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桂嬤嬤視線恢復清明之后,先是一愣,接著,驚駭欲絕地失聲叫道:
“順、順兒!李順兒!”
慘叫完,整個人即刻暈死個人事不知。
情況再度亂成一團。
白云還沒完全收拾好自己臉上的笑容,下巴就被捏住,轉向賀元的方向。
“李順兒?”他挑眉問。
白云聳聳肩。
“顯然我不是,她認錯人了。”然后玩笑道:“古有佳人一笑傾國傾城,我難望其項背,只能傾個老婦人。”
賀元伸出另一只手,輕輕撫上她嘴角,像是想將她剛才那抹屬于嬌美女性才有的笑容給留住,或攢在手中,獨占。
“……還有我!彼牡驼Z,只有她能聽見。
白云確實聽見了,因為她臉紅了。
不想讓人看到她這個模樣,賀元當機立斷,拉著她的手就走,再不理會眼下這一團混亂——那反正不干他們兩人的事。
“走。”他這樣說道,也身體力行。幾個貼身小廝在前開路,排開所有企圖擋住他們的人。他快步將她帶離那場混亂,以及讓他很介意的昭勇侯。
白云只來得及對還在一邊哀怨的小芳做了個手勢,并以唇語無聲道:“有空來我家!彼齻儍扇俗罱倪\氣實在太壞,想好好談個話卻是千難萬難;所以還是去她家吧,那總不會再隨便跳出個昭勇侯家的什么人來吧。
昭勇侯似乎在后面喊人,希望能阻止他們離開,叫了“賀二爺”,也叫了“那個書生,請留步”,但賀二爺與“那個書生”都沒有理會他的打算,兩人早就跑了個不見蹤影了。
雖然昭勇侯正是白云來京應考的原因,但他這個人對白云一點重要性也沒有。她所做的一切,與其說是為了昭勇侯,不如說是為了醫好她阿娘的心病。
昭勇侯趙思隱對她來說,永遠只是個無關的路人而已。
賀元直接將白云帶回家。
讓丫鬟們在書房的外間擺上瓜果香茗后,遣退所有小廝丫鬟,只叫春生與春明把門。
“她們打架的原因是什么?”賀元實在好奇。
“單方面的爭風吃醋!
“爭風吃醋?”賀元怎么也想不到竟是這么個離譜原由。
“桂姨娘誤以為趙思隱這陣子追著小芳跑,是對她起了心思,所以在街上偶遇后,自然不肯輕饒,罵了幾句就打上去了!
“昭勇侯的喜好真奇特……”一般公侯人家,就算只是通房,也不會在大街上使潑;而這位敢這樣干,定是平常就被縱出了這樣的脾性。
“……或許,這就是那個桂通房之所以誤會的原因——小芳比她悍,而昭勇侯就愛悍的。”要比兇悍,小歸村的女人可從沒輸過。
賀元低笑著搖搖頭道:
“一直知道昭勇侯的家宅向來不安寧,卻沒想到竟糟糕至此!
“只是從一個通房身上就能看出來他家內宅如何嗎?”
“多少能看出來的。如果不是昭勇侯府全是這樣的貨色,就是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存活下來!币,昭勇侯的元配如今被關在鎮寧庵,聽說在府里時就被逼得瘋瘋癲癲了。
“聽起來那府里很不安寧啊!卑自坡柭柤纾d趣不是很大,只在心底決定絕對不能讓阿娘知道這件事。
賀元也不想多談那些無關緊要的。看著白云,他臉上帶著深思的表情道:
“那個桂花叫你李順兒。你有什么要說的嗎?”
白云眼睛一轉,道:
“只要你想知道的,我當然都會告訴你。不過,你要不要猜猜,為什么她會叫我李順兒?”
“雖然對令堂的長相沒有印象,但我想,你應該與她極為肖似吧?”
