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東長政!”
在距離伊東長政約莫五公尺處,方才的男人忽地大喊他的名,并舉起預(yù)藏的手槍。
男人的突然現(xiàn)身雖令剛自使館出來的伊東長政一震,但他并沒有太過驚嚇,真正讓他感到錯愕的,是尾隨著男人并快速自后撲上去的那個女人,她正以纖細(xì)的身軀及雙臂,由后方緊緊擒抱著持槍男人,男人先是一驚,旋即掙開了她,但她不死心的繼續(xù)撲上前,奮力地想搶走男人手上的槍……
直到突然砰地一聲,女人松開了手。
事情發(fā)生得太快,快得令伊東長政過了三秒才意識到那是槍響,當(dāng)他反應(yīng)過來時,持槍的男人已驚慌逃逸。
而那個女人呆呆的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那不是別人,正是今天被他趕走的憐。
他不知道她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只知道她中了槍,他快步?jīng)_向她,使館人員也因聽見槍響出來查看。
他跑到憐的面前扶住她,發(fā)現(xiàn)她肩窩處鮮血淋淋,她先是茫然的看他一眼,接著忽地雙腿一軟。
“憐!”他及時抱住她,以手壓住她的傷口。
憐看著他,唇角竟勾起一抹溫柔的微笑!耙翓|先生,你沒事,太……太好了……”
聽她這么說,伊東長政只覺胸口痛得令他幾乎無法呼吸,感覺像是捱了一槍般疼痛。但事實上捱槍的是她,是她替他擋下這也許致命的一槍。
為什么?他一直對她很壞,為什么她還會想也不想地就撲向持槍的男人?她不知道這樣很危險嗎?
“憐,別說話,我馬上帶你去醫(yī)院,你不會有事的。”他倏地將她橫抱起來,沒發(fā)現(xiàn)自己嗓音微微顫抖,“忍一下,保持清醒!
“伊東先生,這是怎么一回事?”法蘭西大使法尼斯看著眼前的一幕,驚疑地問:“這位小姐是……”
“她是我的妻子!币翓|長政以法文這么對法尼斯說。當(dāng)他把這句話說出口的時候,人生至此第一次感到踏實的幸福。
在英籍醫(yī)生史耐利的手術(shù)室外,伊東長政神情凝重地等候著。
這時,小十郎驚慌的走進醫(yī)院,身后跟著一臉焦急的凜婆婆。
怕凜婆婆擔(dān)心至今未歸的憐,伊東長政第一時間便要鈴木到元町去通知她老人家。
“少主,”凜婆婆神情憂急地走近,“小憐她沒生命危險吧?”
他微皺眉頭,“我明明吩咐鈴木要你別來,你怎么……”
凜婆婆注視著他,“聽說她是為了阻止他人對你開槍才受傷的,老太婆我怎么能不來看看她呢?”
“少主,會是什么人對你開槍?”小十郎疑慮的問。
“顯然我擋到某些人的路了!币翓|長政神情凝肅,“雖然使館已通知警備隊全力緝拿嫌犯,但是小十郎……”他雙眼直視著管家,目光深沉,惡狠狠地說:“我要你透過所有可能的管道,務(wù)必找出這個人,憐若有個三長兩短,我就要那混蛋陪葬!”他眼底迸射出仿佛想殺人的冰冷,咬牙切齒的說出這番話。
凜婆婆聞言驚疑的看著他!吧僦鳎恪彼@訝又高興,情緒有點激動,“你終于承認(rèn)小憐是你的妻子了?”
他沒有回答,但也沒否認(rèn)。
“太好了,這真是太好了……”凜婆婆喜極而泣。
見狀,他蹙起眉頭,不禁有點尷尬,一旁的小十郎則笑了。
這時,史耐利醫(yī)生走了出來,伊東長政立刻走上前,以英語問道:“史耐利醫(yī)生,我的妻子沒事吧?”
史耐利笑看著他,“放心,暫時沒有生命危險。尊夫人非常幸運,子彈既沒有留在體內(nèi),也沒擊中要害,不過這兩天她可能會有發(fā)燒的現(xiàn)象,最好暫時讓她留在這里!
聽史耐利這么說,伊東長政大大松了一口氣!拔颐靼琢。”他點頭并詢問:“我可以留在這里照顧她嗎?”
史耐利一笑,“當(dāng)然,我會請人幫你準(zhǔn)備一張床!
“謝謝你了。”
“不,是多虧了伊東先生,我才能拿到足夠的藥品!笔纺屠芍缘卣f:“我才真的要感謝你呢!
“你客氣了!痹掍h一轉(zhuǎn),伊東長政問:“我現(xiàn)在能進去看她嗎?”
“當(dāng)然!笔纺屠敛华q豫的同意了。
憐?他叫她憐?這是她來到橫濱后,第一次聽到伊東長政喚她的名。
這是不是她的錯覺呢?因為腦子迷迷糊糊的,也許是她聽錯了,是她太渴望他能那么叫她,一定是的……
原來這就是愛上一個人的心情,就算只是聽見對方叫自己的名字,都開心得像是要飛上天。不過她的身體現(xiàn)在動彈不得,而且感到十分疼痛……為什么?
為什么她明明想睜開眼睛,卻辦不到呢?
