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側進“五梁道”的山路上,四匹坐騎沿著蜿蜒的山徑奔馳,跑過山頭,穿過鞍部,馬背上的人極熟練地操縱方向,忽地韁繩一調,四匹馬切進某條密徑,不一會兒已越過南端隘口,進入“五梁道”地界。
跟在最末的那匹茶褐色大馬略緩四蹄,就聽馬背上的黃衫姑娘“吁”地一聲,大馬的前腳仰了仰,發出嘶鳴,隨即被控制下來。
“老鐵師傅、趙師傅、李師傅,我跟我爹說說話,晚些再回去!卑布兙龘P聲道,邊拍撫馬匹的頸鬃安撫著。
“哈哈,原來純君在山外買的烤雞和醬燒肘子,是要給安大夫打牙祭啊!”
“咱還以為能見著你騎在馬背上邊趕路邊啃,露手功夫呢!”
“還有那壇子好酒‘蜜里桃’!騎了一整路,我一直聞到酒香,肚子里的酒蟲鬧啊鬧的,鬧得我兩眼都快花嘍!”
聞言,安純君哈哈大笑!澳呛冒。牒染频脑,干脆咱們全都下馬,有三位大叔師傅當酒友,我爹肯定歡喜!
“小純君,你跟安大夫咬悄悄話、說你姑娘家的心底事,咱們幾只老家伙橫在這兒偷聽,就貪你那壇子酒,那可真不道義了不是?”
“小純君,你就好好陪安大夫聊吧,咱們哥兒仨自己尋好酒去嘍!”
三匹駿馬撒蹄再奔,其中一位大叔師傅在馬背上回頭,扯嗓嚷道:“小純君,跟你爹說完話后早些回來,別待到天晚了!”
她嘴張了張,沒應聲,清亮眼珠像是……有些心虛地顫了顫。
幸得三位大叔師傅已策馬馳遠,沒瞧出她乍現的怪相。
吁出口氣,她躍下馬背,修長身姿裹在明黃衣衫下,錦玉腰帶輕輕一扣,扣出窈窕體態,她動作雖帶男兒氣,然爽俐明快毫不粗魯。
那些大叔師傅們仍“小純君”、“小純君”地喊她,可她不小嘍,兩頰的嬰兒肥早消褪,變成秀氣瓜子臉兒,這六年間個頭又抽長不少,修長身子纖細、有身段,她安純君如今已是堂堂正正、童叟無欺的大姑娘家,等幾天后的立春日一過,她便滿十八歲嘍!
將馬系好,她從側邊鞍袋里取出兩小包用干荷葉裹起的食物,拎著一小壇酒,將東西一一面向地洞擺好。
自那年虎嘯山崗,山崩地裂后,這個底穴深得無法填滿,后來女家主合“五梁道”幾位匠師之藝,花了大半年時間整頓,分樁架在洞內,且筑了一道強固地表的石欄,確保出入隘口的人馬安全無虞。
“爹,這是您最愛吃的兩道菜,純君給您買來了,下酒剛剛好。這酒用春桃入蜜釀成的,順喉好喝,我陪爹小喝幾碗!彼鼐妥,揭開壇蓋,將酒倒進新買的兩只小碗里,酒香更濃了。
“爹喝!彼龜[上一碗,自個兒豪氣地灌上一大口。
擦掉顎下的酒汁,她開始喃喃說起近來的事。
“爹,這十多天我隨大叔們往山外幾處貨棧辦事,長了不少見識,娘說……呵呵,娘就是鄺姨啦,她說要我多看、多聽、多學、多做,‘五梁道’的生意將來是要交給我打理的,她是女家主,往后我也會成女家主……她很疼我,疼到……嗯……那個……好像我才是她親生骨肉,而鄺蓮森是外頭撿回來的……”說著,她小有困惑的臉頓時笑出,紅暈輕布。
“爹,我近來對帳的能耐越來越好,管帳房的胡師傅還直夸我。”靦腆地撓撓臉。“我其實不很聰明的,許多得動腦子的細活我總做得不好,但是爹說過,勤能補拙,熟能生巧,哈哈,我做一遍不成,做個十遍、百遍也就成了,我可是‘五梁道’的小家主,很威風呢!”
舉碗又喝一口,她話題轉到此次山外的見聞,說了一會兒后,話音突然止了。
她垂眸,咬著唇,像是心里頭有困惑,委實難以排解,又不知當講不當講。
想了好半晌,她灌下酒,長長嘆了口氣。
“爹……鄺姨那時說,我遲早要當鄺家的媳婦兒,在您走了之后,我也便在‘五梁道’住下。鄺姨教我、疼我,給我請文師傅和武師父,還要我早早改口喊她‘娘’。至于鄺蓮森……他也教我、疼我,他待我也是很好、很好的,只是……唔……您也知道的,兩年前我滿十六,‘五梁道’在立春后不久辦了場熱鬧喜事,鄺蓮森說、說十六歲的我可以嫁了,我自然就嫁了,可是……可是……”支支吾吾,喉頭梗著氣似的,磨得澀澀響。
“可是爹,您瞧,我和鄺蓮森成親都兩年了,我們……我們都沒有……”一頓,她搔搔紅嫩臉容,搓搓鼻子。
“當了兩年婆婆的鄺姨好像瞧出端倪,她說……女兒家本該主動,主動些好,這叫‘巾幗不讓須眉’……她那天送我一件東西,還要我找鄺蓮森一塊參酌。爹啊,那東西……那里面全是……”唉,沒辦法,她說不出口,太難為情!唔……用想的好了,在腦子里把煩惱之事想過一遍,爹跟她心靈相通,晚上化作星星對她眨眼,爹會懂得的。
隔著約莫兩丈遠的一塊大石后,蒙面黑衣人在安純君喝下第一口蜜桃酒時,就已悄然而至。
他那個唯恐天下不亂的不良娘親究竟送她啥玩意兒?
