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京城某間茶樓。
茶館里,臺上的賣唱姑娘正用著渾圓清越的嗓音唱著南方特有的靡軟小調,臺下的客人則就著茶壺與瓜子閑閑地嗑牙聊天,除了各地見聞,京城天天都不乏討論的話題,尤其是宮廷秘事,一堵黃墻內多少宮闈暗事,皇親國戚畢竟也是有血有肉的真人,對平民百姓來說,這些平日里總是高高在上的人,能夠被說嘴個幾句、挖挖揭揭一些爛瘡疤,可也是大快人心的美事。
“喂喂喂,聽說皇上又要下召選秀女了,咱們這個皇上,正經國家大事倒也罷了,偏偏對女色頂執著的!”張三說。
“他老人家可好,御女無數還是龍體安康,不像老子這把年紀這副身體!崩钏目纯醋约旱难澮d,嘆了口氣!鞍,怠忽職守已久嘍!”
眾人一陣哄笑,笑了一場后,才有人正色出聲。“不過啊,都是同胞兄弟,怎么差這么多?你們看看雋王府的雋王爺,倒是完全跟‘那一位’兩模兩樣,不但吃暍嫖賭樣樣不沾,這么多年了也沒見他納妾還是養伶人什么的……”
話末說完,張三便打斷他。“會不會,這位爺兒壓根兒不喜歡女人?”
“放屁!”李四啐了一句道:“王爺不娶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哈哈,這你們可不知道了吧,讓大爺我來說給你們聽咀!崩钏牡靡赓赓獾,恍如獻寶似地!澳銈冞@些人大概都不記得了吧?在十年前,雋王府曾經發生過一場大火災,對吧?”
人群之中有人點頭,有人作勢思索,李四也不管他們想起來沒有,逕自往下說。
“其實!那一場火災,根本不是意外!
“噢?”
隨著眾人的疑問,李四卻略略壓低了聲音,小聲地道:“原因就出在雋王王妃的身上……”
“快說,別賣關子啦!”
“知道了知道了,我說就是,你們也真是,想聽故事也要有點耐性嘛!”李四道:“事實就是,當時的王妃跟王爺成親已經有一段時日,但是一直沒有生孩子,要知道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哪!太后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就很干脆地把身邊最漂亮又最聰明伶俐的侍女送給王爺做詩妾,只要她生了孩子,自然可以母憑子貴,順順利利地坐上側室的寶座啦,只可惜啊……”
“可惜什么?”
“可惜天不假年,時不我予,可惜紅顏遭妒。 崩钏目鋸埖貒@道:“這個侍妾就是因為長得太漂亮了,一進王府就獲得了無上的寵愛,想當然耳,王爺自然冷落了正室元配,本來這個王妃也不該有意見,畢竟是自己無子于前,又怎能怪新人受寵在后呢?只是這個王妃的嫉妒心根本異于常人,沒有辦法受到忽視的她終于展開了報復行動……”
“所以是她放火燒死了那個侍妾?”人群中有人驚呼出聲,其他聽眾也紛紛倒抽了一口氣。
李四胡亂地點了點頭!皩矊,就是這樣。”
“那后來呢?”
“后來?后來太后知道當然大怒!你想想看,打狗也要看主人,何況這侍妾原本的主人還是當今的太后呢!原本王妃跟太后就感情不睦,一發生這事之后,太后更抓住機會在自個兒兒子面前說媳婦兒的壞話,這個王妃的下場當然就是打到冷宮,冰起來了咩!只是太后啊、皇上啊都有勸過王爺再娶、王爺卻通通沒有照辦,全當成馬耳東風,大概是為了懷念那個侍妾吧,所以他寧愿終身孤獨啊……”
“唉!真是個癡情種。”眾人聽完這故事之后,無不搖頭輕嘆,然而相隔這一桌不遠之處,卻傳來了一個男子的聲音。
“那那個王妃,現在怎么樣了?”
聽到不相識的人陡然—問,李四愣了下,循著聲音出處看過去,只見鄰桌—個青年男子正看著他。
“沒想到連小哥也有興趣聽這些閑篇哪!”李四哈哈一笑!斑@個王妃現在怎么樣我是不知道,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啦,如果她還沒死,那么應該還是被關在某處吧!雋王也算有情有義了,不但沒賜她一杯毒酒,還留她在王府里終老呢!”
輕輕地放下了手中的茶杯,那男子站了起來,從懷里掏出幾碇碎銀擱在桌上。
“謝謝你讓我聽了個好故事,這點銀子,請大家喝茶吧!”語畢,他旋身即走,留下一群既愕又喜的眾人。
“原來我的故事講得那么好!看來要是哪天想改行,老子就到天橋底下說書去嘍?”白白賺到一壺茶錢,李四這下可得意得不得了了。
。
茶館外道路上,方才的青年走啊走的,憑藉著腦海中僅存的對皇城的一點回憶,他努力搜索著道路,不知走了多久,才終于看到一棟熟悉的建筑。
是這里沒錯。
青年站在雋王府門邸前,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往事如風,如塵,似乎無形、似乎很輕,但不代表從不存在,即使離開了十年,當再次回到這里,所有的一切仍舊歷歷在目。
他以為他不會再回來的……自從沐香死后。
“你要找誰?”一道男聲打斷了他的思緒,抬頭一看,是門前看守的侍衛,看來是他在門前站太久了吧?
