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書房,其實只是一方以兩幢書柜圍成的靜僻角落,頂多只有三坪,右手邊是一扇綠漆木框長窗。因為窗外便是陽臺,陽光輕松穿透水紋玻璃,照亮一室明黃。巷弄屋宇聚集,聲息相聞,很難不注意到自身以外的動靜。
垃圾車準時到達,巷口起了騷動,開門關門,鄰里唱和,小孩奔跑,擾嚷一陣,但很快復歸平靜。
接著是貨運車到來,換成樓下起了騷動,他走到陽臺朝下俯瞰,林詠南快手快腳地將連夜打包封裝的木作訂制品搬出大門,讓司機一一接手送上車,用力關上車廂門。
再來是郵差上門,遞送掛號信件,林詠南匆匆拿了印章收信,紗門一再發出咿呀聲響,然后戛然靜止。
聲聲入耳卻不刺耳,這是林詠南的生活伴奏。
他已經在小鎮待上五天了,算不上休假,為免讓她不自在,他白天上山進飯店視察,處理公務,和臺北辦公室聯系,忙完后便下山,不拘時間,有時中午,有時傍晚,不事先告知,總是出其不意造訪。
心情是躍升的,連帶腳步亦是輕快的。從踏進庭院那一步起,他即不自覺地微笑,和她共度一天。
實際上只有半天,每次夜晚十點一到,她看看時間,不忘提醒他:“晚了,你得回飯店了,山路不好走!彼V劭此砬闆]有一點模糊。
不帶一點試探的意味,她純粹認為應該如此,他從善如流了三天。第四天,也就是昨天,他拿了一瓶紅酒佐餐,她不疑有他,一起喝得很暢快,話說得更多,笑得更頻繁。
他以為酒酣耳熱可以讓她留人,沒料到她像只定時鬧鐘,剛過十點,就直起身,開始收拾杯碗,“十點了,你該回去了。”
他幫著收拾,一邊鎮定地說著:“待會我若酒駕被臨檢,可以麻煩你來接我嗎?”
“噢……”她像想起了什么如夢初醒。“糟,忘了,我們喝太多了。”
她歪著腦袋考慮,半晌說道:“好吧,只有這樣了!彼聪蛩,“你介意留下來過夜嗎?”
他凈是笑,笑得她渾身不自在,漸漸紅了臉:“我沒別的意思!
“我知道!
他當然知道。她用最沒有后座力的方式和他來往,如果他愿意配合,他們可以清水般的方式相處下去,直到她失控,而她可以不失控,他看得很清晰,她擁有運動員的耐力,和手作工藝者的長性。
她為他讓出了自己的臥房,自己則暫睡在母親過世前的臥房。薄薄一面木墻之隔,他幾乎聽得到她的一舉一動,她脫下外衣換上睡衣的聲音,她喝水的聲音,上床時床架受到壓擠的聲音,酣眠的聲音。僅僅是靠近,他想象出了所有的畫面,并且得以安眠;只是靠近,就得以期待。
兩人相處,并非廝纏,有一半時間是各做各的工作,相安無事。他借用她的書房,偶而會停下手邊工作暫歇,舒展筋骨,順便下樓探視。
他總是放輕腳步,在她背后窺望。她據于工作室一隅,不是手握刨刀刨木,就是進行木料裁切,大顆汗珠在額角滲出,她一再舉臂揩汗,彎腰檢視切割面,長久不發一語。偶而望著半成品凝思,才會稍坐一下,揉揉腰脊酸疼的部位。專心一致的背影,唯有馬尾在肩背晃蕩,她完全將思考凝固在那些未成形的木塊板材里,心無旁騖。
確認是心無旁騖,因為他有一次無意踢到了地上的工具,發出悶響,她竟動也不動,直到他走到她面前,她驚回神,立刻咧嘴笑,“啊,你餓了嗎?我馬上去煮飯!
他并不想煩擾她,直言上館子打發就好,令他訝異的是她極為堅持,完全不想偷懶,鉆進廚房努力為他做出三菜一湯。
他不懂為什么,老實說,他還挺想念巷口那家面店的在地風味,尤其當她的廚藝實在乏善可陳的時候。簡言之,她不過是把食物煮熟,加上鹽巴調味,她連基本的蔥姜蒜如何搭配不同菜類的普通常識都嚴重缺乏,烹調功夫毫無層次可言。他想象得出她在國外那段學生生涯大概多以快餐解決民生問題,往后她的母親和小姨應該沒有訓練她下過廚。
吃飯不是大事,不是非講究不可,他只是愛看她努力和那些食材和炒鍋搏斗的模樣,生澀略帶笨拙,有時甚至滑稽,卻又極其努力。
想到這里,他坐不住了,退出計算機畫面,起身下樓。
廚房有鍋碗細碎聲響,顯然有人要下廚了。他悄立廚房門邊,無聲觀察。
琳瑯滿目的蔬果食材攤在料理桌上,紅橙黃綠,新鮮碩肥,煞是好看。她沒動手,只抱胸托腮,傾著頭,盯著一本放在流理臺上的書閱讀,思索了一會還翻頁,似乎不大理解,又翻回原頁研究。
他好奇地湊上前,越過她的肩覷看,字體很小,看不真切。他不聲不響抓起那本書,發現是一本家常菜入門書,不禁朗笑起來。
她并不尷尬,只是吃了一驚,“嗨,嚇我一跳。”
“別忙,結了婚再看還來得及!彼蛉さ馈
“沒有啦,只是奇怪為什么照著煮還是難吃!彼唤獾孛掳。
“誰說難吃了?”