鄺蓮森纏頭蒙面,唯一露出的那雙眼不禁瞇起。
再有,這憨直姑娘跟自個兒爹訴衷腸、吐苦水也非一次、兩次的事,但這一次實在古怪,竟吞吞吐吐、欲說不說的,到底想些什么?
他凝神再聽,可惜他的小娘子不肯說了,僅垂著紅撲撲的臉,側顏似有幽思,然后一口接一口地吞酒,吞得很順,根本忘記節制。
黑布下的薄唇不悅地抿起,他從大石后頭走出,沒再隱藏腳步聲。
安純君循聲回眸,瞧見來人,她一骨碌躍起來,綻開歡愉笑容。
“飛燕大俠,您真的來了!”
他一貫沉默,步履穩健地走來。
她三步當兩步跑地迎將過去,習慣性想去親近人灑落熱情,卻也不敢太沒大沒小,遂硬生生在他半步之前停下步伐,揚眉沖著他笑。
“去年咱們倆分別時,我追在您身后嚷嚷,說今年此時定在這兒相候,我還怕自個兒嗓子扯得不夠響亮,您飛飛飛地飛走,聽不到我說什么呢!”
她一瞬也不瞬地盯著他那兩丸黑眼珠,有趣地發現,飛燕大俠的眼瞳會在夜中爍亮,在白日時卻闃暗得不透半點明光……當大俠的都這么高深莫測吧?她想。
大俠依舊靜悄悄,不言語。
安純君反正早已習慣,他不說話,她就說給他聽。
見他目光略飄,挪向她身后,她脆聲道:“我剛從山外返回,買了我爹愛吃的菜讓他下酒!闭f著,她跑回,在自己碗中滿上“蜜里桃”,捧著碗回到他面前!帮w燕大俠,我請您喝酒!”
鄺蓮森深究著她的表情。
十二歲時的她與如今的她,其實沒多大改變,只是小美人胚子長大了、身子抽長,長成真正的美人兒。
她最美、最引人注目的地方不在外表長相,而是她笑時的爽氣,說話時眉飛色舞的神態,得意時輕揚下顎的神氣,和那雙干凈如天山碧湖的純良眸子。
此時她的眼睛閃亮亮,他能感覺那注視的熱度,不知為何,他心里竟有些不痛快。
接過碗,不曉得跟誰賭氣,他沒打算避開,當著她的面微撩臉上黑巾,將酒一口氣灌個底朝天。
“飛燕大俠,原來你沒留胡須呢……”那極短一瞬,安純君覷到他一小處下巴,膚色光滑偏白,她不禁怔了怔。
就在這時,黑衣人突然丟下已經喝完的空碗,一把抱起她向上飛馳起來。
安純君被帶著飛竄,嘴里卻嚷嚷:“不能丟。∧鞘悄阌眠^的碗,飛燕大俠喝過酒的碗,不能亂丟啦——”簡直痛心疾首到不行!還好有瞄到那只小碗沒破,唉,只好等她得空再去拾回來供著。
她沒辦法分神想其它事了,因為飛馳之速越來越快。
待在“五梁道”的這些年,她雖在鄺紅萼的安排下,陸續跟過三位武師父習拳腳功夫、練呼息吐納之術,即便現下有飛燕大俠的托持,她仍舊需全神貫注才勉強跟得上對方。
飛飛飛——奔奔奔——
他們不沿山徑蜿蜒,而是成直線竄馳,高高低低騰躍在綠林與石林之上,愈深入山中,風聲愈響,在她耳畔呼呼低咆。
又過半刻,他慢下腳步,帶她閃到一塊巨巖后藏身。
不等大俠示意,安純君努力調息,纖細身子已伏在巖石上,小心翼翼探出半顆腦袋瓜。
她張大靈眸,左右溜溜轉,眨眨再眨眨,然后看向身邊那張蒙面,以眼傳意。
大俠,我記得……去年不是這里耶……
大俠闃黑的瞳仁一瀲。它在這里。
安純君尚不及再“說”,一聲獸吼引走她的心神。
她揚睫瞧去,發現不遠處的林子里竄出一頭黃毛褐紋的老虎。
這頭虎體型偏修長,不算巨大,毛澤豐厚光潤,但褐紋較淡,該是一頭雌虎,相當漂亮的母老虎。
她心臟咚咚跳,眼睛眨也不敢眨,因為她心心念念的那頭大虎終于跟著出現。
它也從林子里竄出,追著雌虎出來。
白底黑紋的毛皮在天光下流動銀華,它一動,魁梧有力的虎軀展現出力量,美得不可思議,它是全天底下最俊的雄獸!
鄺蓮森發覺自個兒上臂被緊緊抓住,他瞥向她,她又用那對大眼睛對他亂閃,眸光很激切,紅暈滿布的臉容很激動。
安小虎!安小虎!飛燕大俠,瞧見沒?我家安小虎長大成人了!
鄺蓮森掩在黑巾下的眼角和額角又克制不住亂抽了。
兩年前,為了這頭“安小虎”,總乖乖受擺布、被耍著玩的她竟敢跟他賭氣!
一開始時,她將虎子養在身邊,他并未加以阻攔,心想她甫失去至親,有只小寵物陪伴那也頗好。
可是等到小虎長至兩歲左右,體型已大得驚人,虎牙長而尖銳,爪子利如剛刀,他要她野放,她不肯,哭得淚眼汪汪,還當著他的面撲去死命摟住虎頸,當時見那亮晃晃的虎牙離她嫩頸僅有寸許之距,嚇得他險些氣絕。
這一次交鋒,算他敗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