為了不引起對方的注意,他裝作若無其事地漫步走開,循著王府的圍墻繞到了后門,那兒是供下人出入的地方,從前在府里當差的時候,他也曾數度進出,熟門熟路得很。
候了半晌,確定沒有其他人出入之后,青年偷偷地翻墻入內,立即找地方躲起來,過了好一陣子才敢偷偷地行動。
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做這種事,原本只是路過京城,只是一聽到雋王府的事,便突然想來看看了。
那個被扭曲的事實,慘害了一個無辜女子的一生,做為同樣一個事件的受害者,他應當也是有理由知曉后來發生的情況吧!
循著記憶來到王府內院深處,亭臺樓閣景物依稀,但卻充滿一股寂寞蕭瑟的感覺,想必連主人也不曾眷顧它們的美麗。青年穿花而過,直直地定進一條由夾竹桃樹叢兩邊圍起的小道里,盡頭處矗立著一間簡單的廂房,無人的環境里,讓人感覺時間不曾靜止的唯有風、唯有云,他深吸了一口氣,就在這個時候,房門打開了。
一張熟悉的面孔出現在門后,清簡素衣、淡泊雅容,沒有一絲一毫的華貴張揚,她是雋王府王妃,或者該說是名存實亡的王妃?但,她是元玉蓮。
“。 庇裆忀p呼了一聲,為這突來的訪客而感到驚訝。
眼前的青年約莫三十出頭,瘦高的身量形容皆似曾相識,像極了一位故人,玉蓮思索片刻,訝異地開口。
“你……你是……”
“夫人還記得子戊真是太好了。”蘇子戊道:“子戊向夫人請安。”
“你怎么會來?”十年了,三千多個日子,自從沐香香消玉殞的那一夜之后,子戊突然就像蒸發似地消失在雋王府中,她當時自顧不暇,倒也不曾想過他去了哪里,只是當那張與沭香相似的面孔突然出現在面前時,一腔回憶都涌了上來,不禁令她百感交集。
“只是想來見見您!弊游斓氐,望著她脂粉不施卻依舊清麗的面貌,不禁感到凄涼。
所有的人都已經脫離當年那件事所帶來的影響了,然而這里卻還有一個人為她受著不該有的懲罰,或許他不該走的,如果他留下來,至少夫人不會是現在這副骨瘦如柴的模樣。
“如你所見,我很好!庇裆徫⑽⒁恍Α!罢埨锩孀桑瑒e光站在外頭。”
她還是如同從前一般完全沒有架子,子戊心想,邊跟隨著玉蓮走進她所居住的小窩里,一走到里頭,他便愣住了。
一張木桌兩張凳,除此之外屋內最明顯的家具只有一張床,其他盡皆是一片空蕩。
這就是她住的地方?
玉蓮無視于子戊的驚訝,安之若素地倒了一杯茶遞給他。“請用茶吧,沒什么好招待的。”
子戊接過一只粗陶杯,里頭茶色淡清如水,根本也沒有半點溫度,與其說是簡單,倒不如說是簡陋,看來失去寵愛的王妃,也受到了奴仆的冷待。
他握著杯子,一絲不忍莫名浮上。
“王……王爺……他來過嗎?”
玉蓮驚訝地抬頭看他,恍如他的問題有多么突兀,爾后才又是那抹微笑。
“怎么可能呢?”玉蓮喝了口茶,完全不當一回事。
“夫人……”她明白這句話背后代表了什么嗎?那代表了十年來所有的孤寂,代表雋王徹底地將她拋到腦后了!
“太不公平了……”子戊下禁喃喃地放下茶杯。
“怎么了?”她柔聲地問。
“夫人,您并沒有錯,為什么要承受這些?”
“為什么不呢?”玉蓮淡道:“我也有錯的。”
“夫人?”
“我并不全然無辜,畢竟王爺讓我有解釋機會的時候,我卻選擇什么都不做。從前太年輕,總覺得有理之人本可行遍天下,沒想到自己也被自己的驕傲所害了!闭f到這里,她抬起頭來,笑望了子戊一眼!澳闱,三千多個日子的沉思,我并不是毫無長進吧?”
子戊無言以對。
“別一副傷感的模樣啊!”玉蓮微笑著!拔也⒉挥X得自己過得不好!
“但夫人會落到今天的田地,和沐香是脫不了關系的!弊游鞚M心內疚,甚至開始有些后悔到這里來了。
“知道還有人惦記著我,就令我感到十分高興了。”玉蓮溫溫地道:“倒是你,你是怎么來到這兒的?一路上都沒人帶你嗎?”
這問題問得尷尬,子戊并沒有回答。
玉蓮心下也猜到了七八分,于是便若無其事地道:“我想你是覷了空才來看我的,真是多謝你了,不過這里畢竟不宜久留,還是快快離開吧!”
“夫人……”子戊還想說些什么,玉蓮卻阻止了他,
“別說了,送餐的下人隨時會進來,你還是快走吧!”她走到門口!把刂鬟吶,那兒比較沒人,方便你脫身!
對她的善體人意,于戌心中再度升起一股莫名感動,他想為她做點什么,但她卻只將他當作無意途經的過客,完全沒有想得到些什么,這樣一個無欲無求的女子,老天爺為何如此虧對她?
“夫人,離走之前,子戊有一事相問!眮淼介T外,子戊仍是忍不住回過頭,只因覺得自己不該這樣就走,他還是想為她做些什么,只要她仍有所求……
“嗯?”玉蓮仍是微笑!澳阏f!
看著那張平靜的笑臉,子戊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道:“夫人……您……還愛王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