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呢?”
這波瀾不興的反唇一問,倒讓林詠南愕愣不已,那呼之欲出的一椿心事,立刻又縮鯁在喉,不知從何啟齒。
“所以……”她兩手交握,指甲陷進掌肉里,停頓了一下,繼續說下去:“所以,我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唔……這點得由我來判斷吧。”他姿態仍然輕松,并未正襟端坐,只是認真地盯著她。
她有些氣餒,她從未規劃過兩人的關系至這一步,細說從頭更非她的意愿,但若要取信于他,不揭露幾分事實勢必有如別腳借口。
她嘆了口氣,慢慢說了,不允許自己帶太多情緒,語氣平板,簡單扼要。
“我學業是在巴西完成的,十四歲時,我母親帶著我到那里投靠我父親,也算是在那里長大的!
他愣了一瞬,想起了鱷魚,恍然大悟。
有關她的原生家庭,她明顯急欲略過,三言兩語便交代完畢,進入正題。
“記得我和你提過,大學同學的大哥是開改裝車行的嗎?我說的那個人就是他,他玩車,玩各種運動,所以我也跟著玩!
對于男人也是混血兒的巧合她略而不提,在那個遙遠的城市,純粹的東方人不算多,她喜歡他,從大一那年認識以后開始,始終不渝。
“他大二就休學了,開起車行,搞得有聲有色,不為什么,不過就是喜歡,家人強烈反對也不當回事。他像陽光,很耀眼,卻讓人不得不接近他。他什么都懂,也什么都不在乎。他喜歡笑,任何時候,在最困難,最低潮的時候也在笑,好像笑了那些煩惱就不再是煩惱,只是生活中的小調劑!
這番重點式的形容不算細膩,卻幾筆生動地勾勒出那位不知名男人的形貌,佟寬幾乎可以想見男子的模樣,對于她的異性偏好,他得到了一點認知。
“他什么都玩,每一項都玩得很專心,娛樂像工作。想象得到,車行占據了他三分之二的生活。他改裝的跑車很強,是業界最優的,顧客的要求很少難倒他,有些賽車手只愿意把車交給他。我喜歡看他在車行和一群伙伴們工作,他那雙手老是黑的,但他毫不介意,抓起我烤的面包就放進嘴里。”
她舍棄家中父親添置的新房車,特意買了輛二手休旅車,閑來無事便奔馳于山林田野間,使勁操翻那輛車,再往車行鉆,絞盡腦汁想些理由,讓男人拋下工作,專心一致為她收拾善后。
那點女人的小心機男人到底懂不懂,她從未有機會知曉過,但在一旁守候男人完工卻是那段曖曖時光的幸福時刻,“我就在一旁不停說話,話題再光怪陸離他也能搭腔,他就是這么隨和的人,他……”
佟寬微勾唇角,不作聲。
該如何形容她的情根深種?她著實難以描述,只知道一接近車行,她就似全身發燒,熱度有增無減。
男人涉獵的運動多半她無能參與,某些極限運動需要專業訓練,她體能有限也沒有太多閑暇培訓,唯一能構上邊的就是登山或攀巖,只要山勢不是太險峻復雜,她總能湊上一份跟隨男人的腳步。
跟隨,是她表達愛慕的唯一方式,她不撒嬌,不暗示,只是接近,像圍繞他的一顆行星,似近實遠,巡繞著某種既定軌道,卻又無法碰觸。
她默默等待他的脫軌,懷抱著無人能及的耐心,她以為他們有充分的時間轉化關系,他們都年輕,況且,她和他一向不是太性急,喜愛運動磨練了他們的躁進,凡事都有一定的根基和進程,急不來。
“然后,她出現了!
另一顆太陽,同樣光芒耀眼,令所有仰望他的女人黯然失色,“沒見過這么美,這么率性的女人,她開了輛吉普車,一踏進車行,所有人都會停下手,忍不住駐足觀賞,只有他沒有抬頭,因為她就直接走向他,主動和他說話!
