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來了?”她的聲音因期待而微微顫抖。
房門口的上官甫身穿一身銀灰色緞袍,襯托出他溫文儒雅的書生氣息,一雙如子夜般黑眸定定望著床上的她,眼底看不出半點情緒。
為了給親自前來的柳老爺一個面子,也不讓爹娘為難,他來了,僅此而已。
他回望她,溫淡的眼神里沒有情緒,像是看一個剛從身邊擦身而過的路人。
她以為他該會有一丁點的關心與不舍,但沒有,什么也沒有,他始終只是站在幾步之遙外,用一種淡漠而疏遠的眼神凝望她,讓一室的死寂更加僵滯。
他冷淡的態度,像是一盆冰水兜頭淋下,她就算再天真、再一廂情愿,也看得出他有多勉強。
“你為什么要來?”
一雙清澈分明的眼靜靜平視著他,他竟覺得里頭多了一抹他從未見過的──淡淡哀愁。
“這不是你想要的嗎?”他躲開她的凝視。
“我……”她茫然而心痛。
她不明白,她到底做了什么,打從七歲那年開始,他就開始疏遠她、冷淡她,就算見了面也把她當成陌生人,從不多看她一眼,連笑容都成為一種奢侈。
“要怎么做,我們才能回到從前?”她突然下床,跌跌撞撞奔過來。
虛弱的身了讓絮兒力不從心,腳步踉蹌了下差點摔跤,幸好及時扶住桌沿穩住自己。
擱在身側的大掌倏的收緊,上官甫全身肌肉仿佛繃得死緊,卻依然不動如山,俊美的臉孔平靜得像是狂風驟雨也激不起一絲波濤。
“那此一都已經過去了!
“過去了?”她茫然呢喃道。
那個刻在梧桐樹上的誓言、那些深烙在腦海中的回憶、那些不曾海誓山盟卻深刻的刻印在那樣親密分享過的喜怒哀樂──都成為了過去?
“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說忘就忘?”努力;匮鄣撞宦犑箚镜臏I,她激動地握起小拳頭,蒼白的臉頰因為憤怒而染紅成一片。
“我們都回不去了!彼袜。
絮兒怔然望著他的側臉,心口驀地一窒。
她怎么會覺得,他看起來是這么憂傷,像是背負了全天下的愁苦?
“甫哥哥,你──”她忍不住伸出手,想撫平他糾結的眉頭,卻被他遽然背過身給閃開了。
甫哥哥這幾字像是一團熾熱的火焰觸痛了他,讓他不顧一切只想閃躲逃避。
咬著唇,她既難堪又覺得心碎,小時最愛牽著她的上官甫,如今卻連碰都不愿讓她碰一下。
“是不是因為‘她’?”她幽幽開口道。
上官甫蹙起眉,眼底有著不解。
“縣太爺的女兒,那個叫做芷蘭的姑娘!
“你從哪里聽來的?”俊臉頓時變色。
“若說是我親眼看到的,你相信嗎?”她輕聲問他。
一雙好看的唇抿得死緊,像是在克制、壓抑著什么,俊臉上的冷靜自制像是隨時會瓦解,但什么也沒有發生,他始終不發一語,依舊冷靜得近乎沒有情緒。
“不論你看到或聽到什么,那都不關你的事!彼淠氐馈
絮兒的笑變得艱澀,心口滴著血,卻倔強地不肯表現出在乎。
“那些的確都不關我的事,我也不在乎!彼袒貙訉臃慷鴣淼乃峥啵室庳摎庹f道。
上官甫艱難深吸了口氣,好似有一股沉重而又無奈的氣息幾乎沖出胸中,像是早已積壓在心底許多年──他忍著胸口的繃痛,壓抑住那個嘆息,波動的眼神再度恢復平靜。
那雙眼,是那樣熟悉,她看了它十五年,她連閉著眼睛都描繪得出來里頭的喜怒哀樂,但此刻盛裝在那雙幽深眼眸里頭的眼神,卻陌生得像是她從未認識過。
偌大的房間里持續靜默著,久到她聽見自己身體里奔騰的憤怒,急速跳動的脈搏,以及他始終沉穩輕淺得幾乎感覺不到的呼吸。
究竟是打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們變得如此疏遠,好像連多看對方一眼都會覺得冒犯?
絮兒的意識飄得好遠、好遠,遠到再也感覺不到心痛。
“我走了!辈辉冈俣嗫此淠哪橗嬕谎,上官甫轉身就要離去。
“不許你走!”絮兒任性的命令道。
生平第一次她竟覺得害怕,怕他這么一轉身,就再也見不到他了。
已到門邊的身影頓住了腳步。
“拜托,再陪我一下!彼跑浟寺曇舭蟮馈
背對她的背影僵硬佇立原地久久沒有移動,久到絮兒幾乎以為他會心軟、會改變心意,會轉身朝她走來。
“不!
輕得仿佛快潰散在冷冽空氣中的聲音,卻是那樣強勁而無情的重擊她的心。
吐出這句話,修長的身影就這么頭也不回地走出房門。
瞪著空蕩房門好半晌,她才終于回過神來,跌跌撞撞的沖出房門外,氣急敗壞對著遠處的背影大喊:“你走、你燼管走,我不在乎──上官甫,你聽到了沒有,我才不在乎你!”
