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外面傳來蒙古人的聲音,梅笑白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竟一把扛起她,跌跌撞撞的往馬棚跑去。
馬棚里的草料堆后面有一口廢棄的水井,那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藏身之所。在兩個蒙古人走進后院前一刻,梅笑白扛著人跳下了井。
“撲通”一聲,他的雙腳一軟,連帶悅寧也一起摔了個大跟頭,所幸井底已經沒有水了,只有一層淤泥與草屑。
“唔……”
“噓,別說話!”悅寧才剛發出一點聲音,梅笑白就緊張的捂住她的嘴巴。
“后面沒人!”
“真奇怪,我明明聽見有聲音的!
“大概是這些馬吧!”
“嗯,有可能!
說話聲就在離他們不遠的上面,然后是走進馬棚的沉重腳步聲,及馬匹受到驚嚇的嘶鳴聲……
他們被發現了嗎?!
悅寧害怕得粗喘起來,梅笑白捂住她嘴的手也更用力了。
就在他們頭頂上,馬嘶聲和馬蹄聲嘈雜成一片,還夾雜著蒙古人的吆喝聲。他倆愣了愣才明白,原來是蒙古人在將馬匹趕出馬棚去。
“這里有好大一堆干草!
“不如就這里吧!”
“嗯!
話音剛落,丟進來的火把已經引燃干透的草料堆,火焰迅速竄上竹木搭成的棚架,往四周蔓延。馬棚很快就開始崩塌了,不時有燃燒物掉進井里。
火光照亮井底的黑暗,也照亮了他們彼此驚慌蒼白的臉,幸好井底部頗為寬大,四周凹陷進去的地方足夠他們躲藏。
“別怕別怕,一會就會過去了。”兩人緊摟著蜷縮在井壁凹陷處,梅笑白說話時還能聽見自己牙齒打顫的聲音。
“我們會死嗎?”
“胡說,我們怎么會死呢?!”她的話觸動了他心底最恐懼的事,梅笑白氣急敗壞的低吼。
“你——嗚嗚嗚……你好兇!嗚嗚……”悅寧被他的吼聲嚇到,哇的一聲哭了。
“好了好了,別哭了,我保證我們不會有事!泵沸Π宗s緊降下了音量勸哄她道。
“可、可是阿爹他已經死了。鑶鑶琛彼坏珱]有止住哭泣,還哭得更大聲了。
“我求你別哭了……”他一邊慶幸蒙古人已經不在上頭了,一邊笨拙的安慰。
“嗚嗚……我不想阿爹死啊!嗚嗚嗚……”悅寧將小臉埋在他的懷抱,大滴大滴的淚水濕透他胸前的衣衫。
“我也不想他死!”雖然只有兩面之緣,可是他已經喜歡上那個有著溫暖眼眸的長輩了。
“阿爹他跑得很快的,如果不是為了我,他一定不會死的。嗚嗚嗚嗚……”
“你是你阿爹的心肝寶貝,他會一直守護著你,不讓任何人欺負你……”
“可是阿爹已經不在了啊……”悅寧抽噎著道。
“只要我們在這里一直記著,他們就不會真的離去!彼氖终瓢丛谒呐K的位置,一臉認真的道:“當你想起你阿爹時,這里就會覺得滿滿的。”
“好像是真的……”她一想起阿爹,真的覺得那里滿滿的。
嗯,寧兒,你做得不錯。她似乎又一次看見阿爹微笑的樣子。
悅寧捏著小拳頭告訴自己,總有一天她會代表郎家走上斗粉大會的領獎臺,到那時阿爹的在天之靈也一定會覺得開心吧!
看見她恢復了精神,梅笑白這才松了一口氣。
頭頂上的馬棚已經燒得差不多了,掉下井的燃燒物也越來越少了,當最后一塊木炭熄滅之后,井底再一次陷入黑暗之中。
梅笑白側耳傾聽,仍能聽見木材燃燒的嗶剝聲,這告訴他,其它地方仍陷入一片火海中。
“你一定累了吧!靠著我睡會兒!辈恢切┟晒湃耸欠褡吡,最安全的莫過于在井底待到天亮。
“唔。”悅寧縮著身子擠進他的懷里。
她的身子軟軟的,身上縈繞著一種好聞的味道。他好想咬一口呢!下一刻,梅笑白悲慘的發現自己又餓了。
“……我好想我娘親!焙诎抵,悅寧用手指戳一戳他并不寬闊的胸膛。
“別擔心,我會送你回揚州的。”梅笑白用下巴蹭一蹭她的頭頂。她的頭發雖然亂蓮蓬的,發絲卻比他家小弟幼白的更加柔軟。
“嗯。”雖然他們仍然困守在枯井里,連能否逃出也不知道,可不知怎么的,悅寧全然的信任這個人。
“我叫郎悅寧,你叫什么呀?”睡意從四面八方席卷而來,可悅寧仍記掛著她還不知道他的名宇。
“梅笑白!辈煊X她已經困得頻頻點頭了,梅笑白體貼的調整姿勢,讓她能夠睡得更舒服,“睡吧!有我守著就行!