“你啊!彼蠓降卮稹
“我?我不記得我說過這話。”他不是把每樣菜都掃光不留了么?這是對誠心下廚者的最大敬意。“我確信我不會說這種話。”
“你的臉說了嘛!
“……”他啞口無言。
她嘆息,“你吃下第一口的時候表情很古怪,很不可思議,好像不太相信吃進去的和看到的是同一種東西,然后你慢慢嚼了幾下,大概確定了就是這種怪味道,馬上試著再嘗另外兩道菜,嘗了幾口,又皺眉,而且很困難地吞下肚。接著你舉起筷子不動,好像在考慮什么,然后一副“就這樣吧!”的豁出去表情,好像默默在對自己心理喊話,不到十分鐘把菜全吃光了。那不是肚子餓,比較像是交差了事。我檢討自己怎么讓人家這么難受呢?就覺得不努力改進不行啊。”
默默聽完,他以一種新奇的眼神注視她。不久,他闔上書本放一邊,將那些食材一攏放進水槽,扭開水龍頭動手洗滌,一邊說:“看了書不會有多大用處,其實掌握一些原則再加點變化就行了,不必照本宣科!
“咦?你懂做菜呀?”她靠過去和他一起洗菜。
“凡事看多了就會,你就在旁邊看吧!
果然就只讓她在一旁觀摩。
他開始摘菜切菜,手工不至于像餐廳大廚那般麻利奇巧,但順當利落,不快不慢。從下油起,每一道程序就做一遍解說,并說明原因,讓她體悟美味和無味的轉折處發生在哪一瞬,“佐料顏色變微黃的時候菜就得下了,下料順序很重要,得理解每一種食材的特性才不會弄錯烹煮時間;鸷螂S時調整,一種火候從頭煮到尾一定會出差錯,不像木頭,躺在那里隨你擺布,時間抓得精準就成功了一半,另一半和食材的質量、鮮度有關。”
他手起鏟落,不加思索,過程緊湊,姿態怡然。她看得目不轉睛,默記心里,每完成一道菜便發出贊語:“啊,真好看!”她說的是他做菜的模樣。
不過是家常菜,吃起來就是大相徑庭。三菜一湯布上桌,她滿臉喜色。“真像我小姨做的菜!
她開始打開話匣子說話。也許常悶上一整天工作,一有機會便絮絮說話。
她音色清嫩,揚高時帶著孩子氣,笑起來嘹亮悅耳,低調時有種不知如何是好的無辜。她話題跳躍,沒有定點,卻處處透著趣致和歡快,和對人事物的寬容。
他話少,卻愛聽她說話,他沒有揭露這一點,這是他不在乎她做的菜難下崎的原因,聽她說話就是主菜,可以包納一切。
而共餐,是他的愉快時光。
“佟寬,下午我要替那些椅子上漆,分不開身,可以替我接個電話么?”她邊吃邊要求,再添上一碗白飯,這餐飯讓她胃口大開。
小小要求,他應聲好。
“佟寬,別對我太好!彼粗肜锛毬曊f著。
“煮頓飯稱不上好。”
她不再說話,收拾完畢后,徑自走進工作室進行上漆。
她一旦投入工作,除了喝水,就不再現身。他仍然借用她的書房計算機,解決工作問題。電話聯系沒斷過,不到兩小時電力耗盡了,琳娜的報告只進行了一半。
他替手機充電,改用網絡通訊,室內電話卻響起。他順手接起,還未出聲,耳邊發出一串操著陌生語系的女性口音,他判斷了一下,聽起來是拉丁語系,極可能是葡萄牙語,他以英語響應:“你能說英語么?”
對方停頓兩秒,回頭和旁邊的人嘰哩咕嚕說了一串,有人把電話拿去,換個男人上陣,操著口音極重的英語:“我是凱文,南希在嗎?”
“南希?”想來是林詠南的別名,他忙道:“她正忙,沒辦法接電話,有需要轉告么?”
男人考慮了一下,干脆道:“好吧,告訴她,喬要結婚了,不知道她下個月十八號有沒有空回來一趟參加婚禮,我們很希望她能出席。還有,她給的新電郵是不是錯了,信都被退回,請她有空給個回音吧。謝了!
