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八暮春天,漫天梅紅香絮時,淳臨登上了花轎,出閣了。
與祺申拜了堂,在新房內一同吃過了子孫餑餑、長壽湯面后,他便揚聲要求喜娘退下。
「這酒,別喝!
他低聲說道,她低頭掩哀,明白他的用意。
的確……有名無實的夫妻,何必連合巹酒也喝了?
摒開了門外的歡騰笑聲,新房之內寂靜得教人窒息,尷尬的氣氛亦隨之彌漫開來,最后還是由祺申牽起她的手,領她走到炕前。
「好好歇下吧。」說畢,他轉身步進內室。
此時,她終于抬眸,望著只消瞬間就消失眼前的身影,她心窩惆悵,呆立了好久、好久……
這樣的新婚夜,她一輩子難忘。
*
再次見到祺申,是在三天歸寧時。
春季的晌午,暖陽微熾,淳臨首次步出臨安居,離開公主府前往裕王府的錦園與祺申會合。
尚未踏進園子,便聞得一陣花香拂來,她好奇地揚起眉,不覺加快了腳步。
如同每個初踏錦園的人,淳臨和兩名侍女一同瞪大了眼,被滿園紅花攫奪全盤注意,三人均震懾于眼前景色之下。
「這……會不會太夸張了?」好不容易擠出聲音的楓依,有點結巴地道出心里話。
夸張嗎?的確是。
放眼望去,偌大的庭園除了海棠便別無其他,鮮紅花叢吞占了所有地方,只空出一條勉強能供二人同行的小徑,連中心的挽香亭里也供養著海棠,讓人不禁聯想前方的隆怡軒里是否也遍地紅花?
「好漂亮……」低聲輕喃間,淳臨不禁蹲下身子,與花平視,凝望那紅中帶白的花兒,一股熟悉的感覺無端襲上心頭,她伸指撫過嬌嫩的花瓣,滿目紅影中泛起了迷惑……
拈香而來的腳步驀然奪去她專注的視線,抬起頭,她看到了擱在心頭的男人,一掃眼底迷蒙的惑然,眸光清瀅,唇邊煥出了笑痕。
可人的笑靨教祺申一怔,如此居高臨下地瞧著淳臨沖著他笑,這情景竟讓他有似曾相識之感……
「這里的海棠好漂亮。」她柔聲道,任由楓依和青綾扶起她,臉上仍是一貫的恬笑!干旮绺缬眠^午膳了嗎?」她輕問,留意到他一身未卸的官服,猜想他該才剛從戶部街回來。
「還沒!龟P切的聲音傳至耳邊,祺申望著眼前溫婉的女子,微笑問:「要不要伴我一同用膳?」
聞言,她揚起了笑!负冒 !闺m已用過午膳,但她仍回答得沒半分猶豫。
隨后,他們一同轉入隆怡軒用午膳,不清楚淳臨平日愛用些什么菜,他特地吩咐嬤嬤弄些精致可口的小點心來。
下人退下了后,祺申轉向淳臨,溫聲道:「抱歉要你親自前來會合,禮部那兒今晨出了些狀況,耽擱了不少時間,我怕來不及回來接你進宮,這才遣人請你先行過來——」
「沒關系的。」有些急切地打斷祺申的話,淳臨不要他對此心存歉意。
「這于禮不合!顾是語帶歉仄。
「申哥哥,別把宮里那套規矩搬出來,我不喜歡……那樣!顾鱿卵,美麗的羽睫掩蓋住她眼底的落寞。
自她成了皇阿瑪最寵愛的公主后,包圍在她身旁盡是一張張誠惶誠恐的臉孔,她不要連祺申也成為那些臉孔之一。
祺申莞爾,接觸過無數王孫的他,沒遇過不喜愛別人以隆禮相待的權貴,他以為長居宮中的她也不例外。
「我以為你習慣了恪遵規章!顾,抹不掉她在心中的嬌貴形象。
沈厚的嗓音帶著親切的笑意,她不禁抬眸直視眼前男子,發現他爾雅的笑容一如往昔,未曾改變,不由得又憶起了從前,她心頭頓時喜悅起來。
「申哥哥忘了以前在萬壽節是怎么和我一起玩嗎?」她微笑著,多懷念從前他抱著她東藏西躲的日子,縱然只能在萬壽節見他一面,即使一年只能與他相聚半日時光,卻已能讓她感受到無窮快樂。
「當然記得!贡〈较破鹆烁钚,她臉上的笑容一并染上他的眉眼。
「那時你向其他阿哥和公主請安,唯獨不會向我請安!拐蛉绱,在他身旁她總覺自在,居于嚴守禮節的宮闈中,他是唯一能讓她忘卻自身尊貴、唯一能讓她放松的人。
「那是因為當我望向你的時候,你就已經牽住了我的衣擺,一直『小申子哥哥、小申子哥哥』地喊個不停,讓我都忘了禮數,教人笑話了!箲浭鐾,他飽滿笑意的俊眸泛起了溫柔。明明事過境遷,小娃兒都長大成娉婷少女了,可那一切,卻仍歷歷在目,深印心底。
「你知道嗎?每次拉著你的衣擺,我總在想什么時候才能與你齊高呢?哪知每年當我長高一分,你就長高一寸,你長大得好快,每回我都只能看到你的腰身,你都不知道我仰頭看你看得多辛苦……」道出兒時那傻氣的想法,她泛出靦腆的笑。
