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立冬一過,空氣中就漸漸透出涼意,水患地區的洪水已消退大半,難民們也逐一離開,打算回去重建家園,再怎么樣,那也是他們的家鄉。
辛苦趕一點的話,或許還來得及過年呢。
而諸葛文毅的身體雖尚未大好,不過行動間已不需要人家的扶持,他也不能不開始思索未來的計畫了,因為陸續從各地分鋪送來的帳簿僅剩下一本尚未送達,不是他舍不得交出所有的帳簿,是他們兄妹總不能一直住在陳家大宅仰賴杜偉的接濟吧?
“喂喂,大公子,你不是真的想全部交出去吧?”
章郁秀一臉憤慨,口氣也不太好,不過伴在她身邊的林振平倒是很和氣,老是掛著一臉好好脾氣的微笑,愈看愈像是一副僵硬的面具。
“郁秀,別這樣,不然人家會以為你有什么壞心眼呢!”
章郁秀心虛的瑟縮一下,但馬上又挺高胸脯,話說得更不客氣,好像這世上只有她說的話才是天理,其他人都是在鬼扯。
“誰壞心眼了,我是好心提醒大公子要用腦筋想一下,要是把一切全都送給那個癩痢頭,將來他要如何過活?就算他不在意自己,總得為三個妹妹著想一下吧?她們還小,他忍心讓她們吃苦嗎?還有……”她用下巴指了指銀花。“大公子的未婚妻,她又愿意嫁給一個窮鬼嗎?”
“我有手有腳,一定能養活她們的。”諸葛文毅不在意地微笑,并沒有生氣。
“只要有大哥在,我們才不怕吃苦!”蒙蒙三姊妹異口同聲支援大哥。
“是貧或富都無所謂,我跟定大公子了!”銀花的態度更堅決。
“說得可真好聽!”章郁秀嘲諷地冷笑!澳銈內菋缮鷳T養的千金大小姐,等你們吃夠了苦頭,我看你們誰還說得出這種話來,你們啊……”
“夠了!”章郁雄怒斥。
向來沉穩的章郁雄難得發怒,章郁秀著實被嚇了一跳,不過只是一跳而已,第二跳就沒有了。
“干嘛那么兇嘛,大哥,人家明明是好意……”
“不必,不管你是好意或壞心,我們都不想聽!”章郁雄再一次打斷她的話,語氣更不悅!叭藷o信不立,說出口的話便非得實現不可,倘若做不到就不要說出口,賢弟做的正是他該做的事,你不要以婦人之見來評論男人的舉止!”
“婦人之見?”章郁秀大叫,滿臉不服氣。“為了你們男人無謂的信啊義的,就得犧牲女人為你們吃苦嗎?為什么你們不想想,呵護女人才是你們的責任?真可笑,品格高超的諸葛大公子,原來他的名聲都是犧牲女人換來的!”
竟敢污蔑大哥!
章郁雄與諸葛文毅連張嘴都來不及,蒙蒙就憤怒的跳起來了。“那你呢?你可知道女人的責任又是什么?”
章郁秀微微窒了一下!爱敗斎恢,為男人生兒育女嘛!”
