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精油的提煉是在一間密不通風(fēng)的石窖里,內(nèi)分為三室,以一條長廊相連接,第一間置有各種不同的銀制盆皿和石臼,用來搗碎花葉,有個暗室在,里面存放大量新鮮采集回來的花花草草;另一間則放了個大火爐,一旁還擺放了大大小小令人眼花撩亂的瓷瓶。
至于最里面的那一間則與一般簡陋的房間無異,一張床、一張桌,唯一少了的就是窗。
沒辦法,釀香過程是不能讓香味外溢,更不能讓外頭的濁氣侵入,這是規(guī)矩,才能保持香露的精純度。
火爐上,有一鍋正在沸騰冒煙的液體咕嚕咕嚕響著,從隔壁房端了個銀盆進(jìn)來的女子先拔去鼻子上塞的兩個小布塞,再小心翼翼的將銀盆里的黏稠汁液倒入大鍋里。
晶瑩剔透又帶著濃郁香氣的液體,在大鍋里滾燙冒著泡,持續(xù)滾沸了幾個時辰,量逐漸減少。
一看時機(jī)成熟,女子便將火撲滅。
擦著額頭沁出的汗水,她把完成后的晶瑩液體用銀匙裝入準(zhǔn)備好的嬌小瓷瓶里,趁熱裝入后立即封口,使其在瓶中慢慢冷卻,才是最精純的花精油。
大呼一口氣,終于大功告成,這回她成功燎出一種除了能讓肌膚白皙剔透,還能撫平蒼老細(xì)紋的新香液,她敢打包票,一定會造成京城轟動。
“叩叩!”
石窖外的敲門機(jī)關(guān),即使人在里面,也能聽見有人敲門。
該是小蓉送食物來了,她把裝好的幾個瓷瓶放到墻角陰涼處擱著,眼角數(shù)著石桌上的瓶子還剩多少。
得加把勁了,她得在今晚結(jié)束前,把蕁蘿草和碧春花的種子磨碎……
突如其來一陣劇烈的暈眩令她眼前一片花,她費(fèi)了好大的勁才不讓自己跌坐在地。
身處在密不通風(fēng)的石窖中,人自然會覺得不舒服,更何況是她,長年來累積的不適已經(jīng)達(dá)到最高點(diǎn),正一點(diǎn)一點(diǎn)開始對她反撲回來。
她驚覺到頭暈的次數(shù)真的愈來愈多,該不會是……
蒼白的臉蛋上出現(xiàn)一絲慌亂,抓來前幾日制好的香液往鼻間一放,任由濃郁的香味鉆入鼻子里,果然……這一年來的頭暈征兆果然是在提醒她,最不想見的情形還是出來了。
怎么會這么快?
記得娘當(dāng)時是三十四歲后才慢慢開始,她才十七歲,為何這么早?
“叩叩!”
是因?yàn)樗玳_始接手工作嗎?
這不行呀!她還沒玩夠,她才剛嫁人的不是嗎?起碼還得多給個五年、六年……
“叩叩叩!”
她一直以為,應(yīng)該還有個十幾年,這些癥狀才會慢慢出現(xiàn)……
“叩叩叩叩!”
深鎖眉頭的她完全沒注意到擾人的敲門聲,已經(jīng)不是從機(jī)關(guān)發(fā)出,而是有人正在外頭敲著她的門。
“叩叩叩……”
“吵死了!是誰一直在那邊發(fā)出聲……”
一個猛勁抬頭,她錯愕,瞪著眼前不該出現(xiàn)的人影!霸撍!你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
過于激動,一股濁氣涌了上來,頭暈的癥狀再次出現(xiàn),模糊中,有一股熱呼呼的軟稠感出現(xiàn)在鼻間。
血?她的手上怎么會有血?
沒多久,她只聽見有人用著好凄厲的嗓音大叫娘子,一道火速的身影急急朝她飛奔而來……
***
原本只是偷偷潛入,卻因?yàn)榫镁玫群虿坏侥镒踊貞?yīng),所以悄悄將門推開個縫,卻萬萬想不到這么一次偷窺,探頭見到的卻是那么駭人的一幕。
抱著不省人事的妻子,莫修邊跑邊吼,奔出石窖!翱靵砣耍∥夷镒訒灥沽!”
