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露露義診的公告貼出來，她提供靜心按摩，只收掛號費，強調(diào)可以舒緩身心，尤其對失眠與腦神經(jīng)衰弱方面很有幫助。
可憐花露露，芳齡才十八，又生得一張無害無能的娃娃臉，鬼才信她懂得醫(yī)人，鬼才敢讓她看診。但、見鬼的！事情發(fā)展，跟楚天馳想的背道而馳，這世上原來很多鬼，他們都愛找花露露。
巴南盤坐在地，指揮著：“左邊一點……左邊……太左邊了！”
“是是是�！蹦橙斯Ь吹卮稹�
巴南跟花明月坐在客廳地上，喝茶聊天。三名平頭小弟，張羅著吃食，其中一位，還替巴南槌背。
“搞什么？”來這么多黑道人士。楚天馳剛出去買了報紙回來，就撞見眼前荒謬的一幕。他診所外，還停放著三輛BMW。
花明月要小弟們坐下�！皠e管我們了，來，一起坐，大家喝茶啊�！�
“不不不，大哥會生氣�！彼麄冋\惶誠恐。
大哥？楚天馳正要開口問，后頭喊一聲——
“借過！”
一幅純金打造的超大匾額將楚天馳頂?shù)竭呥吶�，區(qū)額題著「視病如親”四個大字。它被四名黑衣男子抬進來，抬過那些等待看診的病人們，抬過楚天馳的診間，最后，抬入剛開張的花露露診間里。
“花醫(yī)師，我來找你了，我……”昨天被大腸癌驚嚇過的黑道大哥闖進診所，看見楚天馳，嘿嘿笑了笑�！俺t(yī)師啊，那個，真不好意思，你的掛號我取消了，我改掛了花醫(yī)師的……”看楚天馳臉色鐵青，趕快又補上一句：“我絕對不是說你醫(yī)得不好喔，只是因為我平常睡不好，昨天花醫(yī)師弄了一下，我一口氣睡了十小時，醒來感動得直掉淚，所以……”所以大腸癌改天再處理，失眠癥先解決。
大哥隨便客套幾句，進花露露診間了。
“無知。”楚天馳冷笑，他才不在乎。倒了茶，要回去診間了，聽見巴南在問大哥的小弟——
“所以你大哥昨天讓花露露按一按就好了？”
“是啊，我大哥哭了欸！”
“按得很痛啊？”
“不是痛，大哥是感動�！�
“感動？”
“嗯，感動啊。”小弟比手劃腳，重演昨日感動時分�！按蟾绱虺嗖�，讓花醫(yī)師油推他的大肚子，花醫(yī)師說那個對腸子很好。按摩完，花醫(yī)師突然跪在床邊，合掌祈禱，說要為我大哥祈禱，祈禱他的身體會很健康，生活會很幸福，然后我大哥就哭了……你知道從沒有人會為我大哥祈禱啊，外面一堆人想砍他咧，大哥看到花醫(yī)師很專注的為他的幸福祈禱，眼淚就啪啪啪大流啊……”
“這才是有良心的身體治療師啊，讓病人身心都得到感動跟滿足啊，天馳，你說是不是啊？”巴南知道楚天馳在背后偷聽，故意回身問他。
楚天馳臉色一凜，很不以為然地回診間。
有了黑道大哥掛保證，沒幾天功夫，花露露的病人就跟楚天馳的一樣多。她的病人越多，楚天馳的心情就越差，想他花多少功夫鉆研經(jīng)絡(luò)穴道理療，名聲響亮，業(yè)界稱他是全臺灣第一厲害的經(jīng)絡(luò)師。結(jié)果，一個只會胡搞跟祈禱的小女生，就拐來一堆人看診，他嘔死了。
“太好了，終于有人可以挫挫那小子的威風(fēng)，花露露真搶手，你教得好，怎樣？很有面子吧�！卑湍虾軜贰�
女兒大受歡迎，花明月倒一貫平常心�！耙皇悄阋恢鼻蟀∏�，我們花露露才懶得來臺灣，她在山上住得挺好，每天都在玩，現(xiàn)在天天要看病�！�
“因為就要跟你去尼泊爾了，我放心不下他啊。本來想趁你辦手續(xù)時，讓花露露常幫他靜心按摩，看能不能改改他的脾氣，誰知道他會那么抗拒。”
