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室里,所有仆婢皆被遣至屋外,只留下梅英世、梅意嗣及堅持自己是“男人”的梅承嗣父子三人。
“真有此事?”聽了梅意嗣詳細交代完事情的來龍去脈,梅英世驚訝不已。
“千真萬確!泵芬馑蒙袂閲烂C而謹慎,“承嗣,你今天在這兒聽見的任何事情都不要傳出去,知道嗎?”
梅承嗣點點頭,“我明白!
“想不到那圣母之家竟是販賣人口的地方……”梅英世搖搖頭,“這次真讓智熙誤打誤撞給碰上了……她的傷不要緊吧?”
“沒有大礙。”他說:“只要按時換藥,個把月就能跑能跳了!
“那就好!泵酚⑹傈c點頭,臉上緊繃的線條稍稍放松,“要是她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如何向安家交代?”
“父親放心,我會看顧好她的!彼f。
聞言,梅英世若有所思,深深地注視著他,似有什么疑惑。
“父親想問什么?”他迎上父親疑惑的目光。
“當初讓你娶安家女兒為繼室,你雖無異議,但為父知道你并不樂意……”梅英世不解地說:“可今天見你在大堂上的表現,對她處處維護,又足見深情,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梅意嗣淡然一笑,“我們與安家結親,一開始雖是為了互蒙其惠,但總也不至于是誰都可以!
“那倒是!泵酚⑹栗久夹@,“安家雖不比蘇家那般無可挑剔,但也沒有犯法之事,雖說智熙常有不禮教之舉,卻也不是罪無可恕!
聽著,梅承嗣替嫂子抱不平,“那父親上次為何要罰嫂嫂私自進出圣母之家呢?”
“你這小子……”梅英世有點羞惱,“跟兄長喝酒與跟洋人往來能是一樣的嗎?我不罰她,其他兩房的人會說我治家不嚴,往后為父還如何主持評理?”
“父親實在不需要那般在意著二房三房,他們做什么事又幾時在乎過咱們大房的想法?”梅承嗣不以為然,“不說別人,二房的朝嗣哥當初想納那個歌妓還不是鬧得滿城風雨?現在還敢嫌棄我家嫂嫂的出身呢。”
他說完,梅意嗣對他抱以一笑。
梅英世又是一記嘆息,“你說的這些,為父的都知道,但身為梅家主心骨,我凡事都得一碗水端平,免得讓人非議!
“父親說的極是!泵芬馑迷掍h一轉,“總之我岳父將寶貝女兒嫁進梅家,不全是為了暢貨順利,若梅家不能善待她,岳父定不可能將她嫁來,而且還是繼室!
梅英世點頭同意,“確實。”
“過去我一直提防著安家,擔心他們還有見不得光的買賣行當,恐怕會累及梅家,這事,我可以確定安家雖是江湖出身,但絕無不義之事!彼m道:“說來,這次若不是我大舅子及時趕到,憑我之力必無法全身而退!
梅英世再度頷首認可他的說法。
“大哥,那你現在可有眉目?”梅承嗣問。
“雖有眉目,但還不能確定!彼f:“我會聯系通判霍大人跟同知李大人,再做匯整!闭f著,他起身,“我先回院里看看智熙!
“大哥,我也去看看嫂子!泵烦兴谜f。
“不急。”他一笑,“我會將你的關心帶到,但現在先讓她好好休養兩日吧。”
梅承嗣雖有點失望,但沒堅持!耙埠,大哥一定要告訴嫂嫂我很關心她!
他拍拍梅承嗣的肩膀,唇角一勾,“放心!
梅意嗣并未將所有已知的線索告知父親及梅承嗣,尤其是石念祖之事。
石念祖是石嬤嬤的親人,而石嬤嬤又是他母親跟前最信任的老人,直至目前他還不能確定石念祖在這事件中的角色為何,又是否有其他人牽涉其中,若是讓父親及弟弟知曉,只怕會橫生枝節。
他雖是在母親跟前養大的,但石嬤嬤一直不喜歡他。
他知道,但從沒放在心上,他有任何的情緒反應都會給母親帶來困擾,所以他一直以來都很自制、很克制,這是他做一個兒子當做之事及當盡之本分。
回到馨安居時,房嬤嬤跟寶兒、春月正將安智熙的私人物品,一件件一樣樣地從西廂移往東廂。
見他回來,房嬤嬤立刻綻開笑顏,“爺回來了?沒什么事吧?”
“都沒事了!彼恍,“太太呢?睡了?”
房嬤嬤搖頭笑說:“還等著爺呢,沒睡!