隱隱約約地,她感覺有人緊緊抓著她的手,那是一雙又大又溫暖的手,帶給她從未有過的安全感。
是誰呢?她好想看看到底是誰給她溫暖,但在這之前,她得先努力睜開眼睛才行。
不知奮戰(zhàn)了多久,憐終于看見一絲昏黃的、幽微的光線,接著,是從未見過的陌生天花板。
那不是小時候住過的鄉(xiāng)下老家的天花板,也不是在西園寺家那小小倉庫里的天花板,不是凜婆婆房間的,更不是伊東長政臥室里的……她到底在哪里?為什么她的身體像綁了大石般沉重?
“憐?”
那似乎是他的聲音,是他的聲音在叫著她的名字……天!她又產(chǎn)生幻覺了嗎?
忽地,一張熟悉卻模糊的臉龐映入她眼簾,那是伊東長政憂急又欣喜的臉。
憐感到迷惑,皺了皺眉頭,并試著動動她那完全僵硬的身軀!斑怼笨梢粍樱魂噭×业奶弁戳⒓醋运绺C蔓延開來。
因為這令人難以忍受的疼痛,終于讓她昏沉的腦袋蘇醒過來,她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眼前的一切都很陌生,除了他——伊東長政。
她躺在一張白色的床上,他則坐在床邊,神情看來有點疲憊憔悴,鬢邊及下巴冒出了胡根,像是幾天沒睡好覺似的。
最令她吃驚的是,他臉上竟帶著不自然的笑意,仿佛是在強忍著,不能被人發(fā)現(xiàn)他的欣喜般。
“伊東先生?”當(dāng)她喊他一聲伊東先生時,覷見他眼底明顯的懊惱及沮喪,可她沒想太多!拔摇以谀睦铮俊
“這里是關(guān)內(nèi)史耐利醫(yī)生的醫(yī)院。”他回答。
“醫(yī)院?”原來這個陌生的地方是醫(yī)院啊,那么,她為什么在這里?
突然,憐迷迷糊糊的腦袋里,出現(xiàn)了一張男人臉孔及一把手槍……她想起來了,有個男人埋伏在法蘭西使館外,等著伏擊參加宴會的伊東長政,她一發(fā)現(xiàn)就立刻撲上前去制止……接著男人跑了,他跑了過來,然后……她就失去了意識。
“伊東先生,”她疑惑的問:“我受傷了?”
“嗯,你中槍了,幸好沒打中要害!彼麧饷家痪,“你因為發(fā)燒昏睡了兩天。”
“兩天?”她簡直不敢相信。
“你是笨蛋嗎?”他神情忽轉(zhuǎn)嚴(yán)肅,語帶責(zé)備地道:“居然撲上去奪槍,是不是不要命了?”
她怔了一下。不要命?當(dāng)下她根本沒想那么多,唯一擔(dān)心的是他。
“幸好子彈沒卡在身體里,不然你可能活不了!彼麌(yán)厲地斥責(zé),“要是你死了,我不會再給西園寺家一毛錢,到時你母親也活不了,聽到了沒?”
好奇怪,明明他一臉兇樣的責(zé)罵她,可是她卻一點都不感到害怕或難過,反倒有種說不上來的溫暖喜悅。
她感覺他不是在罵她,而是在……憐惜她。
只是,這怎么可能呢?他怎么會在乎她是生是死?
憐在心底苦笑,緩緩解釋道:“對不起,我當(dāng)時沒想那么多,只擔(dān)心他會開槍打你,我擔(dān)心你……”
“擔(dān)心我會死掉嗎?”他瞪著她,“擔(dān)心我要是死了,就沒人給西園寺家‘家用’了?”
“不,我是真的擔(dān)心你……”怕他誤解,她急著想解釋。
“為什么?”
“因為你是我的丈夫!贝嗽捯怀,她倏地羞紅了臉。
她想,她一定是睡胡涂了才會說出這種話。他都說她不夠格當(dāng)他的妻子了,她竟還當(dāng)著他的面說出“你是我的丈夫”這種厚臉皮、連自己聽了都害臊的話來。
然而聽見這句話,伊東長政心頭一悸。
她愿意為他而死,是嗎?身上流著西園寺家那無情血液的她、始終被他冷淡拒絕的她,居然愿意為了他,差點小命不保?
剎那間,仿佛有個東西撞進他心底,那是名為“愛”的東西。
但他極力忍住想抱她的沖動,因為這里是醫(yī)院,而她又受了傷。
此時,史耐利醫(yī)生走了進來。“尊夫人醒了?”
“是的!币翓|長政定了定心神,回復(fù)神情自若的模樣,“她剛醒!
史耐利走上前,笑瞇瞇的看著躺在床上的憐,“真是太好了,不枉費伊東先生不眠不休的照顧你兩天!
“咦?”憐一臉困惑,他說的是英語,所以她一句也聽不懂,只隱約聽懂他提到“伊東”這個姓氏。
“伊東先生,既然尊夫人已經(jīng)醒了,你不妨去休息一下,我請護士小姐來照顧她!
伊東長政思忖了一下,“也好,麻煩你了!闭f完,他轉(zhuǎn)而看向表情仍迷惑的憐,“我先離開一下,醫(yī)生會請護士小姐進來看著你!
憐微頓,神情有些許黯然。離開一下?他該不是又要到高島町找小夜衣了吧?
“干什么露出那種表情?”他微皺起眉頭,睇著她問。
她眼神幽怨的看著他,囁嚅地問:“你要去高、高島町嗎?”
他沉默了幾秒鐘,兩只眼定定的注視著她。
迎上他的黑眸,憐心跳驟然狂飆。
“我再也不會去了。”丟下這句話,他頭也不回的轉(zhuǎn)身走出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