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來喜兒在正靖王府過了半個月有余。
灶上大鐵鍋已經煮上米飯,她蹲下身子往灶坑填進柴草,大熱的天,熊熊的火苗映紅她的臉,確定柴火可以燒上好一陣子,她抹了抹手,提起木制的水桶。
“辛妹妹,水缸的水不夠,我去提幾桶回來,鍋里燒著的東西勞你分神看一下!
屋梁上掛滿了臘肉火腿、干辣椒干大蒜,另一邊揮汗如雨的辛青青正大刀闊斧地炒菜,小小的個子要墊著板凳,手舉比她半個身子還長的鏟子。
她是王麻子的小助手,他偷懶摸魚的時候,切菜、炒菜這類事情就推給她做。
“知道啦,順便叫麻叔回來吃早膳了。”院落的丫環己經來領走各主子的早膳,她手上炒的是自己要吃的小菜。
來喜兒從小就跟隔壁的叔伯嬸姨關系友善,來到這里態度低調自然親切,交到她手上的工作只有多做,從不偷懶、不推卸,和她共事的這些同伴個個都喜歡她。
“嗯。”
灶間外的絲瓜棚下,王麻子抓著快被他拔光的胡子,一臉苦思。
來喜兒經過,瞅了眼他下到一半的石頭棋子!奥槭澹嗲嗾f開飯了!
“別吵,我正忙著!毕缕迨撬ㄒ坏氖群茫碌闷娌顭o比。
“麻叔,你下白子還是黑子?”
“黑子!彼榱搜鬯匾滤榛ㄈ,清清水水的來喜兒,窄袖的雙手提著沉重的水桶,敢情要去水井那邊。
“下車走炮橫吃相,這樣白子的卒就保不住了!彼持冈邳S土畫出來的棋格子點了又點。
王麻子瞧瞧棋盤又瞅瞅她,突然一拍大腿,妙啊,這么一來白子幾乎全盤皆沒,剛剛他怎么沒想到這步棋法,抬起頭來想夸獎來喜兒,她卻早沒了蹤影。
這丫頭是深藏不露還是誤打誤撞?待會兒得問個明白才行。
不過當來喜兒從青石砌的小井把水汲回來時,看到的還是王麻子的一張苦臉。
她把水倒進水缸里,抹了抹手跟額際的汗珠,然后掀起冒出蒸騰煙絲的大鍋蓋,放進紅薯一起熬煮。今天的早膳是紅薯稀飯。
“唉,這是要怎么辦?”
來喜兒轉過頭,這會兒連青青也跟王麻子站在一塊搔頭。
她湊近一看,大桌上擺著一份主子的早膳,那膳食完好不動。
“這是誰家院子的?”蓮子意仁枸杞稀飯、口蘑肥雞絲、炒黃瓜醬、酥皮點心,這是主子才有的待遇。
“東大院退回來的!蓖趼樽用繕硬肆隙加眯〕滓耍胚M嘴里咂了咂,更不解了,口味沒跑,王爺一向都這么吃啊。
婉如是王爺院子里的通房大丫環,是王爺的貼身侍女,她遣人把膳食送回來,表示事情嚴重了。
通房大丫環伺候的是王爺的枕席,若是能懷上孩子,就扶做妾,這在稍微富裕的人家里,多得是這樣的丫頭,即使久無身孕,地位還是比其他小婢女要高上那么一截。
然而,不只這一次,接下來的午膳跟晚膳,靖王爺要不動也沒動,要不只扒了兩口。
王爺胃口不佳的消息很快變成廚房的壓力,王麻子棋也不下,旱煙也不抽了,整天只想菜單。
翌日,當王爺又把早膳退回來時,王麻子張著布滿紅絲的眼低吼,“喜兒。”
“在。”
“把你放在角落的小甕拿過來!逼聘林,要是連這也不成,大家就一翻兩瞪眼走著瞧吧!
“什么……麻叔,那不成,那是喜兒的私房菜,怎么能讓王爺那么尊貴的人吃,要遭天打雷劈的。”
那幾壇小東西是她為了解鄉愁,自己腌制的醬白菜根子、蘿卜纓子,自己解饞可以,送到主子面前,那后果……她壓根不敢想。
“王爺已經四餐沒吃,了不起再退回來,不管怎樣,總得試一試!彼H技窮了嗎?居然打起鄉下窮苦人家用來度三餐的便宜醬菜。
“喜兒,麻叔待你不薄吧?”
人情攻勢喔。
她點頭。
“麻叔有難你要不要幫?”
“喜兒去拿就是了!
搬出小甕,扯開細繩,然后用長筷夾出了一小碟的蘿卜纓子,換上用雞骨頭熬的香米梗還有羊肉醋溜黃瓜片、熏肘子呈上去。
三個人如坐針氈,直到將近午時小婢們收回了漆盒子,王麻子抓住小婢女,劈頭就問:“怎樣,爺說什么了嗎?爺吃得香不香?”