“當然。我隨了我阿娘;而我阿娘年輕時可是小歸村最美的女人。”很是自豪地抬頭挺胸,下巴高揚。對于自己美到足以嚇人,她很滿意。
“你的娘親,真的是李順兒的表姊妹?”賀元問。
“不,我娘親四歲被賣掉后,就再也沒見過舅父一家人,壓根兒不記得他們的長相姓名籍貫。就算哪天在路上遇著了他們,彼此也是認不出來的。”白云緩緩說道:“所以,我娘親沒有表姊妹!
賀元雖然想過這個可能,卻又覺得難以置信,盯著白云的眼,輕聲問道:
“你的娘親,就是李順兒?”
“嗯!秉c頭。
“也就是說……趙思隱,是你的……兄長!辟R元覺得頭都大了。
“不是!卑自茡u頭。
“怎么不是?你們分明同母!边@種事又不是抗拒就能抵賴掉的。
白云搖搖頭,喝了口茶之后,道:
“我們母女不是為了認親才來京城的!
“可你們是為了他而來,是吧?”語氣酸酸的。
白云不理他,點頭道:
“是的。但我們不認他!
“你以為事情發展到現在,一切還能你說了算?”他就不信在桂花那聲厲嚎之后,趙思隱會不加以追查。
一追查下去,真相總會出來。同母異父的妹妹或許不見得能讓趙思隱上心,但生母是絕對一定要認回奉養的?纯茨莻桂花,之所以活得這樣滋潤,不就是因為桂花是他生母的“至交好友”嗎?
“雖然很困難,但并不是辦不到!卑自朴X得趙思隱在朝堂上或許很是精明強干,但一個縱容內宅亂得不成樣子的男人,在私人事務上應該是比較糊涂粗心的。只要她小心一些,趙思隱就永遠不會知道他的生母“死而復生”了。
“你莫要小看昭勇侯!
“小看他的不是你們這些嫡系貴族嗎?”
“道不同,不相往來,并不表示無視他的能力!边@是兩回事。
這一個多月來,在賀元無時不刻的世情解說下,她已經知道嫡庶之間的社會地位完全是天上地下,兩者之間極少往來論交,就算有交好的,在公開場合也不會站在一塊兒。一般平民還不是那么明顯,貴族高官階層就一目了然,愈是家業大的,愈是嫡庶分明,各有各的交際圈子。
“我也沒小看他,所以才說很困難!
“你不想認他,為什么?”
“我姓白,他姓趙;我貧窮,他富裕,不是一路人,硬是認了親也尷尬。再說他趙大侯爺在京城的處境已經夠糟糕了,何必又來這一起子事件讓他給人送談資!崩蠈嵳f,白云對他都有些同情起來了。
“你真是這樣想的?”
白云想了想,坦白道:
“這是說給外人聽的,畢竟聽起來會覺得很有骨氣,也很體貼的樣子……
但,事實上,我就是不想認他。隨便出現一個人,就說是我親人,我怎么也接受不了。”加上娘親基于保護兒子的名聲,也沒有相認的想法,正好。
“你這是在賭氣嗎?”
“不是賭氣,真的!笨赡芩膱剔趾芷婀郑褪菦]打算認個侯爺兄長。她獨立慣了,向來無法輕易接納別人進入她的生活領域里,就算是血親也無法給予優待。
瞧她認真的神情,賀元知道她是鐵了心不認趙思隱?伤麑嵲诓荒芾斫獍自茖@一件事上的做法。趙思隱是她們母女倆在這世上僅有的血親了,她們本來就貧窮,如今白母又重病在身,若是有個可以倚靠的、又很有身分地位的男性親屬來照顧,便能緩解她們的窘況——錢糧好說,但是最好的醫藥卻是平民接觸不到的……想到這里,賀元問出心中想了許久的問題:
“你坦白告訴我,你現在的境況是不是極為拮據?”
“不會啊,我手頭還算寬裕!卑自朴牣愑谫R元竟會開口問她的經濟問題。
來到京城與他重逢之后,他便每旬讓人送來糧食以及給娘親補身的補品送得還很對癥,可見私下調查過娘親的醫案了。有了他的大方接濟,解決了她最苦惱的補品問題(主要是貴得嚇人又難買到好貨),她完全不必擔心手頭的錢不夠用。所以她不明白賀元怎么突然這樣問她。
“你怎么可能寬裕?在小歸村那種地方,就算整村的田地都是你的,你也賺不了錢。更別說,你家里并無田產?杉词怪滥愕那闆r,我卻從來沒有給你送過錢財。”賀元有些艱難地說完后問道:“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嗎?”