“梅笑白,你要記得叫醒我喔!”悅寧掙扎的道。
“嗯,我不會丟下你不管的。”當她那時將那碗面端到他面前時,他心里就悄然進駐了這個沁著玉蘭花香的女孩。
她很快就睡著了,還發出微微的鼾聲。
怕她會冷,他張開雙臂環抱住她,本意是想帶給她溫暖,可是自己太過于“凹凸有致”的排骨身板,弄得她很難受。
悅寧皺著眉頭,轉側了好久才找到舒適些的位置。
嗯,他一定要變得壯實起來!梅笑白在心里暗暗的發誓。
他還要成為一個濟世救人的絕世名醫,再不讓疫病奪去千萬人的性命,更不要發生為了阻止疫病蔓延而殺人燒鎮的慘事!
睡意像會感染似的,梅笑白很快的也感覺到眼皮沉重起來。
“不能睡,我得守著……”梅笑白拼命的提醒自己,可他的體力早就嚴重透支,強烈的倦意很快就整個俘虜了他。
。
井壁印上了第十三個血手印時,四只滿是污泥的手終于攀上了井沿。才從井里爬出來的兩人,立刻被眼前的一切震懾住了——
馬棚、客棧、店鋪……曾經的一切都消失不見了,繁華的三清鎮被燒成了一片焦土!放眼望去四周都是空蕩蕩的,只有幸存的幾堵斷垣一殘壁昭示著它們曾經存在過。
梅笑白似乎看見自己從小居住的小山村,也變成了這樣的一堆焦土和瓦礫!
“你沒聽說嗎?那些蒙古魔鬼見人就殺、見屋就燒,一個活口也沒留!
“好慘哪!都燒成一片焦土了,聽說那里面的人一個也沒能逃出來!
“……”
霎時,之前聽到的各種傳聞紛沓而來。
之前他仍能殘存著一線希望,告訴自己傳言都不是真的,他的家人仍然活得好好的:可——現在看著這遍地的焦礫,他再也無法欺騙自己了。
也許,他的家人真的已經不在了吧!下一刻,一種強烈的孤獨戚席卷了他。
“梅笑白,你怎么了?覺得很冷嗎?”見他一臉慘白,悅寧抱住他想給他溫暖。
“我的家人都死了,現在我什么都沒了。”梅笑白止不住顫抖。
“可是你還有我啊!”她下假思索的道。
“你?”他驚訝的望她。
“是。∵有我!睈倢幪痤^直視他的雙眼,小手挪到他心臟的位置,“你告訴過我,只要我們在這里記著他們,他們就不會真的死去!
”……嗯,我說過!