“那確是女人的天職,但還有其他許多更重要的,”蒙蒙板起嚴肅的表情一本正經地說道!捌┤缛龔乃牡拢隳餂]教過你嗎?我娘可教過我了,在家從父,父死從兄……”
“出嫁從夫,夫死從子……”雪雪流利的接下去。
“還有婦德、婦言、婦容、婦功!睜N燦順暢的講完。
“很好!泵擅蓪γ妹觅澰S的點點頭,旋又對著章郁秀板起臉來!绊槒哪腥耸桥说穆氊,女人也要跟男人一樣能夠吃苦,那是理所當然的事,跟犧牲不犧牲絲毫無關,這是我娘教我的。此外……”
大概是早有預感自己的時日不多,即便是躺在病榻上,諸葛夫人依然不忘自己的責任,雖然女兒還小,但該學女紅、該學中饋、該學寫字畫畫、該學婦德女誡,她決定要趁自己還撐得住的時候,全數教授給大女兒蒙蒙。
可憐蒙蒙當時才五歲,哪里聽得懂娘親到底在說什么,只聽得滿腦子問號,不過為了讓娘開心,她還是乖乖的聽一句就牢牢記一句,什么三從四德啦,相夫教子啦,雜七雜八啦,聽了整整七年,她都可以倒背如流了。
娘親去世后,她又把娘親教給她的再轉教給兩個妹妹,很有耐心的教導她們、呵護她們,努力要讓自己和兩個妹妹都能夠成為娘親期待中的模樣。
也許就是太努力了,偶爾會出現走火入魔的現象,比方此刻……
“倘若你自己不夠好,就沒有資格抱怨別人對你不好……”
愈講愈上興頭,開始出現沒完沒了的趨勢了。
“記得在要求別人之前須先要求自己……”
也不曉得多少盞茶過去了,蒙蒙依然沒有結束的跡象,繼續在那邊口沫橫飛地侃侃而談,聽眾們的反應則是有苦有笑,一人一個樣。
雪雪和燦燦很有耐心地仔細聆聽,章郁秀直翻白眼,杜菁開始不耐煩了,杜偉偷偷打了個呵欠,章郁雄目含興味,林振平嘴角掛著一絲嘲弄的訕笑,諸葛文毅哭笑不得——干嘛挑這種時候“訓話”。
沒有人注意到窗外靜立著一條人影,好像石柱似的杵在那兒。
“你必須是一個好女人,才有資格期待男人對你好,”愈講愈忘形、愈講愈離題,蒙蒙慷慨激昂地揮舞著雙手,已經忘了為什么會開始這個話題了。“要謹言、要慎行、要謙遜、要溫馴……”
“行了,蒙蒙,行了!”諸葛文毅連忙喊停,免得她一路講到出嫁,新婚夜繼續講給夫婿聽,聽得夫婿隔天就休妻,理由:多口舌。
“還要……呃?大哥,你說什么?”
“我說,行了,不用再說了!
父死從兄。
“是,大哥。”蒙蒙溫馴的順從了。
打從出生以來,除了那回拒絕嫁給章郁雄,蒙蒙向來是最溫馴聽話的,只要是爹爹或大哥、二哥說的話,她沒一句不聽的,即便是不合理的事,她也照做不誤。
但這并不表示她毫無主見,相反的,她的意見跟海里的魚一樣多,也不吝于說出來跟大家一起分享,只不過她也懂得要適可而止,當父兄叫她閉嘴的時候,她就知道自己逾越了身為女人的本分,馬上收起所有的意見,乖乖做個聽話的啞巴。
下回有機會再來長篇大論一下。
“你去做午膳吧!”為免不小心又惹來另一篇感人肺腑的出師表,諸葛文毅只好把妹妹支使開。
“是!泵擅晒怨缘念I著兩個妹妹離開。
章郁雄的目光一直若有所思地跟著蒙蒙的背影,直至看不見,他才慢吞吞地收回視線。
“賢弟,大妹會是個好妻子。”
諸葛文毅立刻明了章郁雄的話里含義,“我也認為蒙蒙能夠嫁給大哥應該是最好的歸宿,只不過……”他頓了一頓!暗锏囊馑际且屗齻內齻自個兒決定自個兒的親事,而上回她拒絕了……”
“大妹討厭我嗎?”
“不,上回她只是擔心一旦她成親之后,我一安心就會……呃,你知道!
“那么……”
“我明白,我會找機會再跟她提的!敝T葛文毅微笑頷首!拔矣邪盐,下回蒙蒙一定會答應,即便我說要把她許配給城西那個進棺材一半的老蒼頭,她都只會有一種回答‘是,大哥’,她呀,聽話得沒話說!”
“那就有勞賢弟了。”
“放心,就交給我吧!”
聽到這里,窗外的人影也悄悄離去了,自始至終都沒有人發現他,而屋內的人也繼續討論他們的。
“那么,言歸正傳,等我交出所有帳簿后……”
。
不贊成諸葛文毅把帳簿交出去,章郁秀為的是自私的目的,不過她有一句話可沒說錯:蒙蒙三姊妹的確是嬌生慣養的千金大小姐。
除了姑娘家本就該會的中饋女紅之外,她們從來沒干過任何一件活兒,連抹布都沒碰過,因此剛搬進陳家大宅里來住時,樣樣事都得自個兒動手的三姊妹可真是狼狽,還鬧了不少笑話。
譬如要起灶火做飯,卻差點把整個廚房都給燒了之類的。
但蒙蒙的觀念是,不會的事認真去學就一定會,再辛苦的活兒干習慣了也就不辛苦了。
而事實也的確是如此,短短的一個多月,由起初的半竅都不通,她們認真的摸索、專心的學習,果然很快就摸清楚了該干的活兒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如今已逐漸進入熟練階段,雖然手粗了,身子也累了,但她們毫無怨言。
若是吃不了苦,又憑什么過好日子?