他承諾對方,掛了電話,和琳娜繼續進行業務討論,半小時后結束通話。
他慢悠悠走下樓,喝杯水,晃進工作室,直接現身,她瞥見他,一眼笑了,臉上沾了幾抹漆彩,一手拿著漆刷,“還剩一張,就快好了!
他點點頭,靜待她把剩余的工作完成。她把作品分別置放在陽光可及處,脫下手套和工作圍裙,舉臂伸展腰身,“呀”一聲,疲累盡現。
“剛剛接到一通電話,有個叫凱文的男人找你!彼鐚嵽D告。
她盯著他,一秒的僵硬閃過面龐,應了聲:“喔!
一個字,沒了下文,她彎身收拾漆桶,動作明顯變得遲緩。
“他說,喬要結婚了,如果你有空,希望你下個月十八號能參加婚禮!
她安靜聆聽,迅速地笑了一下,輕聲說著:“那很好,非常好,他值得的!被仡^嫣然一笑,沒事人一般,但轉移了話題,“我全身臟,想洗個澡,待會我想帶你到一個地方,那里晚上看得到螢火蟲,很棒的地方喔!
他不置可否,目光溫柔地看著她!白鍪裁炊夹,你喜歡就好!
他在書房等待,趁便收發電郵。
這一等,等了半個小時也沒見著人。印象里,她并不是會花太多時間打理自己門面的女人,常常匆匆淋浴一番便走出浴室,甩著濕漉漉長發和他興高采烈地聊天,沒一點見外。
左思右想,他走到浴室門口,貼耳傾聽。水花強力落地聲中夾帶著嚶嚶啜泣,哀傷逾恒。
他輕敲門板,喚了她的名。里頭的人聽見了,關緊水龍頭,水聲和哭泣聲同時停止。
過一會,門開了,她衣衫未褪,全身濕淋淋,頭發不停淌著水珠,眼皮浮腫,鼻頭紅通通,狼狽得像只街角淋了雨的幼貓。
他兩臂交抱,審看著她,她囁嚅著解釋:“我忘了拿衣服了!
“你確定還洗得下去?”她的心事并不難猜。
“……”她手指絞擰著發尾,不吭氣。
“你為了別人傷心,不怕我不是滋味?”
她低視地板,神色困窘又溫馴,已沒了激動。他垂眼盯著她好半晌,冰涼的表情一閃即逝。
“這是我最后一次看見你為別的男人傷心,知道嗎?”他抬起她的臉。
她被動直視他,他陌生的眼神令她錯愕,瞳眸底色近似透明,缺乏溫度。
“佟寬?”她有點迷惑,有點不安!澳阍谏鷼?”
他意識到了她的畏怯,立即恢復了和暖的笑容,似乎不想讓她有思考空間,他低首吻住她,大掌緊緊扳住她后腦勺,讓她無從回避。她吃了一驚,兩手擋在他的胸前,念頭快速擺蕩在退避或是響應這個吻的選項間,像塊沒有反應的木頭。
他的吻卻愈來愈粗重深入,幾近情欲的撩逗,絕非曖昧的試探。她的思考跟不上他的動作,只感到霎時不能呼吸,和不斷擴大的心慌意亂。
卻也不算害怕,不知道源自何處的信任,她相信他帶給她的不會是越界的冒犯,他只是單純表達出他的愛念。
但她還是結實嚇了一跳,他出其不意騰出一只手,解開她的衫扣,探進她潮濕的內衣,掌握住她的左胸,沒有半分遲疑。肌膚的完全接觸如此猝不及防,她沒來由地口干舌燥,喉嚨發出的低呼聲消失在他口中。分不清是他的吻還是他指尖的佻達愛撫產生了輕微的暈眩,她險些站不住腳,他急t攬住她的腰,貼緊她,讓她偎靠在他身上。
他持續親吻她的頸側,大膽侵略的手指在她起意推拒時,轉移了陣地,繞至她身后,漫游在她起伏的背脊上,并且滑向她的臀部,她意識到他的企圖,終于不得不開口,急喚:“佟寬,不要——”
他配合地收手,前額抵著她的頭頂,雙臂環住她不動,彼此的粗喘聲漸行平復下來。她的耳根仍然奇異地在發熱,身上的濡濕浸染了他的衣褲,他并不在意,兩人隔著單薄的衣料感覺到彼此的身體脈動。
他的唇貼著她泛紅的耳垂,耳語道:“別緊張,不會是這一次,F在,你的腦袋里還裝得下其它東西嗎?”他松開她,似笑非笑。
她整張臉爆紅,扭身閃進浴室,緊緊關上門,隔絕他調侃的神情,深深吸口氣,讓居高不下的體溫緩降。同時察覺了一件事——佟寬正用他的方法,一步步驅離占領她心緒的舊日影子,沒有商量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