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餐廳的時候,用餐人數不算少,他卻一眼認出沈曼曦。
她獨自坐在燈光有些昏黃的角落,遠遠看過去,她只手托著下巴,像是在發楞,也像是在打盹。
丁柏鑫輕聲緩慢地拉開她對面的椅子坐了下來,發現她輕閉雙目,似乎真的是睡著了。
他端坐在那兒,靜靜看著她的模樣,巴掌小臉,五官精致,長睫如扇,櫻桃般的紅潤小嘴,雙頰因酒精而泛起淡淡的嫣紅……醉得一塌糊涂,卻嫵媚至極。
明明她只要勾勾手指,就有會數不完的男人供她差遣,不是嗎?他真不懂自己到底是哪一點入了她的眼。
他沒有嚇死人的家世與財產,也沒有男模級的臉蛋與身材,更不可能如偶像劇般三餐送花、百萬超跑接送,他自認自己很平凡、很一般,只是個腳踏實地的正常人。
所以她執著的究竟是什么?難道就因為是伊玫的提議?不,這說不過去,如此薄弱的理由未免也太牽強。
半晌,仿佛是感受到了那赤裸的目光,沈曼曦悠悠醒了過來,慢慢睜開雙眼,男人的五官在她模糊的視線里逐漸清晰,直到她終于看清了對方的模樣。
“啊,你不是那個……那個誰……叫什么名字呀?”她傻里傻氣地指著他,又醉茫茫地憨笑道:“好巧哦,你也來這里吃飯呀,一個人嗎?”
“……”不記得他的名字,卻背下了他的手機號碼?
這女人真是奇妙。
“你到底喝了多少?”服務生定時會來清理桌面,他根本不知道桌上原本擺了多少的空杯子。
“嗯?誰知道啊……”她不以為意地擺擺手,“反正不多就是了。”
不多?他冷笑了聲,伸手拿來桌上的帳夾,翻開看了眼上頭的結帳單——一客牛小排,兩杯長島,四杯TequilaShot,都是后勁極強的酒,而她居然認為這樣還不算多?
果然是喝醉的人。
他“啪”的一聲闔上帳夾,二話不說拿去結帳,回來后朝著她伸出手,催促道:“走吧,趁你還清醒,我現在送你回家!
“嗯?這么快就要回家了?”她迷惘地抬頭瞟了他一眼,雖然困惑卻還是乖乖把纖細的手遞到了他的掌心里,“不用這么急呀,他們沒那么早打烊啦……要不要留下來陪我喝幾杯呀?”
她笑咪咪的臉蛋并沒有讓他融化,他板著臉,不茍言笑,毫無幽默感地拉著這個步伐不穩又渾身酒氣的女人離開了餐廳。
“咦?真的要走啦?可是我還沒付錢耶,我還沒付給——”
“我已經付過了!眹K,這女人瞎了還是失憶?他剛才明明是當著她的面前去柜臺買單。
“你幫我付了哦?這怎么好意思呢。多少錢?我算一算還給你。”邊被他催著走,她低頭一邊翻著皮包。
“沒關系,不急,等你清醒再說!
“你收信用卡嗎?”她遞了張VGA卡給他。
居然拿信用卡給他……他抹抹臉,嘆了口氣,道:“你……應該還說得出來自己家的地址吧?”
“哼?當然呀,我又沒醉!
真敢說。
停車場的位置距離餐廳有一小段路,他不想攙扶著那軟綿綿的身體,也不想一直牽著她的手,只好默默跟隨在側,像是害怕她無預警跌倒似地盯緊她的每一步路。
“欸,我跟你說……”然后她突然出聲,笑看了他一眼,“你知道嗎?你真的很奇怪……”
明知她醉了胡言亂語,理她也不是,不理她又好像太冷漠,只好隨口應聲。
“哪里奇怪?”
“你明明討厭我,可是你還是來了!
“……我沒說過討厭你吧!
“因為你整個人就是很不高興的樣子啊……”話說一半,她似乎自己領悟了什么,大笑擊掌,道:“唉呀,我知道了,一定是因為我踩壞了你的眼鏡,對不對?早說我要賠給你了嘛,吶,你自己拿去,高興刷多少就刷多少。”
她又不分青紅皂白地把那張VISA卡掏了出來。
他臉都綠了,是要他刷什么?
“跟那個無關。”他好后悔,他不該跟醉鬼聊天的。
“欸?不是因為眼鏡?”她的細眉垂了下來,小嘴微微嘟起,雙眼水汪汪地閃燦著無辜,“那你告訴我,是誰惹你不高興?”