“大姊,杜大哥拿了一只油雞和鹵牛肉來呢!”
“真的?先拿來給我!”
片刻后,蒙蒙把油雞和切好的鹵牛肉、烙餅、饅頭分別放在五支盤子上,再掰下一只雞腿、幾片牛肉和三張烙餅,用油紙包起來。
“好,拿到前頭去給大家吃吧!”
當雪雪和燦燦分別端著一盤盤食物和一碗酸辣湯到前廳時,蒙蒙也拿著油紙包到她們住的廂房對面,貼在窗外仔細聽了半晌,認定屋內沒有人了,她才悄悄打開窗子伸手進去將油紙包放在窗內的茶幾上,再輕輕闔上窗子,躡手躡腳地走開。
這么一來,他就沒辦法再還給她了吧!
沒想到她的身影甫一消失,一旁立刻跳出兩個臟兮兮的小要飯的,難民早就走光了,他們是南陽城當地的乞丐,就像過去一個多月來一樣,他們很有耐心的等候在窗下,不一會兒,窗子果然又推開,油紙包被丟棄出來,兩個小乞丐俐落的接到手后便歡天喜地的一溜煙跑走了。
蒙蒙暗中送了一個多月的食物給廂房里的書生,那兩個小乞丐也平白“接”了一個多月的食物,她卻完全不知情,還得意洋洋的以為陰謀得逞。
好吧,沒喂到瘦竹竿,喂兩個小乞丐也可啦!
午膳過后,雪雪和燦燦端碗盤回廚房,蒙蒙則捧著滿滿一籃臟衣物走向后院的八角井。
“你們去洗碗,然后整理大家的房間,我去洗衣服!
“是,大姊!
一往廚房,一往后院,三姊妹各自去干活兒,她們得一直忙碌到用過晚膳洗好碗之后才能休息。
“啊~~”
猝然,一聲落落長的尖叫畫破寂靜的后院,直至另一聲砰然巨響斬斷那道長鳴,然后是一連串的痛罵。
“見鬼!該死!好痛!好痛……”
一口接一口的抽著氣,蒙蒙一邊咒罵,一邊從散落四處的臟衣物中爬坐起來往下一看,原來是踩到一顆沒長眼睛的圓石頭,害她腳一拐摔扁在地上。
“笨蛋!”
她罵自己,一面彎起手肘來看,一整片刮傷,痛得她眼里開始醞釀水珠,但她咬著牙硬是把淚水再眨回去,然后,她試圖站起來,誰知道才剛使力,又是一聲更悲慘的痛呼,砰一下她又坐回去了。
她拐了腳踝了。
這回更是痛得她眼淚再也禁不住,爭先恐后想冒出來,可是她橫臂一抹便謀殺掉那些淚水,順便毀尸滅跡。
吸著氣拚命揉腳踝,好半天后,她終于能爬起來,先把四周的臟衣物撿回籃子里,再小心翼翼地捧著籃子站起腳來,試著走兩步,忽又停住,錯愕的眸子怔愣地望住前方,就在水井另一邊,有個人負手站在那里不曉得看了她多久。
那雙跟他的臉一樣毫無表情的瞳眸正對著她的眼。“你為什么不哭?”
蒙蒙聽得一呆,反問:“我為什么要哭?”
那人瞇了一下眼,深沉的眸子又注定她片刻,匆又不發一語地轉身離開;蒙蒙看得滿頭霧水,搞不清楚到底是什么狀況,想半天想不通,聳聳肩,不想了,拐著腳到水井旁,放下籃子。
“奇怪的人。”
她咕噥著正準備打水洗衣服,后頭匆地傳來跑步聲,她回頭看,原來是雪雪。
“大姊,大哥要我來告訴你暫時不要到前廳去,免得你又跟章大哥那個妹妹吵起來!
“我才不是跟她吵呢,我是跟她講道理!”
“好嘛,大哥要你暫時不要到前廳去,免得大姊你又開始跟章大哥那個妹妹‘講道理’!
“我為什么要跟她講道理?”
“最后一本帳簿送到了,她又在鬧著說不可以交給癩痢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