開琴袋,將琴放至琴桌。
她素手放在弦上,隨手便是一串抑揚頓挫的泠泠琴音,奔放如江河,沁人心肺。
曲終,等了莫約半盞茶的時間,才聽到屏風后的男子以沙啞的聲音道:“彈得好!
“多謝大人!彼故追氐却,卻遲遲沒等到男子說一聲合格。
她困惑不已,正想開口問時,男子又出聲了,“姑娘是為了一閱云霄密譜而來的嗎?”
“……是的!彼X得手心流滿汗水,愛琴如癡的她,雖然對云霄密譜有所渴望,但是想到自己是背負與繼母、繼妹的約定而來,便令她有些心虛心慌。
“本官聽了姑娘的琴聲,覺得姑娘琴藝突出,會直接上報雅郡王,明日便幫你引見!
白慕巧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傻愣著沒有立刻叩謝。
請帖上早已說明,第一日考琴技,第二日是琴藝交流,她以為,是等第二日琴藝交流時,讓樂官再評斷合格者當中,誰的琴藝誰最高超,才會決定能見雅郡王的人。
云虹連忙拉扯她的衣袖,這時她才回神叩謝,“謝大人!
男子語帶笑意朝帶她進來的樂官高聲道:“帶她找百花園的管事吧!
“是!睒饭傧仁浅溜L后的男子恭敬行禮,才回頭對白慕巧及云虹道:“跟我來,這里的管事會安排你們休息的廂房!
樂官一帶她們離開,屏風后的葉勛便忍不住好奇地問:“王爺,她就是您要找的姑娘嗎?”
易風行眼角眉梢有掩不住的喜色,勾笑道:“是她錯不了。”即便她彈的不是他曾聽過的那首曲子,但是那彈琴的姿態、琴聲帶給人的感受,是不會變的。
他能肯定,她就是當年救下他又撫琴給他聽的人。
她的琴藝還是一如當年的好,但就如同荊師傅所說,琴聲沒那么動人了。過往,她的琴聲充滿情感,如今卻變得平淡無波,有如一攤死水,即使琴技優秀,卻無法牽引聽者的心情。但終于找到她的那份感動,仍然蕩漾著他的心。
他尋尋覓覓這么多年,如今,她就近在咫尺!
他可是為了她,才辦了如此大的宴會作為圈套請她入甕,如果不藉此玩玩她,讓她到明日才知道,原來考琴的人和雅郡王是同個人,他會覺得有些可惜。
不知她還記得他嗎?會不會很驚喜當年她救的人,如今仍對她念念不忘,甚至想方設法要找到她呢?
光是想象她認出他時會有怎樣的表情,他就十分期待。
百花園的管事,是一名身穿勁裝,腰間佩劍,英姿煥發的女子,聽樂官稱呼她為劍蘭姑娘,白慕巧這才得知原來百花園里的姑娘皆是以花名稱呼。
劍蘭領著她們去廂房休息,待她一離開,云虹便關上了房門,突地道:“小姐,請你回心轉意吧!”
“嗯?”白慕巧不解地看著云虹。
云虹按著她的雙肩,道:“別管夫人、二小姐和你約定什么,我也不稀罕回鄉嫁人,就算永遠服侍小姐也沒關系,機會近在眼前,小姐,明日請拿下你的面紗,報上你真正的名字,不要繼續當二小姐的替身,鼓起勇氣賭一把,說不定雅郡王不是個重視美貌的人!”
她望著替她不甘的云虹,啞聲道:“云虹……連府里的下人見到我的臉,都忍不住皴眉了,更何況是外人呢?”
云虹聽到此言,忍不住悲咽。
“我已經二十了,我能求的,只有一個能安身的地方!卑啄角纱鬼,努力讓自己很平靜地說出這段話,“只要能平息繼母和繼妹對我的不滿,至少能安穩的過下半輩子,更何況,商行若是因為娘經營不善而倒了……爹他地下有知,也會難過吧。況且娘說得也沒錯,讓妹妹嫁個好人家援助娘家,確實是個解決的方法!