嫉妒嗎?不,她無法嫉妒太陽,她只有被灼傷的份,傷口不時在心底隱隱作疼發出提醒——她和男人看來永遠不會有交集的一天了。
女人家境富裕,身上有繁雜的歐裔血統,長年不在國內,卯足了勁在世界各國玩越野賽車,一回來就往車行跑,和男人交換意見,讓男人親手改裝家中昂貴的跑車,和他述說那一場又一場驚奇的賽事。
她永遠記得那幅特別的景象——女人蓄了一頭波浪般褐發,碧綠眼珠,健康的蜜色肌膚,修長的體態,彎著細腰跟男人絮絮耳語,和男人的黑發棕眼,健碩的陽剛體魄相互輝映。如此協調好看,也如此令退避一隅的林詠南神傷。
男人偶而把店交給伙伴幾個星期,和女人一起結伴參賽,他把時間給了女人,自然就逐漸從林詠南的生活圈淡出,但在她心版屬于男人的烙痕卻與日俱深。
“我簡直像只失去方向感的螞蟻,找不到回巢的路!彼е^看著水杯,眼神慢慢失去焦距,“那時候如果懂得放手,就不會有事了……”
或者說,放手是一門太艱難的人生功課,她當時太年輕,不經過一番折騰學不會。
緊接著是大學畢業,所有結伴同游的好友都將各奔前程,以往晝夜不舍四處犯險的少年游即將成為絕響。男人的弟弟,也是她的系上同學,提議大伙再聚首一次辦場紀念性的旅游,以輕松為主,刺激為輔。
重點是,這次他大哥竟然應邀出游。因為男人的關系,女人也答應同行。
“我整整考慮了三天,終于決定響應這個提議,畢竟,也許是最后一次以這種方式和他接近了!彼A見自己將全程言不由衷,笑容僵硬,步伐沈滯,卻還是認真整裝,帶足備糧清水,像往常一樣,沒有半點馬虎。
“其實那個路線從前跟著系上教授探勘植物時去過,只是沒有太深入——噢,忘了告訴你,我大學念的是植物系!彼Α
佟寬羽眉一挑,哼笑,“想必為的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理由!
她居然如逢知己般睜亮雙眼,點頭如搗蒜,“是。∥覌屧鴮ξ艺f,“搞不懂你在想什么,念這種麻煩又沒用的東西!”。她說對了一半。我高中時參觀過一座規模龐大的玻璃蘭園,里頭包攬了各色各樣你想象不到的奇花異草,那些珍稀的蘭花,當中有一株朱紅色花蕊的樹蘭,哎,美得教人離不開眼。也不知怎么回事,那陣子鬼迷心竅,到處去收買挖掘蘭花,還瘋魔似地在我家后院搞了個小小蘭房。這樣還不夠,想想怎樣能一輩子名正言順和這些花為伍又不被家人阻撓呢?那就念植物系吧!念上了才知道根本是兩回事啊,很痛苦,那些拉丁學名……真是難記!耗費了這么大的力氣,就為了那些嬌貴又沒什么實際用處的蘭花,但它們那么美,我其實沒后悔過,所有為它們做的一切就叫代價,可如果你真心喜歡,根本就不會在乎!
佟寬沒有接腔,林詠南并未離題,她說的是她的愛情。
她忽然頓住,緊緊抿著嘴,又松開,又抿起,然后長長呵了口氣,雙手撐住兩腮,視線垂落,語氣懨懨:“對不起,我突然……覺得累了,下次再說吧。”
他走過去,靠著桌沿斜站著,一手執起她的下巴,端詳她浮起水色的眸光,不以為妖?道,“說下去,我不相信你還能做出什么了不得的事?把那個女人推下山谷?”
她噗嗤一笑,揩了兩下微濕的眼角,輕聲述說,“……最后一晚,我們到達了旅途終點,那是一座人跡罕至的湖,得穿過層層不見陽光的樹林,爬過大石密布的河谷。我們在那里紫了營!
終點,意味著結束,她心頭雪亮。一路上,男人待她和從前沒什么不同,不遠不近,但表現比往昔活躍,“因為她吧,她是整個旅程的亮點,豪邁又迷人,連我都開始喜歡她了!闭Z氣凈是不為人知的惆悵。
但她終究做出了當時自己都不能理解的決定,“拔營是第二天中午,東西都收拾好了,本來還要再繞行,座林子后穿越快捷方式回頭,但前一晚有兩個人吃壞了肚子,不能再多跋涉,急著回車上找藥。有人另有行程,得及早回去,他們決定直接走快捷方式。我對他們說,請他們先走,我想單獨跨過那座林子找一株蘭花,我知道哪里找得到那個品種,教授和我提過,花不了多少時間,天黑前就可以趕上他們停放休旅車的地方,最多一個半鐘頭。”
她說服他們,那里并不危險,她本來就準備好藉這次出游摘采的,天氣又好,下雨機率不大,她堅持獨自啟程。
“大概累乏了,沒有人有異議。而且那邊地形談不上復雜險惡,很單純的一片野林。我向另一個方向前進,走了兩步,回頭看了他們一眼。”就那一眼,她和男人眼神對上了,相互凝望片刻,她對他笑了一下,沒說一句話,低下頭,緩緩背身離去。
“幾分鐘后,他追上來了!彼ひ舴泡p,近似夢囈。
她并不清楚他是如何和女人交代的,女人有事必須先行返回鎮上,無意跟上他,再說,女人一身爽氣,落落大方,不會在這種小節上留意。
但男人的決意陪同卻令她在心里激動萬分,步步忐忑。他們一路噤聲不語,一前一后,只有在路況窒礙難行時互相扶持一把。
多么想問男人,他心里有過她么?終究難以宣之于口,或許她下意識深怕這一問造成彼此尷尬,把奢侈的獨處時光都破壞了。
一小時后,他們看見了蘭花。
隔了一道狹窄山溝,一株參天老樹盤根錯節在溪岸峭壁上,望去枝干分岔處結滿了十幾株蘭花的假球莖。夏季不是它的開花期,但是她認得它特殊的莖葉,就是她心心念念的多花金鐘蘭。
山溝約有五公尺深,底部淺淺溪水流淌,縱溝上橫跨一截充當臨時橋梁的枯白樹干。她提足試試腳勁,感覺還算牢靠,隨即兩手平舉,小心翼翼移步過去。
對他們而言,那是簡單的跨越,她輕巧地通過了,在另一端站定后,回頭對他道:“別過來了,你站那兒等我吧,我采一下就回來。”
為何如此建議?只因一個微不足道的疑慮,方才當她雙腳踩踏至中段時,她隱隱聽到了木干細微腐裂的聲響,不注意就會忽略。她心生不安,又想,他陪她一段已足夠,不必再無端涉險。
男人隔著縱溝望著她,若有所思地笑了,“我真不理解你,那又何必來?”