聽見房嬤嬤說“還等著爺呢”,梅意嗣不自覺地露出滿足的微笑,沒說什么,直接進到了東廂房,他穿過花廳、夾間,來到內室。
床上,安智熙乖乖趴著,頭轉向門的方向,兩只眼睛圓瞪著。
看見他回來,她抬起脖子,“回來了?”
她那喜悅的表情像是一陣舒爽春風,將方才凝滯在他胸口的那些烏煙瘴氣全吹散了。
“沒事吧?”她急問:“他們怎么說?”
“沒事!泵芬馑米哌^去,在床沿坐了下來,“不過是聽了一些風聲,就趕著過來興師問罪。”
“哪來的風聲?”她疑惑地問:“大哥跟他底下的人是不可能說出去的,官衙不也封鎖了消息,那么是……”
“當然是有心人故意散布!彼慌奢p松地道。
“有心人?”睇見他那高深莫測的眸光,她意識到他應該知道些什么。
“你別擔心這些事。”他溫柔地看著她,“先把傷養好吧。承嗣剛才還嚷著要來,我攔下他了,他要我將他的關心帶到!
“收到。”她眉心一擰,神情嚴肅,“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還不確定有什么!彼浇且还,“這網還有漏洞,我得有更多線索才能將它織成一張完整的網!
她摩挲著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
“你在想什么?”他問。
“我在想,趙北斗跟我說的事……”她說。
他微頓,“什么事?”
“他說他那天晚上跟蹤將孩子們送走的小船出海,發現一艘船名被刻意涂銷污損的船,但上面依稀還能看見一些字體筆劃。”
“是洋人的船嗎?”
她搖頭,“不,是咱們的船!
“也就是說,跟詹姆合謀的不是洋人,而是咱們自己的人?”
“應該是的!卑仓俏跻荒樛锵У乩m道:“可惜趙北斗不識幾個大字,只認出船身上有個‘金’字跟三點水!
“金字跟三點水?”他沉吟須臾,“我明日去拜訪李大人,所有的船都需要登錄才能申請發船令,若是船名刻意涂銷污損,那表示這艘船已經不靠岸,可能是做非法買賣的黑船。
“那從何查起?”她急問。
“我可以再從各個造船所著手調查,這船絕不是憑空出現的。”
“嗯!彼肫鹉切┎恢毁u去哪里的孩子,心里一陣難過,“救不了那些被賣掉的孩子,我很內疚!
他伸出手,輕輕地放在她肩膀上,“你已經做了該做的,還差點沒了命,這不怪你!
她神情懊喪,“早知如此,我應該早點通知你或是……”說著,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對了,那天我去圣母之家找詹姆套話,當時孩子們告訴我有客人來找他,后來我去了后面的書房找他卻沒看見客人,等我察覺到有異想離開時就遭到暗算了。我想,當時那個客人一定躲在暗處。”
聽了她的話,他神情一凝,“你還記得什么?”
“我失去意識前聽見那個人說話,他說我已經知道了,留不得,然后……”她露出困惑迷惘的表情。
“然后什么?”
“我覺得那個人的聲音,我聽過!彼f:“可能是我認識,但又不常接觸到的人!
“如果再聽到,你會想起來嗎?”
“應該可以。”她一臉義憤填膺,“做這種傷天害理的事的壞蛋,我一定要把他們揪出來。”
看著她那彷佛正義女俠般的神情,他蹙眉,“拜托你不要再沖動行事,有什么事也得有商有量,我的心臟負荷不了再有下次!
“嗅?”她微頓。心臟負荷不了?他是指……
四目迎上,梅意嗣眼底滿是再也不隱藏的關懷及愛意,他用寵溺卻又無奈的溫柔眼神注視著她,然后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臉龐。
“你知道當我發現你可能遭遇危險時,我有多害怕嗎?你知道當我看見你被刺一刀時,時我的心……”說著,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語帶央求,“拜托你不要再這樣。”
迎上他那深情又炙熱的黑眸,安智熙的心好熱、好緊、好痛。
可她,喜歡這痛痛的感覺。這樣的痛是因為她知道有個人在乎她、關心她……愛她。
“我從來沒那么害怕過,就連在海上遇劫被砍十數刀時都不曾那么害怕!彼孤手苯,“我不想失去你!
“……”望向他,安智熙的臉熱了。
活了三十年,她還沒被一個男人如此渴望著、關愛著——除了她爸。
爸爸就是爸爸,不能算是“男人”吧?