云虹聽得出來,小姐不只因為對自己的容貌自卑,更是將白府的興亡視為己任,無法接受她的意見。
難不成,小姐這輩子真的只能孤獨渡過一生嗎?唉……
隔日,果然有一名樂官來帶她們去謁見雅郡王。
在劍蘭花園的亭子里,等待她的,不只有倒茶陪伴的劍蘭姑娘,還有名坐在石椅上的俊美男人,正似笑非笑地望著被樂官帶來的她,他的身邊還有一名小廝服侍著。
當樂官停在亭子前,拱手稱呼俊美男人為王爺時,白慕巧連忙福身,“小女子見過王爺!彼砗蟮脑坪缫哺s緊施禮。
雖然從傳聞中就得知雅郡王俊美無比,但實際見到后仍不免驚嘆。他一雙墨眸深邃如泉,俊容美如冠玉,身上華服襯出他的高貴不凡,搖著輕扇的他看起來風雅瀟灑。
“免禮。”他嗓音慵懶,帶著一絲笑意。
聞言,她忽然覺得他的聲音和昨日考她琴技的樂官十分相像,不禁微愣,但她隨即告訴自己別亂想。
“謝王爺。”她垂眸道。
“白姑娘,請獻奏一首曲子給王爺!睒饭俚。
“是!彼俅胃I恚又ど贤ぷ拥挠耠A,在樂官的示意下坐在雅郡王的對面,并讓云虹將琴放在石桌上。
她內心不禁有些忐忑不安,不知為何,她覺得雅郡王瞅著她看的那雙眸子,充滿打探的意味。
她努力保持鎮定,深吸口氣專注于撫琴上,務必表現最好的一面,好達成和繼母、繼妹的約定。
她一奏曲,空靈虛渺的淡雅琴音,悠遠而裊裊,洗凈人的耳與心。
曲子一結束,易風行便開口,“姑娘,這首曲子的名字?”
她輕輕地回道:“……知世如夢。”
“知世如夢嗎?”易風行咀嚼這四個字,笑道:“果然曲如其名,頗有一種清靜空寂的韻味,姑娘是如何彈出如此超脫凡俗的曲子。”他還滿驚訝,她竟會彈出這種風格的曲子。
“小女子向佛!彼喴鼗氐馈
這首琴曲是她讀一首與佛相關的古詩時,所譜出的曲子,也是她近來的心境。
爹去世后,讓她覺得人生在世,一切皆是虛空,終將歸于塵土。
易風行聽了她的回答,頷首,“原來如此……”但他還是比較喜歡她以前的琴音。
她是因為她爹去世,因此將精神寄托于神佛嗎?他不禁替她感到心痛。
“不知王爺是否滿意?”她不曉得除了撫琴以外,還能怎樣得到他的欣賞。
易風行聽出她的忐忑不安,嘴角勾笑,故意道,“不滿意!
白慕巧一聽,微微錯愕。那首曲子她很有自信的……如果不行,那她確實沒辦法了……
一旁的云虹倒是很直接地收起琴,“既然這樣,多謝王爺愿意聽我家小姐奏上一曲,我們主仆就此告退了。”她話里多少有些賭氣成分,小姐的琴藝是最好的,雅郡王居然不懂得欣賞,看來他聽琴的品味很差,哼!
“等等,說告退就告退,未免太無禮了吧!”葉勛站出來制止。
“什么?不然你想怎樣?!”云虹的脾氣也上來了。
“云虹,別這樣!”白慕巧連忙制止差點跟葉勛吵起來的云虹,然后對易風行歉然道:“王爺,小女子的奴婢不小心失態了,小女子在此替她向您道歉!
“無妨,本王沒放心上!币罪L行笑盈盈地道:“倒是白姑娘,怎么不問本王為何不滿意?”
“王爺……”她怔怔地看著他,不明白他究竟想干么。
“你不是沒有足夠的琴技,而是琴聲中沒有豐沛的情感,這就是原因!
白慕巧低頭沉默,心情灰暗,荊師傅也說過差不多的話……她連自己最鐘愛的琴,都已經無法彈出最好的音了嗎……
對于她的沉默,他突地冒出一句,“你若想博得本王的欣賞,一閱云霄密譜,行!但有條件。”
她抬眸看他,覺得自己的心被他吊著玩,一下給她希望一下又讓她失望,猶疑地開口,“什么條件?”
“想起我們何時曾見過面!币罪L行瞇了瞇眸,表達不滿,“我看姑娘傻著呢,不記得本王?”虧他還期待著,結果她從頭到尾都恭恭敬敬、戰戰兢兢,雖然黑紗遮著讓他看不見她的表情,但很明顯的,她壓根兒沒有見到舊人時的反應。
“。俊彼滩蛔“l出困惑的音。她以前見過他嗎?這么尊貴的人,她怎么可能曾接觸過……
她仔細看著他的那雙長眸,好似有些眼熟,但翻遍記憶,卻沒什么印象……
“真不記得?”他有些不爽了。
“……您是昨天考琴技的樂官?”她只能啞著嗓子,說出這個連她都覺得不太敢相信的猜測。
“很好,你倒不是傻得很徹底,至少認得出聲音,但這不是我要的答案!彼袅颂裘迹{侃道。
自己的猜測被證實,她腦袋有些混亂。雅郡王為何要紆尊降貴考她琴藝?既然考了,又為何掩飾自己的身分,今日才用王爺的身分和她見面?他圖的是什么?
一想到昨日的情景,就像是被特別安排到他所在的小廳里考琴,她就覺得頭皮一陣發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