“那你有沒有覺得這里滿滿的呢?”悅寧滿懷期待的明眸望進了他的。
“嗯,真的暖暖的!彼菩乃N含的熱力驅散了他內心的冰冷,他的心不再是如墜冰窟了。
“我還要把娘親分你一半!睈倢幒鋈徽Z出驚人。
“分給我一半?”發現自己失去親人明明是一件很悲傷的事情,可是不知怎么的,他卻忽然覺得好想笑。
“嗯,這樣的話我和笑白哥哥都有娘親了!彼荒樥J真的道。
“好。”他無法不被感動。
他們的生命是家人用命換回來的,就算是為了這些已經死去的人,他們應該活得更好、更珍惜生命才對。
“笑白哥哥,我想帶阿爹回揚州!睈倢幚囊滦洹
“還是別驚擾他老人家了,就讓他在這入土為安吧!”梅笑白勸說道。
郎士業躺的那個地方已經被層層疊疊的瓦礫與灰燼覆蓋了,一切都已燒成了灰燼,就算他們能扒開瓦礫,也無法將骨灰從灰燼里分離出來。
“可是我舍不得阿爹。”她呢喃。
這么做可能是他們唯一的選擇,可是悅寧的心里仍會覺得不甘心。她甚至不知道該怎么告訴她那深愛著阿爹的娘親,說她愛的那個人再也回不來了。
“你在這等等,我去去就來!泵沸Π嘴`機一動。
他來到郎士業最后躺著的那塊地方,撕不自己的一片衣擺鋪在地上,伸出手揭開覆蓋在上面的瓦片和碎石,露出下面的灰燼。
“寧兒的阿爹,我們這就帶你回揚州!彼跗鹨粔幕覡a,輕輕的放在布上。
“阿爹,寧兒帶你回揚州去。”悅寧蹣跚著定過來,跪在他身邊,學著他的樣子將一壞灰燼捧到鋪開的布上。
“寧兒的阿爹,請你保佑我們去揚州的這一路順順利利的!泵沸Π滓贿吰矶\著,一邊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響頭。
“阿爹,你保佑……”她伏倒在地泣不成聲。
“寧兒你別哭了,你阿爹就在這里,你能帶他回揚州了!泵沸Π讓⑦@些灰燼小心翼翼的包好,然后才將小布包放在她的手里。
“阿爹,寧兒這就帶你回家去!彼舆^小布包,流著淚喚道。
“路途遙遠,咱們的行動得快些!卑Γ∷钣憛捝x死別的場面了!看見她哭泣的樣子,他也覺得鼻子酸酸的。
“嗯。”悅寧一邊將小布包放進懷里,一邊搖搖晃晃的想站起身,才起身,腳踝一痛,就又跪倒下去。
“你怎么了?!”她這樣子可把梅笑白給嚇壞了。
“我的腳好痛。 睈倢幍念~角滿是冒出來的細汗,細致的五官更是皺成了一團。
“別怕別怕,快讓我看看!彼炖锇参恐,手已經卷起她的褲子。
她的右腳踝連同小腿整個腫起,腳踝的部位更是變成恐怖的紫紅色!就算他再不懂醫術,也知道這種情況很嚴重。
“很疼嗎?”他的臉色難看極了,自責自己竟沒注意到她受傷。
“其、其實還好啦!”悅寧努力裝出沒什么的樣子,可是她不知道慘白的臉色已經出賣了她的虛弱。
“我們馬上就走!本退汶x這里最近的小鎮也遠在百里之外,那些蒙古人更是隨時都可能會回來,當務之急就是趕緊離開。
“好!睈倢幾ブ母觳裁銖娬酒饋恚墒鞘軅挠夷_只是虛踏在地上,已是疼得受不了了。
“我背你!泵沸Π锥自谒懊。
“我、我很重的,阿爹他總笑我是秤砣!蓖⒉凰銓掗煹谋臣,悅寧有些猶豫。
“沒事兒,你別看我長得瘦,其實結實著呢!”梅笑白拍拍自己的后背,打趣地道,“該不會是你舍不得分我半個娘親了吧?”
“嗟,小狗才舍不得呢!”她噘嘴嗔道。
“既然舍得,那就上來啊!”
“這可是你說的喔!真要壓倒了我可不負責。”悅寧一邊嘟囔一邊爬上他的背,張開手臂摟住他的脖子。
“別光顧著說話,小心抓穩了。真要是掉下來我可不負責喔!”梅笑白學著她的語氣逗她。
“我才不會這么差勁呢!”她嘴里不服氣,一雙手卻抓得更緊了。
“出發上路啰——”梅笑白背著她離開了三清鎮。
其實他一點都不結實,凸出的肩胛骨還頂得她的身體好痛,可聞著他身上混合了羅漢香錢的獨特氣味,悅寧忽然覺得眼前這單薄的背脊是這么的安全、這么的可靠、這么的……
“笑白哥哥,如果你覺得半個娘親還不夠,那我愿意把娘親都分給你!睈倢幵谒成喜浒〔洌K于構到了耳朵的位置。
“你這丫頭說什么傻話啊!”梅笑白嘴里呵斥,眼角卻不禁濕潤了。
“人家說的是真心話!彼环䴕獾臓庌q。
“那也是傻話。”
“哼!”
在前途茫茫未知生死的半路上,梅笑白忽然發現他那顆空蕩蕩的心里被一個叫作郎悅寧的女孩填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