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看他,良久,低聲地吐了句。“對不起!
“你曾經做過對不起我的事嗎?”他大笑!叭绻嬖V一個人什么是事實是錯的話,那我不知道何者才叫正確?”
“但是……”
“別但是了,一杯濁酒權充答謝,你讓我看清楚了這個世界!鄙钤诨蕦m那個備受保護、奢靡繁華、充滿虛假之處,對某些人而言,也許是種幸福,可齊皓并不愛那些,他更渴望在寬闊的天地,憑自己的力量爭取想要的一切。
“齊皓。”她抿抿唇,接過了酒杯。“我知道馮家人對你意義不同,與其說他們是你的雇主,不如說他們是你的家人。他們死了,你很傷心,但逝者已矣,你千萬要保重自己。”
他撩開了被風吹散的白發,輕輕揚起了唇。
她第一次發現,他不止氣質溫文,還長得非常好看,劍質修目,唇紅齒白,巍巍如山上松,清雅更勝河邊柳。
一顆芳心怦怦亂跳起來,她雙眼竟離不開那冠玉般的臉龐。
“秦姑娘說的是。”他舉起酒壺,遙遙向她一敬!榜T老板待我如親子,夫人就像我那早逝的娘親,大小姐雖然常找我麻煩,卻天真可愛,我也把她當自己的妹妹。我活了二十五年,倒有一半的歲月是在當鋪里過的。小時候,看老板做生意,我就想,有一天,我會成為像他一樣厲害的商人。后來當上掌柜,老板老在我耳邊叨念,做人不可以滿足現狀,眼光要放遠。我又暗自發誓,要存夠一筆銀子,自己開一家商行,并且生意要做得比老板更大。我從來沒想過,原來是大小姐喜歡上我,老板才變著法子鼓勵我要力爭上游!
很奇怪,她不喜歡聽他談馮家人的事,尤其是他說起馮玉寶,臉上那淡談的緬懷神色,讓她心里有點不是滋味?神T家人都死了,她這番心思卻顯得小氣了。
就這樣,她一顆心像倒滿了油鹽醬醋茶,百般滋味,讓她別扭得說不出話來。而齊皓則是受束縛久了,一朝遇變故,好像密封的油瓶里被點了把火,把他整個人炸開了。
他就想造反、想作亂、想干盡以前不敢做的事,哪怕會因此毀滅自己,他也不管不顧了。
所以再對上秦可心,盡管知道她武藝高強,隨便招惹的下場會很恐怖,還是想惹惹她。
“你呢?說說你的事如何?”
“我……”她的心思一時沒跟上他的話題,愣了一下才道:“我沒什么好說的。我是個孤兒,被師父收養,傳我醫術、武藝,上頭有一個師兄和一名師姊。不過我很少和他們見面,多半在外頭幫人義診。”
“你師父藝業定然不凡,才能教出你這么有本事的徒弟!毕肫鹚龓谆氐钠圬,他心里真有些怒,語氣不免帶刺。
“你是在怨我踢你下水嗎?”她皺皺鼻子,“這也不能怪我,誰讓你不洗澡,一身骯臟!”
“我天天沐浴,哪里臟了?”平凡的面孔卻帶了幾分嬌俏。
“出門在外,風吹日曬,怎可能不臟?就說你在這墳前坐了一日夜,泥灰不知沾了多少,還敢說不臟?”
他本是惱她的,可聽她這番話,心里的怒氣卻莫名其妙消失了。
“出門遠游,總有不便,哪能隨時保持一塵不染?”
“所以要多洗幾回澡啊!告訴你,保持干凈,身子才會健康,這是我身為一名大夫給你的建議!
什么跟什么啊?他忍不住為她這愛潔的怪癖大笑!澳愕慕ㄗh我沒聽過,倒常聽人言,洗一次澡傷三年元氣,所以男子漢大丈夫最好少接近水!
她瞠目結舌,可愛的模樣像只剛出生、喵喵叫著的小貓。“你別靠近我。三年不洗澡,人都長蟲了。”
“長蟲不至于,身上多些汗垢倒是有的!
“惡心死了!”她俏臉白得像她身上那襲白衣,從頭到腳一式的雪白銀妝,還真是愛潔過度。
“我這樣如果叫惡心,那街邊長滿膿瘡的乞丐又算什么?我瞧你給他們看病的時候,也沒露出什么異樣的表情!痹捓镌捦饩褪钦f她對他太苛刻。
“他們是生病了才會這樣,怎能一概而論?”她不是菩薩,做不到救盡眾生,但基本的醫者父母心還是有的。
他怔了下,摸摸鼻子,反省自己太計較。
她其實性子不錯,雖然累他幾回大病,也治好了他,這一路從京城到江州,十天的路程,他們走了近一個月,因為她每到一個地方都要替人義診,不知不覺便耽擱了。
他想起她義診時的仁善,那種發自內心希望病人康復,完全忘記自己愛潔癖性的專注,那時刻的她看起來可有半點可惡?