“順其自然吧�！�
“我也想順其自然，我可沒想到連對著像你女兒那么可愛的女孩，天馳講話都能那么刻薄，害我對你女兒很不好意思，怕她受不了，會被他氣哭。”
花明月哈哈大笑。“你白操心了，全天下大概沒有我女兒會受不了的人�！�
“怎么可能？她沒脾氣�。俊�
“應(yīng)該說是沒討厭的人，因為根本也來不及去討厭誰。她從不勉強自己忍受任何人或事。你放心，她跟我一樣，不會勉強自己的，如果這里待得不開心，或是感覺不舒服了，她自然會跟我說要離開，她現(xiàn)在義診得這么來勁，可見是住得挺習(xí)慣�！�
“那還真詭異�！卑湍蠐嵯掳拖搿！耙粋�看任何人都不順眼，一個跟誰相處都OK，這兩個碰在一起了，想想還真妙啊……”
五點一到，楚天馳立刻關(guān)電腦，收桌面，起身，要去廚房拿啤酒喝，打算休息一會，就回家去。
一位大嬸沖進診間，叫嚷：“終于輪到我了呴！我八十號，我是吳曉花。”
“我收工了�！背祚Y酷酷地丟下一句，看也不看吳曉花，走出診間。
大嬸追出去�！拔遗帕巳r，好不容易才輪到——”
“這里，看清楚�！背祚Y指著房門貼的看診時間�！拔抑豢吹轿妩c，明天再來，排第一號�！�
“我是老顧客了，能不能通融一下啊，我介紹很多人來給你看欸。”大嬸還想纏下去，被楚天馳一個不耐的眼神，瞪得閃到邊邊去。
楚天馳進廚房，開冰箱，拿啤酒時，聽見剛剛那位吳曉花扯著嗓門在對花露露喊：“花醫(yī)生，你看到幾點？你要下班了嗎？”
“哦，我還有十個病人在等，你要等的話我就幫你看。”花露露喊回去。
“好啊，那我等你，反正我都來了�！�
她瘋了？楚天馳皺了皺眉頭，摔上冰箱門。從早上八點看診到現(xiàn)在，他沒見花露露出來休息過，現(xiàn)在，她還要繼續(xù)看完十一個病人？她超人�。�
楚天馳打開后門，在階梯上喝掉啤酒，回屋內(nèi)時，已經(jīng)快七點了。巴南跟花明月去吃晚餐了，客廳有六個人在排隊等花露露。
翻閱掛號紀(jì)錄，他驚訝花露露這一天總共才看了十五個病人。從早上八點到晚上七點？他都看完八十個病人，還比她早收工，她到底是怎么看的？
一名老婆婆推開花露露診間的門，一臉滿足走出來，笑咪咪地證嘆：“我們賺到啦，她幫我弄一小時欸�！彼阒膶O女說。
“阿嬤，你有沒有比較舒服了？”
“有，有，我的肩膀松松的，我肚子很餓，我們?nèi)コ燥埩�，我胃口好像變很好，我很久沒那么想吃東西了欸�！�
“阿嬤有食欲了喔，哈哈哈。我們只花掛號費一百元，真劃算。”祖孫倆笑呵呵地走出診間。
下一位病人正要進去，被楚天馳攔住，請她稍后，楚天馳先進去診間。
花露露背對著他，正在替換診療床的紙床巾。
“不好意思，你等很久了喔�！彼厣恚l(fā)現(xiàn)是楚天馳。“啊，我還以為是病人欸，你收工了？”
“已經(jīng)七點了�！彼嵝训溃⒁獾剿哪樕苌n白，應(yīng)該是很累了。
“對啊，我還有病人沒看�！�
“可以叫他們明天再來。”
“可是他們等很久了，我看完再好好休息�！�
楚天馳凜著臉，有點小不爽。“如果你打算天天看診到這么晚，月底結(jié)算電費時，我要你一起分攤。”
“噢。”她想了想�！安恢牢业腻X夠不夠，沒關(guān)系，到時候你再跟我說多少錢，不夠的話，我再想辦法�！�
“你很多業(yè)障要消是不是？”他問。
“什么？”
“我說你是很多業(yè)障要消是不是？做功德做到這么拚。”
花露露愣住，看他一臉嚴肅，可見是認真問的。她突然大爆笑，笑到抱肚，喘不過氣�！疤彀�，你真好笑……你笑死我啦�！痹趺磿氤墒窃谙麡I(yè)障呢？