“我說了,沒有討厭你這回事!
“可是你看到我就老是皺著眉頭……”她冷不防湊了上來,伸手戳戳他的眉間,“一直這樣子,不累嗎……!”
左腳被自個兒的右腳給絆到了,她一個踉蹌,整個人就這樣跌進了他的懷里。
他本能將她穩穩抱住,卻又因這突如其來的親密感而嚇了一跳,于是他趕緊松手,退到了適當的距離之外。
“抱歉,”他推了下眼鏡,表情有些尷尬,“你還能自己走嗎……要不要干脆我去把車子開過來?”
不,不對,這家伙醉得亂七八糟,怎么能放任她自個兒在街上獨處?先不論她是否會被什么奇怪的路人給撿走,光是她那歪歪斜斜的步伐,就足以令她自己跌倒、摔跤、流血破相……
“唉,算了,當我沒問,你還是一樣走我前面吧!彼麌@氣,棄械投降,拿她毫無辦法。
而他這一聲嘆息,卻讓沈曼曦的心頭像是被一把利刃無聲無息地劃過,即使是醉了,仍是麻痹不了這樣的酸楚。
好吧,她承認剛才的親密觸碰是帶了點刻意,她以為這樣能夠拉近彼此距離、制造曖昧,卻沒料到他竟像觸電般地從她身邊跳開……
她打擊好大,活到了這個年紀,還沒見過有哪個男人這么厭惡她的親近,就算是Gay也不會如此排斥她的身體。
她想,自己肯定是被討厭了。
沈曼曦感覺受了傷、吃了癟,宛若一個吞下委屈的孩子,默默走在前頭。
突來的平靜讓丁柏鑫稍稍覺得奇怪,卻沒放在心上,反正首要任務就是把她安全送回家,其余的他并沒有多想。
就這么磨磨蹭蹭了二十分鐘,兩個人終于抵達了停車場。
他為她開了車門,手掌護在她的頭頂上方,盯著她像是慢動作般地爬進了副駕駛座,確定她坐穩也系好了安全帶,他才繞回駕駛座上,發動引擎、啟動車上的暖氣。
然后他轉頭看了她一眼,道:“把你家的地址給我!
她沒說話。
“……你該不會醉到忘了自己住哪吧?”
她還是不說話。
丁柏鑫開始覺得不對勁了,她的表情好像很……落寞。
一股不祥的預感涌上。他暗叫不妙,尾牙那夜的情景該不會又要再上演一次了吧?
“怎么了?”他問,“不舒服嗎?”
他寧愿她只是身體不舒服,至少那會是一個客觀、具體、是他可以處理的狀況,而不是抽象、飄渺、是他這輩子永遠搞不懂的女人心。
“沒有!彼龘u搖頭。
“那不然是……”
不問還好,這一問便像是引爆了哪座火山,她頭低下,開始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兩行眼淚瞬間像是水霸潰堤。
他錯愕,有那么幾秒間,他的腦袋一片空白。
可說他意外嗎?也不盡然,一切就像是早有預兆。他輕吁了口氣,轉身從后座上抽了兩張面紙遞給她。
“別哭了,就當作是遇到一個爛人、學到一次教訓!眱蓮埡孟癫粔,他又抽了三張給她,道:“我是不知道你和林書逸交往到什么程度,不過既然都已經結束了,你就試著讓自己走出來吧……”
她聽了,驟然止住了哭泣,手上抓著一團面紙,不可置信地瞪著他瞧。
他居然以為她是為了林書逸而哭?這個男人到底可以遲鈍到什么境界?還是那根本只是他裝傻的一種手段?
“……你是認真的?”
“?”他頓了下,不懂她的意思,“認真什么?”
“你以為我是為了林書逸?”
“不是嗎?”
“你這個男人到底——”她無語了,內心熊熊怒火燃起,她突然覺得自己真夠愚蠢,像是把自己的喜怒哀樂唱給一頭水牛聽。
“我要下車!”說完,她立刻解開安全帶。
他嚇了一跳,想也沒想地拉住她,“等一下,你要去哪?”
“回家!
“你這樣怎么能回家?”
“我不能搭計程車嗎?”她轉頭用力地瞪著他。
“你就不怕遇到計程車之狼?”
“對啦對啦,全世界就你最安全了,就算我脫光光坐在后面你大概也沒興趣吧,對不對?對不對?”