這世上會說好聽話的人很多,但能真正做好事的人卻極少,她便是那少數中的特例。
此時,他除了證佩她、欣賞她之外,心里哪還生得起一絲厭惡?
“你說的對,是我小氣了!睋u搖頭,他又留戀地看了馮家三口的墓一眼,撐著地,搖搖晃晃站起身。
“小心點。”她一個晃身,來到他身邊,扶住了他。
“我沒事。”只是坐太久,身子有些乏了?此荒樉o張,他忍不住就想逗逗她!拔椰F在一身灰喔!”
“你現在生病了!彼姿谎。
他仰頭,哈哈大笑。“對,我是病人,擁有特權。”倘若只有病著才能享受她的溫柔關懷……他不介意身子弱一點,好享受這難得的美人恩。
“生病很快樂嗎?”
“子非魚,焉知魚之樂!卑胍烂廊诵兀碎g至福!
“瘋子!币娝樕旨t得似欲滴血,知他又發燒了,她纖手攬住他的腰,以最快的動作將他帶回客棧,讓他好好養病。
。
不知為何,自那日祭墳回來,秦可心發現自己的目光越來越難從齊皓身上移開。哪怕她正在義診,視線也會不由自主地追尋著他。
然后,她發現,每回她看他的時候,迎上的都是他專注而欣賞的目光。這時,她的心思就會很復雜,似喜、似嗔、似羞,說不清、道不明。
她病了嗎?可她幾回給自己診治,脈象乎穩悠長,代表身體康健!
那么種種不適又是怎么一回事?竟攪得她無法專心為人診治,不得不提早結束義診,免得下錯方子,害人性命。
她離開客棧大堂,上了二樓客房,見齊皓目光仍隨著她的身子移動轉悠,心里不知怎么就有些惱了。
“看什么?從早上我開始義診看到現在,還不夠嗎?”
“你沒看我,怎知我在看你?”他笑嘻嘻的,視線就是鎖緊了她。
這家伙,初相識時沒這么痞的,怎么祭墳之后,性子卻是大轉變,她再想跟他斗口,一句也贏不了。
怒哼一聲,她走到幾案邊,打開竹籠,給他倒了碗藥!昂裙馑。”
“我已經好了,也沒再發燒,干么還喝藥?”這一天十來碗藥汁灌下去,一連五日,他已經是聞藥欲嘔。
“這不是治你的風寒,是幫你解毒用的!
“我幾時中了毒?”
“你吃太多道士煉的丹藥,中了鉛毒,直入內腑,若不能將毒素拔盡,保管你活不過三十!
“你的意思是,道士治煉能強身健體、長命百歲的金丹有毒?”怎么可能?朝中很多大員,都日服金丹一枚,以期有朝一日羽化登仙,那丹丸價值千金,若非他是一國之尊,也不能拿金丹當炒豆子吃。況且服丹后,精神體力確實增加,讓他有更多的力氣處理繁雜的國事。
“你若不信,取幾枚金丹,再捉只雞來試試,保管那只雞活不過半月!彼阉帨f到他面前。
他倒是乖乖喝了藥,不過嘴上不饒人。“為什么一定要用雞?鴨子不成?”
“隨你高興。”
“那不如牽條牛來試藥!
她很努力克制不讓自己生氣了,但這人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芭5捏w型那么大,你要用多少金丹把它喂到死?”
他聳聳肩!捌鋵嵅还苁请u、鴨還是牛,合著我身邊都沒有金丹,這試驗是怎么也做不成了。”
她咬牙。氣怒過了頭,狠狠一笑。“有一個更簡單的試驗方法,你聽不聽?”
“什么?”
“你別喝解毒湯了,就這么熬著,看你能不能活過三十?”用力一跺腳,她轉身就要離開客房。
他悠悠地對著她的背影說:“這倒是個好辦法?晌覔挠腥藭岵坏谩!
她氣急了,霍地轉過身!拔也挪粫岵坏!
“我有說是你嗎?”神情一派地無辜。
就見一抹紅,一路從她的脖子飛升,燒燙了嬌顏。
“油嘴滑舌!”一掌便要劈過去。
他沒躲沒避,只淡淡地說了聲:“我今天還沒洗澡喔!”
她的手掌停在他胸前,很想打下去,但心里幾分別扭、幾分羞,可奇異地,沒有厭惡。
她的目光不自覺地被那披散肩頭的白發吸引了,銀光閃閃,皎潔更勝天上星。
臟嗎?她覺得世上再也找不出比眼前這一幕更純凈的影像了。然后,她腦海里莫名其妙浮現一段話!
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不知明鏡里,何處得秋霜。
如他所愿地,她心里充滿了對他的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