但無動于衷的身影卻依舊沉穩而優雅地邁步前行,直到最后一片衫擺飄然消失在長廊盡處。
她真是不長眼,怎么會愛上這么可惡的男人?
“上官甫,別以為就這么算了,這輩子我會永遠糾纏著你!”她恨恨對著遠處宣示。
我們可是有過誓約啊──絮兒吞回眼底的淚,也一并吞回那份心酸。
坐在官轎里,上官甫臉上平靜得毫無一絲表情。
一路往上官府行去,聽著轎外偶爾傳來的人聲,鳥鳴,轎夫平穩的腳步聲回蕩在寂靜的午后大街,一切都如此平靜,直到一絲絲像是遠遠傳來的痛楚揪醒了他的知覺,一低頭,才發現自己的手竟握得那么緊,泛白的關節像是快被捏碎似的。
他蹙著眉心,竭力想將腦子放空,想將不能、也不該牽掛的身影拋出心外,但為何他竟會有一絲絲心痛的難受?
掀開布簾,帶著幾許春天氣息的風吹了進來,大街上空蕩蕩一片,只有幾名孩童在街邊玩耍著,還有一個賣冰糖葫蘆的小販。
突然間,正在街邊玩的孩子一哄而散,留下地上號啕大哭的小女孩。
“停轎!”他突然高喊。
轎子立刻停下,他掀開布簾朝那小女孩走去。
“小姑娘,你怎么了?”
“他們、他們欺負我──”小女孩哭得一臉眼淚鼻涕。
扎著兩條小辮子、一身碎花棉布衣裳,女孩看起來十分俏皮可愛。
“別哭了,我買冰糖葫蘆給你吃可好?”
吩咐轎夫去買了串冰糖葫蘆,上官甫轉手遞給了小女孩。
怯怯的盯著眼前親切的公子爺,小女孩不敢拿卻嘴饞的不住咽著唾沫,許久才終于忍不住伸手接過了冰糖葫蘆,大口大口的吃了起來。
“好吃嗎?”小女孩可愛的吃相,讓上官甫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小女孩的腦袋。
“嗯,好好吃!”小女孩仰起頭,紅通通的臉蛋笑得燦爛。
望著那張津津有味的小臉,他幾乎看癡了,像是又勾起了某些埋藏在心中,不愿再碰觸的回憶。
他近乎匆忙的轉身上轎,但過去的記憶就像是五月的梅雨,一下就停不了,洶涌的涌進腦海。
典雅氣派的上官府偏院,一大一小的身影并坐在矮墻上。
小女孩約莫五歲,頭上用粉緞整齊扎了兩個髻,一身質地上好的粉色棉襖,襯得女孩一張白里透紅的臉蛋,像顆熟透的紅蘋果似的。
一張小巧粉嫩的小嘴兒,正津津有味咬著小手里緊握的冰糖葫蘆,那是才剛送進手里的“見面禮”。
一旁的男孩約莫十歲左右年紀,童稚的臉龐卻已透著一股俊朗不凡的氣息,一雙炯然有神的瞳眸,卻有著十歲孩子不該有的成熟與世故。
“好吃嗎?”男孩的笑容似乎跟著小女孩口中的冰糖一塊在臉上化開了。
“嗯,好好吃!”小女孩滿足的舔著唇上的糖蜜,蘋果似的小臉讓人忍不住想咬一口。
他喜歡看她滿足的模樣!
在他眼中,才五歲的她就跟個瓷娃娃一樣細致可愛,尤其是她那純真無邪的笑容更叫人打從心底喜歡,不像他那些同父異母的弟妹們小小年紀就懂得爭寵奪利,一個比一個自私刻薄。
“這冰糖葫蘆是打哪兒來的?”軟嫩的聲音拉回他的思緒。
他甚至連她軟軟的聲音都喜歡──拉開笑,他低頭望著那張疑惑的蘋果臉蛋。
“市集上,我一大早去買的。”他含笑說道。
市集?一雙夜星般璀璨大眼驚奇的陡然亮起來,但隨即又泄氣的黯淡下來。
“為什么你沒有帶我去?”她噘起小嘴埋怨,一臉委屈的!捌綍r在家我爹老是不準我出門,好不容易能來這兒玩幾天,你卻不肯帶我出去玩玩……”
每年的七月盛暑,上官老爺總會邀請她到府里頭來小住幾天,對待她這個世交的掌上明珠,又是跟兒子玩得來的青梅竹馬,他自然也是疼愛有加,儼然是當成自己的女兒似的。
笑著看她,他當然明白像她這么一個千金小姐,將會受到何等的嬌寵保護,不像他──在他爹那幾房姨太太跟小妾眼中,只是礙眼的眼中釘。
他的眼中閃過一抹快得來不及察覺的深沉。
“我看你睡得正甜不忍心吵醒你,甫哥哥保證,下回一定會帶你上街逛逛。”
“真的?不許黃牛喔!”小丫頭歡天喜地的發出歡呼。
“甫哥哥,最后一顆糖葫蘆給你吃!”木棍上剩下的最后一個冰糖葫蘆遞到了他面前。
“小絮兒吃吧!”他笑笑搖頭。
“可是,這么好吃的東西有甫哥哥一起吃才好吃。”她噘著小嘴嘟囔道。
這天真而又善良的小丫頭!
“好,我吃就是了!”他笑著彎身正要接,卻猝不及防的伸出一只手,將冰糖葫蘆給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