被一個男人如此深深疼惜著、呵護著、在意著,她感到羞赧且不知所措。
一慌,她就說了蠢話,“我、我本來是不會受傷的,還不都是為了救趙北斗。”
提及趙北斗,梅意嗣就想起她毫不猶豫沖向趙北斗并為他擋刀的那一幕,他眉心一緊,妒忌全寫在臉上。
趙北斗是安智秀的人,也是安智秀派到圣母之家臥底的。她跟趙北斗……是舊識嗎?她為他擋刀是因為道義,還是其他的?
安智熙發現當自己提到趙北斗時,梅意嗣臉色變了,而且是變得難看。
“你……”他兩只幽深的黑眸鎖定了她,“為什么要替他捱刀子?”
“呃……”
“我看得一清二楚,你是毫不猶豫且毫無畏懼的幫他擋刀,好像他的命比什么都重要!彼f。
“呃,他……”不對,他這語氣聽起來不太妙,慢著,他該不是以為她跟趙北斗有什么不尋常的關系跟感情吧?
“你別誤會!彼钡溃骸安皇悄阋詾榈哪菢!
他眉丘緩緩地隆起,“你哪里知道我以為的是怎樣?”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不是你想的那樣。”她慎重其事地解釋,“我跟他沒有任何奇怪的關系,真的,我可以對天起誓!闭f著,她努力地想抬手,可一拉扯,她腰后的傷口就痛了。
見狀,他又心疼不已,“別動!誰要你對天起誓了?”
“可你不信……”她一臉小可憐、小委屈的表情。
“若我為一個女人捱刀,你能不起疑?”他反問她。
她微頓,然后認真地說:“那要看你是什么身分職務,如果你是護衛,那保護女主子也是理所當然之事!
他眉心打上死結,覺得她在跟他抬杠、在強詞奪理,“但你不是護衛,他也不是你的主子,不,嚴格說來,我是他的護衛沒錯!彼f。
聞言,他更困惑了,“你在胡說什么?你是他的護衛?”
“這……說來話長!彼粐@,無奈地道。
“你試著說,我有的是時間聽!彼p臂交放胸前,一臉“你給我解釋清楚”的強硬態度。
她思索著該如何向他說明解釋——實話實說?不,他怎么可能相信她的鬼話?胡扯一個故事?那也使不得,他隨時可以去問趙北斗或是她大哥。
想著,她不自覺地又嘆了一口氣。
“怎么?你無法解釋?”他語帶質問。
“嗯!彼芨纱嗟爻姓J,“我是無法。”
“什……”他眼底竄著兩簇火光。
“我只能告訴你……”她神情認真而嚴肅,“我是在還他娘親的人情!
他一怔,不解地,“還他娘親的人情?”
“是的。”她一臉真誠,“詳情我無法跟你說明,但我只能說……沒有他娘親,就沒有我,他是他娘親在這世上最大的依戀,我得救他的命,要是他死了,他娘親會很傷心的!
梅意嗣表情凝肅,兩只眼睛定定地直視著她。
她的說法他實在無法完全接受,甚至是存疑的,可是她的神情是那么的誠懇真切,不像是在對他撒謊。
“你相信我!卑仓俏跤脩┣蟮恼Z氣向他保證,“我跟他絕對沒有你以為的那些事。”
“所以是恩情,而非男女之情?”他問。
她點點頭,直言道:“我若替你捱刀,那才是男女之情!
聽見她這句話,他那眼底因妒忌而竄起的怒焰瞬間消失。“是嗎?”
“嗯。”她有點羞怯,“你不也替我捱了十戒尺,我若有機會為你捱刀,也是應該的!
聽著,他眉心一皺,“你這蠢豬,那不也是回報恩情嗎?”
“不一樣!”她沖口而出,“我喜歡你呀!”
話一出口,她驚覺地臊了臉。而他,唇角的弧線慢慢地上揚、再上揚。
“你……終于……”他興奮得不知道該說什么,只是滿心歡喜地注視著她。
彎下腰,他欺近了她,然后在她肩膀上輕吻一記,接著在她耳邊低聲地說:“趕快痊愈起來,我已經等不及了!
說完,他起身走了出去。
望著他的背影,她怔愣了好一會兒。
等不及了?什么東西等不及?難道……天!
“色胚。”她嘴巴啐著,眉眼卻盡是笑。
兩日后,通判霍應寶派人至長興商行召梅意嗣進府衙一會。
隨衙役來到府衙的后門,而非前門或側門,梅意嗣便知此次召見是極為機密之事。
衙役一路將他帶至深院里的書齋,未進書齋,他便聽見熟悉的聲音——
那是他大舅子安智秀的聲音。
“大人,意爺來了。”領路的衙役說著。
“請進。”里面傳來霍應寶的聲音。
衙役推開門,恭敬地說:“意爺請進。”
梅意嗣向他點了頭以表謝意,然后走進書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