“不然這么拚為什么？又沒賺頭。你是免費義診，干么超時工作？還要花錢付電費，如果我再跟你收房租，你就慘了�！�
她低下臉，微笑，想了想。然后，抬起臉，看著他，眼睛烏亮，神色很自在。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欸，因為我不懂你問的那些，跟我在做的事有什么關(guān)連，我只是很高興地做著，沒想那么多……”
“你很喜歡賠錢做事？”他嘲笑道：“原來你有這種嗜好，看來我應(yīng)該幫你報名好人好事代表……”
“不好意思，”花露露面露尷尬�！拔液芟敫懔南氯�，但是，你妨礙我看診了，那個……我的病人還在等，你可以出去了嗎？”
他眉心一凜，轉(zhuǎn)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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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跟她收水電費還有房租�！背祚Y跟師父在海產(chǎn)店吃宵夜。
“你不會這么小氣吧？”巴南驚呼。
“我小氣？！那女生天天在我診所混到十點多才收工，一大早又開始看診，我干么讓人家這樣糟蹋我的地方？”
一連十天！花露露都這樣看診，太夸張了，目測她起碼瘦四公斤，沒病，真是上輩子有燒香。而那些嘗到甜頭的病人，四處宣揚她義診，有病沒病都想來讓花露露馬幾下�；闹嚕∷床怀瞿切┤嗽谡妓阋藛�？干么為那些無病呻吟的混蛋消耗自己？
她白癡，更白癡的是自己，他竟越來越火大，看不下去。
巴南啜著燒酒�！澳呛冒�，要給你多少，你來跟我收。”
“很好笑。”楚天馳冷道。師父退休后的生活費，還是從每個月診所的收入提領(lǐng)的，美其名是顧問費，其實是他對師父的回報。跟師父拿錢，還不等于是在跟自己拿錢，神經(jīng)。
“我知道�！卑湍虾俸傩�，覷著他，嚼著小魚干。“你不是真的要跟她計較，你其實擔(dān)心那丫頭累垮吧？”
楚天馳冷著臉，啜著酒，懶得回話。
巴南倒是興味盎然，盯著他看�！罢骐y得啊，你也會關(guān)心人啊。說實話，你其實也滿喜歡花露露吧？我想啊，沒有人會討厭那么可愛的女生……”
“我討厭�！�
“是喔，那你忍一忍，我們了不起待到一月就去尼泊爾，以后你想討厭都沒得討厭了，以后也沒有我這個老頭子再跟你啰唆，到時候你想怎么糟蹋你的人生，再不會有人有意見了……怎樣？聽起來爽不爽？”
“很爽，我等不及那一天了�！背祚Y嘴硬道。
巴南低笑�！澳阋怯谢堵兜氖种惶孤�，我大概就會感動到哭�！�
楚天馳瞅著酒杯，笑了。“還是不要吧，看見你哭，我會起雞皮疙瘩。”
巴南失笑。“也對，誰愛看一個老頭子哭？喂……”手肘頂了頂徒弟�！澳愣嗑脹]哭了？”
楚天馳的手機忽然響了。
“哇，難得你有電話�！卑湍蠝惤础！案疠荚疲课揖椭�，只有她還會理你�！�
楚天馳瞪師父一眼，接電話。“嗯，嗯，現(xiàn)在？好�！敝v完電話，楚天馳買單。“她找我，你慢慢吃，我先走了。”
“快去啊，好好跟葛小姐相處噢�！�
巴南催他快走，葛菁云是個很好的女人，他很希望楚天馳跟葛菁云有結(jié)果。
“不好意思，這么晚還叫你過來�！�
在單身的小套房里，葛菁云背對楚天馳坐著，讓他檢視肩膀的狀況。她是少數(shù)能讓楚天馳愿意出診的病人，也是他少數(shù)還有在來往的朋友。