莫修將她抱回屋內(nèi),輕輕放上床,心慌地用衣袖不斷擦拭從她鼻間流出來的紅絲,不忘吩咐下人打盆干凈的清水。
雖然止了血,應(yīng)該要紅潤的小臉卻蒼白不已,胸口那種莫名的揪痛又出現(xiàn),愈來愈嚴(yán)重。
這女人是怎么回事?為何好端端的流起鼻血,說也不說就在他面前暈倒,如果他晚一步去……
該死的!他根本不敢想像,小惡女把自己關(guān)在沒有人看顧的房間里,暈過去也無人知曉會有多嚴(yán)重。
但,最讓他憤怒不已的是——
“什么叫作不需要找大夫!”一記重掌拍在桌上,震得茶壺咯咯作響,答話的丫鬟也嚇得腿一軟,整個人跪下來。
“因?yàn)椤@不是小姐第一次昏倒和流血,只要休息一會兒,小姐自然會醒……”
“所以你們就無所謂,不管主子的死活!”又一記充滿怒火的重掌拍上桌。
“姑爺,不是我們不在意,是小姐不準(zhǔn)我們管的!惫蛟诘厣系难诀邘缀跻凰拇笊らT嚇哭了。
記得第一次見到小姐流鼻血,他們找來的大夫卻被小姐訓(xùn)回,所有下人也讓小姐罵了一頓,自此,大家再也不敢“擅自作主”。
“什么叫作不管!她是你們的主子,身體若有不適,你們就該主動去找大夫,豈可不理會!”再一次忍不住胸口涌上的怒氣,只能拍桌子出氣。
銳利的眼神朝一個個瑟縮不已的仆人們繞了一遍,尤其是跪下的小翠,早已淚眼汪汪,縮著身子發(fā)抖。
冷靜,他得冷靜。“你說,小姐休息一會兒就會醒了?”
“是。”
“這種癥狀有多久了?”莫修板著臉道。
“從金梓姐姐出嫁那時候開始,有一年了!毙〈鋼(jù)實(shí)稟告,一見男人臉色又拉長,緊忙再開口,“當(dāng)小姐出關(guān)后,總會有個一兩回出現(xiàn)流血癥狀和暈眩,因?yàn)樾〗阋猜远┽t(yī)術(shù),同奴婢說是因?yàn)樵谑汛,終日吸入濁氣才會流鼻血,還說這對小姐身體無害,流血只是把濁氣排出!
丫鬟的話,聽得莫修眉頭愈皺愈緊。“那你們有沒有人知道,她在石窖里面也會暈倒?”
“這……”下人們面面相覷,沒有一個人答得出來,石窖有禁進(jìn)令,根本沒有人敢在小姐“工作”時進(jìn)去打擾。
冷峻的面孔愈臭、愈黑,偏偏藍(lán)翼這時候外出送帳本到往來的商家核對,他根本找不到人問究竟。
“唉!小修子,不過流個鼻血而已,你在這里喳呼個什么勁?”原本躺在床上的錢府小姐懶散地坐起身,伸伸懶腰,瞧著一屋子被吼得好委屈的下人。
“你、你醒了!”莫修火速趕到床邊,又是碰她的臉、又是碰她的手,黑瞳牢牢在她的臉上打轉(zhuǎn),“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相較于他的憂心忡忡,她則有趣的歪著腦袋打量關(guān)心起自己的男人!澳銢]經(jīng)允許就擅闖我煉香的地方,我還沒怪罪于你,你倒是把我的下人先行教訓(xùn)了一頓嘛!”好幾個丫鬟都快被嚇哭了,真讓她心疼。
“你有沒有搞錯?我把你救出來,你一清醒不感激我,還一臉想教訓(xùn)我的表情!”原本緊繃的情緒隨著她醒來而放松,這會兒莫修臉上又出現(xiàn)了被激怒的神情。
“救?”她像是聽見了什么奇怪的字眼,“我有要你救我什么嗎?”
真是個不懂感恩的女人!莫修冷冷道:“讓我好心提醒你,約莫半個時辰前,你暈倒在那什么狗屁石窖里!
他得好好向她問清楚,她這個昏倒又流鼻血的毛病是怎么回事?
“我暈倒?”
“沒錯!焙λ铧c(diǎn)嚇得魂飛了。
“相公,我想你搞錯了。”她揮揮手,要房內(nèi)一干下人先行退下,“我只是累了小睡一下,你這是小題大作!
“小睡一下!”莫修古怪的瞧著她,閉著眼睛往地上摔叫作小睡一下?騙誰呀!
她一本正經(jīng)的點(diǎn)頭,“我只是太累了,正巧想闔眼休息片刻,結(jié)果你就闖入!彼柤,“就是這么回事!
“睡你個頭啦!哪有人睡覺還會流鼻血?明明就是你的身子出了問題!”他的衣袖上有血跡作證,看她還能怎么扯!
“如果我說我懂醫(yī)術(shù),自己的身子真的無恙,你能不能別再這么大驚小怪?”她揉揉被吼疼的耳朵,第一次發(fā)現(xiàn)到她的相公真的很吵。
“你又不是大夫,那點(diǎn)醫(yī)術(shù)不過是三腳貓的功夫而已,憑什么說自己沒問題?”
“就憑我自小熟讀花草書籍,每一種香味和療效我也熟記清楚,加上我自小訓(xùn)練的敏銳嗅覺,就算你端一碗藥湯,我也能憑氣味和香味得知它的用途,這樣,你該相信我了吧!”