“爺什么都沒說,只吩咐晚膳如果還有類似的醬菜還要附上!
小婢女交上朱漆餐盒,人走了。
“這也難怪,三伏天,平常人都容易沒胃口了,何況王爺。”暑天,各個院子的主子四肢不勤,食量都少了很多,何況是王爺。
“喜兒,麻叔對你不錯吧?”
她想得紊亂,不料王麻子又湊了過來。
“嘖,師傅,這樣難看!毙燎嗲嘣缭缈创⿴煾荡虻氖裁赐嶂饕。
王麻子才不管那么多。
“你說啊,麻叔每天讓你吃好睡飽,沒有苛刻過你吧?”
來喜兒稍稍退后一步!奥槭,你有話就說,喜兒能做的事我會盡力的。”
不要一直噴我口水啦。
又是同一套說辭,人情討得飛快,怎么隨便拿人點滴,一下就得涌泉以報了?
“往后,王爺的膳食就讓你來負責怎樣?這可是天大的恩情,麻叔可是在提攜你喔。”主中饋,好處說不完,大魚大肉油水要多少就能揩多少,當廚師就這好處。
“麻叔,你太看得起喜兒了,喜兒不敢!彼皇遣欢诵碾U惡的小姑娘,沿途逃難看了太多人性黑暗面,她只是個灶婢,做好分內事,其他能不沾就不要沾吧。
“有什么敢不敢的,我讓你做你就做,要是往后王爺怪罪下來,我王麻子替你頂著。”他說得萬分氣概,也不想想這本來就是他的活兒。
“麻叔,這不成的。”說到底她只會幾道家常菜,何況這里是動輒可以要人命的王爺府,要是把小命給炒掉了,那不符合她只想過日子的初衷,真的。
“這忙你不肯幫就是了。”翻臉翻得快,唬地,王麻子剛剛的謙卑姿態一掃而光。
來喜兒沉默。
這會兒說什么都錯,不如不說。
“師傅,你就別為難喜兒姐,無理取鬧了!笨床贿^去的辛青青站出來指著王麻子的鼻孔罵。
“我只是要她稍微幫個忙!
“這哪里是幫忙了,要不你把每個月的餉錢交給我,我來出菜。”
“不成,我的月俸就那么一點點……你又還沒出師,居然想來搶我飯碗!
“這不就結了!毙燎嗲嗯哪径ò福芽吹媚康煽诖舻膩硐矁航o拉走了。“當人家師傅的人不要太難看,這樣我很難在你底下做事!
原來這對師徙,比較強的人是辛妹妹啊──
“別理他,那死老頭不能寵!毙燎嗲嗾f道:“王爺對我們下人向來沒要求,老頭該多練練他的刀功了!
來喜兒發出會心微笑,她捏緊了辛青青有些粗糙的小手。
命人精心打造的鐵籠里有只全身雪白的豹子。
豹子不停地走動咆哮,不時用它巨大的身體沖撞鐵籠,那暴躁勁,若非籠子是用精鋼打造,不必三兩下就報銷了。
它是怒的,自從在逍遙自在的山上被捕獲,即便把大塊大塊的肉丟進籠子,它也不肯消停滔天怒火,用它巨大的爪子踩躪那些上等的好肉。
雪豹不同于一般野獸被強迫馴服后愿意被人類豢養,就算被人類捕抓,就算撞破頭皮也不肯馴服。
不過,這是雪豹的煩惱,不是他項穹蒼的。
抓到它送往該去的地方,他的任務就完了。
“派人去通知厲大人,說他要的豹子抓到了!彼呐凵鲜切屡f交錯的血痕,即便做過緊急處置,看起來還是怵目驚心。
“爺,這豹子小人會處理,您身上的傷需要馬上治療,要請御醫過來嗎?”
鳳棲不擔心那只豹,他比較擔心項穹蒼身上多處的傷口,最深的幾乎要見骨。
那只野豹的兇悍跟野蠻他也見識了,只是運氣好的他爬樹逃過一劫,爺沒得逃也不能逃,受的傷自然最重。
項穹蒼飽含力量的眼掃過鳳棲,即便面對的是同生共死的屬下,也是如弟弟般養大的家臣,眉眼間充斥的疏離沒有淡化多少。
“不用,去醫館請老大夫來就可以了。”
請御醫勢必會驚擾到那些虎視眈眈等著看他笑話的人,他這輩子被那神眼神看待凌遲的太多,再也不必了。
“來人,扶王爺進去!”鳳棲看不過去,明明就快倒下了,偏沒生人敢當著這只倨傲的獅子面前說。每次都要他扮黑臉。
“免了,我自己會走!表楍飞n斥退想上前的大慶,仰著挺拔的身軀徑自往里頭走。
“還不抓緊時間跟上去!”鳳棲輕喝。
身為項穹蒼貼身小廝的大慶一抖,趕緊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知道王爺性子要強,他不敢跟太近,只遠遠注意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