“你的肩井穴很硬，所以影響到背部也不舒服。忍一忍，我先肘開你的穴道。”楚天馳以肘尖前段，抵在她右肩膀中央，緩緩沉入，肘揉肩井穴。
葛菁云皺眉了�！昂盟帷咀罱鼉蓚�人離職，我天天加班到半夜，快累死了，打電腦打到手都抬不起來……你呢？你最近怎么樣？”只是很簡單的問候，她卻很沒用地臉上起紅暈。
“老樣子。”
“每次都說老樣子，沒什么新鮮事嗎？”她笑笑地，假裝不經(jīng)意問起�！白蛱臁矣薪�(jīng)過你的診所，你那里，好像多了個女醫(yī)生，你找了伙伴？”
“是我?guī)煾缸宰髦鲝�，跟我無關(guān)。”
“哦。”她偷偷放心了�！拔揖驮谙耄阅愕膫�性，怎么可能愿意和人合伙�！�
不到五分鐘，楚天馳輕易地揉軟她的肩膀。他拿藥布，撕開，貼在肩井穴。藥布很涼，她臉龐很熱，對他的感情，一直暗暗發(fā)酵著。
“我舒服多了，謝謝你�！�
“不客氣�！�
葛菁云轉(zhuǎn)動手肘。“輕松多了，這幾天我這只右手，只能抬到肩膀呢，多少錢？”葛菁云拿皮包，被楚天馳推開。
“不用�！睂@位關(guān)系特別的老朋友，他從不收費。
“哪有這種事，每次都不收我錢。你這樣，我會不好意思再要你來幫我弄�！彼龐珊┑溃樕t了，暗自高興他對她好。
葛菁云羞怯的反應(yīng)，眉目間的情意，楚天馳冷冷地，全看進眼里。
“婉如的朋友，我不收錢。”他補上一句，將她歡喜的表情弄擰了。
葛菁云怔住，然后她笑著，笑得很不自然。“想不到做婉如的朋友，這么幸福啊……”
“很晚了，我回去了，你早點休息�！绷嗥鸨嘲�，他要走了。
她慌亂地拉住他的手�！爸辽僮屛艺埬愫染啤颓懊婺情gPUB。”
楚天馳停步，定定地看著她眼睛，像似看透了她的情思。她尷尬，低下臉，受不住那雙看透世事的眼，恨他看穿她，讓她困窘。
她知道，自己一直處于劣勢。他的眼色是那么直接又冷酷，好像她在想什么，他全都了，包括了她對他的迷戀，而他看著她的眼色卻沒有愛情。
兩人來到PUB喝酒。
一如往常，葛菁云說話，楚天馳只是聽�？偸撬P(guān)心他的近況，他從不多問她的生活，或回報同等關(guān)心，總是她，苦苦找話題�？偸恰�
葛菁云苦笑，總是她不爭氣，甘愿承受這種痛又快樂的折磨。
“聊聊你的新伙伴嘛，她是個怎么樣的人？”
“沒什么好說，那個人笨得要死�！�
她笑了。“你師父好霸道，老要你聽他的。”
“我習(xí)慣了。”
“全世界，好像只有你師父拿你有辦法，換作別人說的話，你才不聽�！�
“……”
她悄悄挨近些，貪戀他身上混著汗味的男人氣息。那是一種強勢的，充滿費洛蒙的氣味，比酒精更讓她醉，大概是喝多了，她壯起膽子，問：“假如是我說的話，你聽不聽呢？”故意問得很輕松，表情卻很不自在，她眼睛，流露太多情意，藏不住了。
楚天馳還是看也不看她，自顧地啜著白蘭地。
懶得回應(yīng)這個問題，臉色太冷漠，讓她自己意識到問了個笨問題，任氣氛凍結(jié)，任她去尷尬和難堪。
他就是這么殘酷，她苦笑，自己轉(zhuǎn)移話題。
“你知道嗎？那個，一直在追我的王副理，月底要到夏威夷度假，找我一起去……”如果他還有一點點在意她，拜托，讓她看見他在乎。
楚天馳轉(zhuǎn)頭看著她。“那很好啊，記得出國后狠狠敲他一筆，反正他那么喜歡你，到時想買什么就買，看看他對你有多大方，假如還不賴，就可以考慮嫁給他了，你也不想一輩子當(dāng)老姑婆吧？”
她張嘴，想回話，但喉嚨很苦，發(fā)不出聲音，忙撇過臉，掩飾濕潤的眼睛。