莫修語塞,她的話卻在他的腦袋里一直轉(zhuǎn)、一直轉(zhuǎn)……
這……難道是暗示不成?莫非他的娘子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自己暗中換了湯藥的事?但是她卻從來沒問過自己……
沒工夫去想是不是穿幫,眼角晃入他妻子的一雙腳開始不規(guī)矩起來,正一寸一寸慢慢往床外爬去。
她想下床!
“你這個好不容易才休息的家伙,又想下床去哪?”管她手呀腳呀!他統(tǒng)統(tǒng)給按回床上,還拿起床被將她的雙手雙腳包得牢緊。
她失笑道:“前幾天才過了夏至,你想熱死我嗎?”
男人一僵,依舊將妻子包得死緊,不過這回讓她露出雙手雙腳。
“小修子,你把我包成這樣,我怎么回石窖工作?”
“還提什么工作,就是待在石窖你才會變成這副德行,你給我好好休息幾日再說!边@瞬間,他突然討厭起這女人的天賦異稟。
她一嘆,口氣少了以往的驕縱,可憐兮兮道:“下個月初就得交給李丞相夫人五瓶晶肌露,這是我早允諾的,你要我食言嗎?況且呀!昨兒個才送來一批碧春花,只能存放在石窖里三日,要是那些花草枯了,你負(fù)責(zé)嗎?”
“我還答應(yīng)了蓉妃娘娘,會給她一瓶沉香精,還差三日才能完成,還有呀……”
密密雜雜的一堆,聽得他頭都暈了。“夠了,你非回去工作不可?”
“是!
“那好,我跟你一起回去,要做什么我可以幫你。”他得監(jiān)督她,免得她又一聲不吭倒下……想到這兒,他的心就忍不住顫一下。
“不成,釀香是錢府不傳外的功夫,絕不能讓外人窺知如何煉制!
“我是你相公,不是外人!”莫修重重吼出這幾個字。
他真的很想仰天大喊“我是她夫婿,她是我娘子”,好讓所有人能記得,他不是外人。
“還是不行,盡管你是我夫婿,我還是不準(zhǔn)你入內(nèi)!
“什么叫不行,你這是看不起我啰!”
“不是看不起你!彼D了一下,決定把話說重,“只怕你會妨礙我。”
難得想幫她做事,卻被她嫌棄,男子氣概和丈夫威嚴(yán)全數(shù)掃地,怒火無處可發(fā),莫修半瞇起眼,狠狠朝身邊最近的物體踹了一腳!
只是輕輕的一小腳,殊不知飽受幾回“鐵沙掌”摧殘的可憐桌幾早已搖搖欲碎,不堪這一腳攻擊,終于壯烈犧牲。
砰一聲,四分五裂!
出腳的男人腳還來不及抽回,傻愣愣的單腳站在原地,傻了!
這下什么怒火、男子氣概、丈夫威嚴(yán),全都飛啦!“這桌子……怎么這么不堪一擊……”
拜托!什么一擊,先前是誰害它傷痕累累來著?
明知不該瞄,眼珠子就是不聽使喚的偷覷地上一顆顆碎裂的金色珠子,頓時,他吞了吞唾沫,朝床邊偷覷一眼,娘子嘴角那抹令人玩味的笑痕令他打了個冷顫!皠e告訴我,這些珠子是那什么天價的珍珠!”
“當(dāng)然不是,夫君多心了!
“太好了。”
才聽見他松口氣的聲音,她臉上的笑痕更大了,小手抓來散亂發(fā)絲,編起小辮子,狀似無意道:“這是一年才能生產(chǎn)幾顆的金海珠,一顆就要五百兩,豈是那些庸俗的珍珠可以相比!
“五、五……”莫修一張嘴一開一闔,就是沒辦法把整句話說完。
可憐喲!就算把他的腿砍下來,可能也不值一顆珠子的價錢。
錢府小姐在心頭默數(shù)十下,她的相公可配合了,第十聲剛默喊完,整個人便“咚”一聲躺平在地,厲害的是,他的四肢還能有意識的避開那些粉身碎骨的金海珠,選擇癱平在空處。
跳下床,她蹲在癱平的男人身邊,指尖滑過他的臉頰,從眉目間跑到了鼻梁和寬厚的雙唇上,最后輕輕點(diǎn)了他的額頭一下!皭壅f大話的蠢男人,明明吵著要幫我的忙,居然還比我先一步倒下,這算什么嘛!”
可是這個蠢男人卻在見到自己暈倒后,慌張失措到眼底沒有昂貴身外物的存在,還笨得破壞他們,真是……
她輕輕咧出一抹好美的笑容,腦海中不斷浮現(xiàn)他緊張沖向自己的身影,還有口里不斷擔(dān)憂喚著她的聲音,她醒來時關(guān)心呵護(hù)的舉動……
胸口甜甜的,不知打哪來的沖動,她低頭親上男人抿得死緊的唇瓣。
怎么辦?她覺得自己好像很喜歡她的相公咧!
只是喜歡嗎?
不,好像是很喜歡、很喜歡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