她感受到的甜意很短暫,男人已踩上另一端,兩腳敏捷地交錯移動,他們相距不到三公尺,她下意識伸長手臂想握住他,眼簾一剎間,根本是猝不及防,他猛然踩裂了某一段木質,鞋尖陷蛀空的樹身,他立即失去了重心。她張大嘴,驚懼的叫喊卡在喉間,她目睹他直直墜入山溝,伏躺在淺溪里。
“你猜,我當時的第一個念頭是什么?”不看佟寬,她捏緊杯腳,握出了手背青筋,“我這一生,再也不會碰那些蘭花了!
她瘋狂地飛奔回去求援,一刻不停歇,幾乎感到肺臟就要隨時爆裂。眾人把男人救上時,已是五小時后的事。“他沒有死,昏迷了四天,醒來時,左小腿已失去,因為卡在石縫里太久,沒能保住!
佟寬俯下身,靜靜注視她那張微笑里飽含罪咎的臉,柔聲道:“你說的這些,不過是誰都不能預料的一場意外。這世上,分分秒秒都在產生意外,誰都不例外,每一秒鐘意念的選擇,都可能改變結果,不全是因為一個人!
她仰起面龐,搖搖頭:“你還是不明白,對吧?”她伸出手,就要撫上那張神似男人的臉,又縮了手,他及時握住。
她突然激動起來,流露出他認識她以來未曾見過的絕望表情:“我根本就不該堅持去采蘭的,根本回頭時不該看他那一眼,讓他心生不忍,根本不必發生那個意外的,根本就……”接著倏然直起身,用低啞的聲音急切地問:“你有過這種經驗嗎?你手里掌握著一件昂貴珍稀的東西,欣賞不了多久,就親手打碎了它。
你無法認賠了事,因為那件東西從不屬于你。你也無能為力買下它,因為你心知肚明,你無法守著它一輩子而不感到遺憾,更糟的是,沒有人要你賠償,也沒有人譴責你,但只要……只要你有足夠的良心,就再也不能面對自己!
她失控了,在他面前。他想,她得花多少功夫把這件事深埋,淡化,才能無事一身輕地終日朗顏?真可惜,是為了這件事他才得以探知她心事。
他拂開她臉上因風纏絆的發絲,平靜地回答:“這種經驗倒是沒有,我認為,沒有什么東西是不能失去的。不過,能不能誠實地告訴我,到底,你是為了闖下彌天大禍而難過,還是為了失去他而難過?”
她僵立不動,呆瞪著他。
“人的確該為自己的選擇而承擔結果,但是詠南,何必為此懸心?是他決定把自己交到你手上的,不是別人,是他自己!辟捲诘目谖侵,無甚動容地為這件憾事下了腳注。
“你”是她欠缺描述能力嗎?他似乎并未領略她傾訴的重點。
“說了這么多,是因為知道你很有可能會愛上我嗎?”他輕捏她的鼻尖。
她頹然呵口氣,“說這么多,是想讓你知道,我不是個瀟灑的人!
他低默一會,看住她!澳呛芎,能讓你記在心上不是壞事!
她張口欲辯,他按住她的唇,“詠南,放輕松點,好嗎?還有,我決定的事很少萌生退意,別再試圖說服我了!
范爾晶并非特別纖敏,佟寬更非喜怒形于色,如果她感受到了他的愉悅,那么,他就是真切地處在欣喜的狀態中。他面對的只有她,愉快的源頭自然來自于她。
來往了兩個月,即使不過是吃頓飯,喝個下午茶,而且師出有名,為的是工作上的必要接觸,侈寬總是展現出一派欣然,樂在其中,沒有半點勉強。他妙語如珠,懂得適時逗樂她,待人恒常溫文有禮,讓她不得不相信,以往那些蜚短流長不過是出自誤解和吃味。他無意與人為敵,卻有人眼里擱不下他,當然,誰都無法忽視他一身出色的形貌。
“陸晉那件事,我爸有所耳聞,他和陸伯伯私下談過,有人主張換下陸晉,陸伯伯好像不太同意。”兩人結束了輕松的晚餐,回程中,她才若有所思地說起陸氏企業內部人事。
他默思了幾秒,平穩地轉動方向盤,“他有他的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