恨他那樣無所謂的口氣，更恨即使在對她這樣殘酷時，他還是英俊得令她心動。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心，寄在他身上。有時覺得他對她似乎是特別的，有時發(fā)現(xiàn)，自己跟別人，對他來說都沒有不同。這種患得患失的暗戀滋味，教她擺蕩多年，越來越空虛。
她自嘲：“有時我懷疑，假如我不是婉如最好的朋友，你根本理都不理我�！�
氣氛更凝重了，他開始感到乏味，還有深深的疲憊。一種就算睡掉一輩子，也解不了的疲累。
“我回去了。”他干掉白蘭地。
“我還想喝……”她任性一句。但他就走了，走得毫不猶豫，將她留在深夜的PUB。
葛菁云趴到桌面，狠狠哭起來，他待她，其實連朋友都不如。
楚天馳站在PUB外，隔著透明落地窗，看葛菁云痛哭，默默看了會，轉(zhuǎn)身離開�；氐郊�，洗完澡，熄燈，躺在床上，躺進了沒有盡頭的黑暗，孤寂張臂歡迎他的歸隊，歡迎他再次加入失眠的行列。
他預(yù)料自己會跟往常一樣，就這么百無聊賴地忍耐空虛，空洞，無聊的黑夜，直至神智不清，終于睡著。
可是……他看看時鐘，十一點鐘。他想了想，竟然發(fā)神經(jīng)，打電話到診所。
“喂？”花露露很快接起電話，看樣子她還沒睡。
“叫我?guī)煾嘎犽娫�。”雖然明知道師父已回家。
“你師父？”她清亮的嗓音，在夜里美好得像月亮�！澳銕煾覆辉谶�，他很早就回去了啊。你急著找他嗎？你可以打他手機啊？！”
他的臉龐，一陣燥熱�！拔抑馈瓫]事了�！贝掖覓祀娫�，她卻急喊——
“等一下，你打來正好，我有事問你�！�
“什么事？”
“那個……”她支支吾吾�！拔易隽艘患䦟Σ黄鹉愕氖��！�
“什么！”他聲音低下去，腦中警鈴大作，花露露干什么好事？把診所燒了？弄壞設(shè)備？還是……
“有個東西……大大眼睛……就是沒有毛……”她沒頭沒腦地說。
“你說什么？”
“我可以嗎？”
“把話講清楚。”
“可以養(yǎng)一只很帥的流浪狗嗎？”
他愣住了，坐起來，在黑暗里，想笑又逞強著，裝生氣地說：“你不可以。”
“但是它生病了，流浪在外面很可憐�！�
“我的診所禁止養(yǎng)狗，更別說是生病的狗�！�
“真的不行？拜托拜托拜托好心的楚先生我知道你心腸很好的……”她裝哭腔。
楚天馳能想像她在電話那頭雙手交握的拜托樣。
“喂，我說不行�！辈桓蚁嘈牛谷辉谛�，掩住話筒，偷偷笑。可是，口氣還很強硬�！澳阋歉以谖业牡胤金B(yǎng)狗，你試試。”
“你會怎樣？”
“我已經(jīng)跟你說不準(zhǔn)，好膽你就試試看。”
“先說你會怎樣。”
這小妞，竟不怕他威脅哩，真皮�！胺凑阍囋嚳淳蛯α�。”其實也不知道能對她怎樣。
“你該不會為了一只狗打女生吧？”
“很難講�！�
“噢，你不會這么低級。”
“很難說�！�
“好癢咧！”她嘻嘻笑起來。
“癢？……花露露？！”
“它一直蹭我的腳，害我好癢，帥帥！不可以，噓，去那邊，那邊不可以大便！不行！”她在大叫。
很好，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想像一只蠢狗，在他地盤屙大便的模樣了。
“你已經(jīng)讓它進來了？而且連名字都取好了？然后它在我的地方大便？！”他冷冷地罵，可是嘴邊笑意越來越大。
“哦哦哦，你別氣，我們好好商量。”
“馬上把它扔出去，不然明天你就完蛋了�！�
“嘖嘖嘖，只是一只狗，用得著這么氣嗎？我會祈禱，祈禱你明天就改變主意。”
“走著瞧！”
他用力掛上電話，仿佛他很氣，但是，可惡，情緒很分裂，嘴角一直在上揚。大半夜，他竟為了一只狗，跟小女生吵架。
倒回床上，他扔開電話。
晚上被葛菁云搞壞的情緒，忽然煙消云散。
他躺著，覺得自己好像輕了些，飄飄的，暈陶陶的，瞪著天花板，心頭怎么……怎么……甜甜的？
�。� 鳳鳴軒獨家制作 ＊＊＊ bbs.fmx.cn ＊＊＊
“馬上讓它消失�！背祚Y冷著臉說。
“這么可愛你忍心�。俊被堵都饴曊f。
“蟑螂都比它可愛，它連毛都沒有，這叫狗嗎？”
“噓、噓、小聲點，它聽見了。”
“它是狗！”
“狗也有自尊，你瞧你瞧，它尾巴垂下去了，多傷心啊�！�
一大早，花露露的診間里，兩個人，吵來吵去。
診間外，病人都聽見了，他們幸災(zāi)樂禍，都在偷笑。
笑最開心的就是巴南了，仿彿非常享受楚天馳沒轍的吼叫，還倒茶給等候的病人喝。
“喝茶喝茶，慢慢等，人家吵架，我們別去打擾，讓他們慢、慢、吵�！�
花明月嗑著西洋芹，涼涼地翻報紙，毫不介意女兒讓人家吼來吼去。
于是在九月一日早晨，天氣晴朗的秋天早晨，楚天馳的地盤失守，多了一只狗兒。那只狗很丑，就是跟花露露一樣，有一對好大好無辜的眼睛。它是一只病了的巴戈狗，有嚴重皮膚病，全身光溜溜，垂頭喪氣，垮著臉，他們吵架時，它就趴在花露露裙邊。
楚天馳跟花露露理論�！斑@是我的診所，讓你住已經(jīng)夠好了，你怎么可以連狗都帶進來。而且它長得也太好笑了，沒有毛欸，這種癩皮狗，你也好意思叫它帥？”
“你不懂，這叫‘言靈’。我們那里的喇嘛說過，言語是有力量的，這個叫言靈。就是因為它變丑了，我才叫它帥帥，每天叫帥帥，它就有信心，很快就真的帥起來。我本來想叫它俊俊，可是帥帥比較順口，俊俊念起來卡卡的，念太快舌頭會打結(jié)你聽俊俊俊俊俊俊俊具具具具……呼，我的嘴巴酸了……”
楚天馳眉頭擰得更緊更緊，喔，他必須很努力，才不會笑出來。她具具具具什么具，嘴巴噘地具不停，真滑稽，也真可愛。她為什么不管做什么，說什么，都這樣隨興自在？沒有邏輯、也不懂人情世故的道理？
寄人籬下該有的不好意思，或是謙卑，她通通沒有。偏偏是這樣，在他眼中，特別純真，讓他沒辦法真的生氣，可是又不肯笑出來，裝酷裝得很辛苦。
“總之我給你三分鐘，讓這個帥的消失我面前�！�
啪！花露露閉眼，雙手合握，一臉虔誠。
他立刻冷冷地說：“甭祈禱了，沒用的，我很堅持，快點讓它消失，你不會希望看見我親自動手吧？”
“總之不要讓你看到它就對了�！�
“對！”
“那我把它藏起來好了。”
“藏哪？！”
“藏在我的診間。”
“你的診間不就是我的房子？”
“你反正不常進這里，你看不到。”
“我會聞到臭味�！�
“我會讓它香噴噴，常幫它洗澡，你會喜歡它的——”
“不可能，它看起來很‘帶賽’�！�
“給它個機會，讓它帥起來�！�
他深吸口氣，要發(fā)飆，張著嘴，卻找不到字眼罵她。她大大地笑容太美好，偎著裙畔，光禿禿的呆狗模樣很滑稽，而這里，這個早晨，又是彌漫著濃郁的尼泊爾奶茶香。
忽然他胸口跳得很厲害，看著眼前這一切，一切顯得很迷幻。
忽然他有點恍惚，這真是他楚天馳的地方嗎？是他過慣了的那種空虛孤單的生活嗎？他的心肺怎么投降了？怎么好像被投入甜潤的奶茶里浸泡了。
他有點頭昏，他的早晨不應(yīng)該這樣的。
不該站在這里跟個小女生吵架，不該有這么一只可笑的狗，不該討論言靈啦狗帥不帥啦，不該這樣。他習(xí)慣的早晨，是臭著臉進診所，臭著臉喝黑咖啡，臭著臉罵病人，臭著臉過一天，這才是他習(xí)慣的。