抱怨似的話語教祺申低笑出聲,他依然記得那張粉粉嫩嫩的小臉是怎么努力仰望自己,然后小申子哥哥長、小申子哥哥短地呼喚他,她的聲音稚嫩,帶點兒嬌潑,他想,她不會知道自己那幾聲急切的呼喚有多可愛,每每牽動他的心弦,總教他忍不住打從心底疼寵她。
「那時的想法真傻……」她小聲嘀咕,但瞧他笑得開懷,也不在意向他坦露那些齬年稚齒之事了。
興許有著一些共同的回憶,祺申感覺與淳臨仿佛相識如昨,遂漫談開來,從幼時短聚的點滴趣事到年長后的種種歷程,縱然是些互不牽涉彼此的回憶,他們亦耐心聆聽對方的一切。
直至午膳傳來,他們才打住話頭,專心下箸。
用膳過后,他們便啟程進宮,徐步前往登車時,他掏出一個小錦袋,并交到淳臨的手上。
「這是……」
「打開看看。」他鼓勵著,暗暗期許她展現歡顏。
纖指隨即松開了系繩,在里頭,她看到了久違的花蜜酥糖,那是她兒時最喜愛的零嘴。
她掀唇笑了,抬眼看著他笑意盎然的俊臉,不必嘗糖,她心窩已在泛甜。
「好像……每回見面,你總送我這個!顾斎幻靼姿菚缘米约菏忍鸩潘偷,只是沒想到這么多年以后,他仍記得她的喜好。
「那是因為你的乖巧,總教我忘不了要賞你些東西!顾Φ,說話同時,差點就要伸掌摸摸她的頭。
沒有妹妹的他,總拿她當妹子般寵著、疼著。
「可是,我已經不再嗜甜了!顾z憾一笑,低首系好繩索。
是額娘不允她亂吃甜食的,她說那會讓人發虛胖,女孩兒該當體態輕盈才好看,臃臃腫腫的模樣會讓將來的夫君嫌棄。但她不在乎將來,只在乎額娘的喜樂,因此盡管不舍甜食,她也不敢違逆額娘的話,教額娘不快。
聞言,祺申略感意外地挑起眉。
「這個還給你!拱彦\袋遞還他,她靈動的大眼閃著慧黠!肝夷芟蚰阌憚e的賞嗎?」柔聲詢問間,他們已走到馬車前,轉身登車時,她唇邊滿溢柔笑。
「你想要什么?」緊隨她身后,他彎身鉆進馬車里,看她低垂著螓首,纖指忙著整理稍縐的裙擺。
而后,她抬起臉,星眸燦燦。
「我想要你的『錦園』!
*
遍地海棠的錦園,是祺申十年來的心血。
從播種、澆水、施肥、剪枝到開花,一切的栽植培育都由他親手照料,從不差遣下人幫忙打理,更從不允人輕佻觸摸。
那是他辛苦經營的海棠,美麗的花蕊在他悉心呵護中燦爛盛放,他沈醉在殷紅嫩香里,長指撫過了片片艷瓣,而他,卻只準許他人以目遙望,碰觸不得。
在某方面,他很自私。
因此,淳臨當天的要求于他而言,無疑是種冒犯,但在他愕然的注視下,她剎那間噗哧而笑的模樣,卻教他忘了慍怒。
「我的意思是,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到錦園去賞花!
這便是她要討的賞,僅此而已。
那天,他揚唇笑了,欣然答應她的要求。
兩天后,當他在園里翻土播種時,淳臨來到了錦園,向他緩步盈盈而笑時,不忘叮囑尾隨的青綾和楓依當心別踩著了花兒。
「你先到亭里待著!」祺申滿手泥污,無法前往迎她進來,只能向她大喊。
「你在做什么?」淳臨回喊了句,好奇的目光膠著困于叢間的男人。
「我在播種!」
「我能上前看看嗎?」她興致勃勃地問,麗眸閃著亢奮。
「很臟的!你別過來!」他急喊,想止住她驀然加快的步伐。「你在亭子待著,我這就過來!」放下縷犁,他踱到水盆前,洗掉掌中泥垢。
然后,他步向挽香亭,卻看到一張不被預期的焦慮臉容。
「我礙著你了嗎?」蹙著一雙秀眉,淳臨滿臉愧色!肝摇蚁然厝,待你有空,我再過來。」低垂著臉兒,她匆匆起身。
終于鼓起了勇氣踏出臨安居,她懷著期盼前來,卻沒料到會打擾到他。
該滿足了吧……至少看了他幾眼。
「我閑得很!辜皶r拉住她的腳步,他勾起微笑!阜讲虐尾荻及螑灹,我正想找個人談談話,你留下陪我可好?」
一句溫言詢問,即時安撫了她繃緊的情緒。
她抬眸望向他,絳唇掀起了恬恬淺笑,無聲點了點頭,她任他溫熱的大掌隔著衣袖,牽她坐下。
「這里的海棠,都是申哥哥親自栽種的嗎?」她輕問,看他一身布衣韋帶的裝束,若非早已知曉他是這里的主子,驟然一看,可真像個花匠。
「是的!
她蹙起了眉心。「那……你不會很辛苦嗎?晨曦未露便得起來早朝,辦完公回來還得打理這么大的園子,你不累嗎?怎不找人代勞?」清脆若鶯的嗓音,有滿滿的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