他楞住,眉心蹙起,“你到底在說什么呀……”
“為什么這么不公平?為什么我要被你這樣的男人拋棄?”
“我拋棄你?!”見鬼了。
“對,你為什么不要我?”
“我什么時候——”話說到一半,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何必和一個發酒瘋的人認真?搞不好她根本把他當成了別人。
例如把他當成了林書逸之類……
他松開了她的手,道:“算了,你乖乖坐好,我先送你回家,其他的等你清醒再說!
“我不要。”
“……”他突然好想打電話找救兵來,“不然這樣好了,我打電話給伊玫,讓她過來陪你,好嗎?”
“不要!
“不然你在車上睡一下!
“不要!
“那你到底想怎樣?”他不小心又認真了。
“親我一下,我就睡!
腦袋短路了兩秒,他即刻回過神來,斷然拒絕,“不行!
“為什么?”
“因為你現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知道呀,我怎么可能會不知道?就是因為知道才會這么難過啊,而且我還很高興的打電話給你,可是你卻兇巴巴的跑來找我!
天,他已經聽不懂她在說啥了。他抹抹臉,道:“算我求求你,你快點睡吧!
“那你告訴我,你為什么討厭我?”她突然傾身向他靠了過去。
“我不討厭你!彼灸芡肆艘淮纭
“騙人!彼平。
“沒騙你!彼滞撕罅诵。密閉而狹窄的車內,濃濃的酒味混雜著淡淡的女人香,那令他有些難以招架。
“那你為什么一走出餐廳就把我的手甩掉?就算不小心抱到我也好像碰到細菌一樣把我推開?明明走在同一條路上,你不走我旁邊,偏要走在我后面,就連現在也一樣,我一靠近你、你就縮得遠遠的……”
仿佛像是說到了什么傷心處,她哽咽了聲,又開始哭了起來。
“嗚嗚嗚……我還不到三十歲就已經沒有魅力了嗎?我不想當剩女啊……為什么連你這么平凡、普通、不浪漫又不體貼的男人都不要我?嗚嗚……”
他嘴角一抽,這什么跟什么。
“是是,真對不起,我就是這么普通又平凡,而且不浪漫也不體貼!彪S后又抽了幾張面紙給她,“既然我這么糟糕,你何必這么在意?”
他果然永遠都搞不懂女人的心里到底都在想什么。
“我也不想!”她拿起面紙狠狠擤了鼻水,“可是我就是這么想嘛!乂沒人愿意來探望我的傷心難過!”
“……蛤?”這真的是中文的文法嗎?
算了,他已經束手無策,無語問蒼天了。
他沒料到,自己那些小心翼翼、戰戰兢兢,出于尊重的舉止,到了她的眼里竟然全都被她解讀為“他討厭她”?這教他情何以堪。
半晌,他不自覺地伸手摸了摸她的頭,輕聲道:“總之,那不是討厭你,你別想太多!
“不是討厭我?”她擦了擦眼淚,漸漸止住抽泣,“不然是什么?”
“我現在說了你也不記得,等你清醒了我再告訴你,行嗎?”
“是哦……”她略顯失望,又改口問:“那你為什么不想親我?”
他被問啞了。為何不想親吻她?凡是性向正常的男人大概都很難抗拒她那樣的請求吧?他不是絕對正直的圣人,卻也不想當下流無恥的小人。
正因為知道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又怎么能趁機占她便宜?
最后,他說:“不是不想,是時機不對。”
“那什么樣的時機才叫對?”
“等你不是這種醉到連自己住哪都不知道的時候……”是呀,她早已醉得一塌糊涂,“你連我的名字都叫不出來,我怎么親得下去?”
“你是丁柏龕啊!
“……”原來你記得呀?
“丁柏鑫,”她笑盈盈地呼喚了他的名,像是在哼著什么美麗的樂曲,“柏鑫、柏鑫、柏鑫、柏鑫、柏鑫、柏鑫……”
喚到他耳根都泛熱了。
“好了,不用說那么多次!彼y為情地制止了她。
“那你可以親我了嗎?”
“不行!
“那我親你好不好?”
“什……”
還來不及反應,她已經挨進他的懷中、揪著他的衣領,一個濕暖的吻就這么牢牢印上了他的唇。
太突然、太震撼、太驚人,他被嚇得魂都飛到外太空了。
懷里的女人卻自顧自地吻得陶醉、吻得投入,她甚至頑皮地探入軟綿綿的舌尖來邀他回吻。
理智要他拒絕,他的身體卻臣服于她的柔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