他很混亂，看著花露露，覺得不真實。
他的世界，怎么會出現(xiàn)這樣的女孩？
他忽然臉色一凜，彎身，揪起小狗，塞入背包。
“喂？”花露露大叫，看他轉(zhuǎn)身走出診間，她追出去。“你真忍心扔掉它？你不會那么狠吧？你——”
他走出診所，背包反背在胸前，跨上重型機車。發(fā)動，催油門，對追出來的花露露說：“除非它驅(qū)蟲又打過預(yù)防針，不然我不會讓它住下來�！�
“你要帶它去看醫(yī)生嗎？”
他沒回答，系上鋼盔，戴上墨鏡的同時，注意到她沒穿鞋就跑出來了。對了，她常忘了穿鞋子，這不是個好習(xí)慣，秋天了，地板很冷，容易吸到寒氣。
“進去穿鞋。”他說。
“好，你要帶它回來喔�！庇殖冻鲱^的狗狗揮手�！皫泿洠阋脏�，要聽爸爸的話喔！”
“我不是它爸爸！”他咆哮。
“我知道我知道，開個玩笑嘛�！彼窀裥α恕�
他踩油門，急馳而去，明明穿著夾克，卻好像被秋風(fēng)吹掉什么，有點不安有些慌，還有點迷茫。蠢狗蹭著胸口，腦海是花露露燦爛的笑。
他的身體暖洋洋，神智不太清醒，感到迷失，不太認識自己。
看著楚天馳騎車遠去，花露露呆在屋檐下傻笑。
那抹粗獷背影，帶來某種陌生的情緒，梗在胸口，她皮膚起了暖意。會收留帥帥，是因為那只癩皮狗賴了她三個夜晚，第一次喂食后，就常常賴住不走。
它看起來很不討喜，垮著嘴，有張憂郁的臉。渾身散發(fā)臭味，棄世的眼神，讓她好心疼，它看起來那么孤寂……
他也是。
花露露的笑容消失，日光閃亮著巷弄。
她有種奇怪的感覺，覺得，她也很想收留楚天馳，覺得那個強悍的男人也很欠照顧。
他不是流浪漢，可是放逐自己的意味很強烈。
他也有雙孤寂棄世的眼神，眉目滄桑，愛裝冷酷，像鎖著太多情緒，拒絕傾吐，防御到底。
秋陽暖著花露露的臉龐，暖熱她的皮膚，她赤足踩著水泥地。
她想著楚天馳這個人，心里甜蜜又有點刺刺地。
“楚天馳真的把狗扔了？”巴南頻瞧向門外�！八娴陌压穾ё吡�，那個混蛋，沒想到他冷血到這種地步，花露露求成那樣他還——”
“喂，換你了�！毕缕逑碌揭话耄髟卵芯科迓��！澳憧禳c。”
“你不去看看你女兒嗎？我出去一下——”
“別管他們�！被髟吕∷�
“你女兒她……她待在外面，她好像在哭�！�
“不關(guān)我們的事，撿狗回來的是露露，不讓她養(yǎng)的是你徒弟，不知道會不會被丟掉的是那只狗，全跟我們無關(guān)，你擔(dān)心什么？你到底要不要下棋？”
“喂，是你女兒欸，你不關(guān)心一下？”
“又不是什么大事，干么緊張？你真好笑。”
“那怎樣才是大事？要……花露露？你哭了？那小子真的把你弄哭了，別難過，南叔晚一點幫你修理他�！�
花露露哭著進來了，病人嘩然，議論紛紛。楚大師真的把花醫(yī)生弄哭了�。�！
“媽……”花露露撲進母親懷里，埋在她胸懷里哭。“我好感動�！�
“呃……感動？”現(xiàn)在是怎樣？巴南好混亂。
“感動什么啊？”花明月?lián)崤畠旱陌l(fā)。
“他讓狗留下來……還帶它去看病呢！然后我忽然好想哭，我忽然發(fā)現(xiàn)到，楚天馳真是個很棒很棒的人，但他卻故意裝得很酷很酷，其實他真的很棒……”
“這樣啊。”花明月笑了。
“我可從不知道他可以棒到讓人想哭�！卑湍虾傻鼐绢^發(fā)。“他真的讓你養(yǎng)狗嗎？見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