“因為你們這樣的人覺得送錢很俗氣,而且還容易傷到窮人的自尊心,自是不肯送的,連提一下都不行!卑自朴X得自己真是體貼,從來沒有搬出她“窮人的傲骨”來折騰他。
賀元又被氣到跑題了,他哼聲質問:
“什么叫我們這樣的人?是哪樣的人?”
白云揚著下巴,因循著十年來通信時慣用的打擊他的方式,道:
“請參考《世說新語,規箴》里的王夷甫,就知道我說的是什么人了。”
“什么王夷甫?!”雖然自認滿腹詩書,但可惜記憶力沒白云強,一時沒能想起此為何人,所以賀元差點又一如既往地對她翻臉,她的賣弄實在是太欠扁了!
幸好及時想起,這個女人再混帳,也是他放在心上的人,更是個女人,再不能像以往那樣了。得忍。
白云輕笑出聲,在賀元的瞪視下,慢悠悠地背誦出那段內文——
“王夷甫雅尚玄遠,常嫉其婦貪蜀,口未嘗言錢字。婦欲議之,令俾以錢繞床不得行。夷甫晨起,見錢閡行,呼婢曰:‘舉卻阿堵物!北惩曛螅龘P眉回應他方才的質問:“你們這種人就是——一輩子不肯把‘錢’字說出口,連看到錢也要生氣,若是要你們拿錢去接濟朋友,可能你們就會羞愧得去跳河了!
一向風儀完美的賀元很沒氣質地朝她翻了個白眼以示自己的不悅。雖然不悅,但此刻不是糾纏這個的時候,還是說回正事吧,這筆帳以后再算!哼。
“我給你送過物品書籍,卻沒送過錢。后來知道你娘親在去年大病一場,險些救不回來時,我心中很是后悔!彪m然不愿意承認,但他十年來不肯送錢,就是想照顧她的自尊心,也希望她自強。畢竟平白無故對人濟助過度,反而容易將人養懶養廢,好心辦壞事的例子他也聽說過不少。
“賀元,你認為我除了會讀書、會踢球之外,就什么也不會了嗎?”
“當然不是。你有聰明的腦袋、敏捷的身手,我相信你會的很多,只要你愿意去學!
“多謝你這樣看得起我。不過你一定想不到,我還知道怎么賺錢!卑自圃俣葘R元爆了個秘密:“其實我從十三歲開始就幫著張夫人打理她的商鋪與客棧了。如果我沒有來考狀元的話,那么我應該有機會成為一個很會賺錢的商人。因為我幫張夫人工作沒幾年,就已經賺到不少的花紅與薪資,比其他管事都強。那些錢,足夠我們母女倆在京城開銷以及來回的路費。張夫人還說,等我忙完京城的事,歡迎我再回去為她工作,她說要把一身的經商本事都教給我,讓我當個天下間最厲害的商人——”
“商人?!”賀元懷疑自己會被她氣昏。他氣急敗壞地質問:“誰慫恿你走那條歪路的?!張夫人又是何方神圣?”他要去撕了她!
“張夫人跟陳夫人一樣,都是住在慎嚴庵里的人。我聽張夫人說,他們張家是京城第一富商,你就算不跟商戶往來,也應該聽說過的吧?”
“皇商張家……是了,張家有個女兒在慎嚴庵。那個女兒是個經商的天才,嫁給一名窮秀才后,短短五年內就將那秀才的家族經營成一方豪富,又使手段將丈夫給塞進京城最知名的書院,讓他得名師指導,終于順利考上舉人,接著勉強考得了個同進士出身后,她花大錢幫丈夫疏通跑官,手段厲害得緊?上А
“可惜丈夫出息了,也就想著享受玩樂酒色了。所以張夫人又花了兩年的時間,讓夫家變回一無所有的原狀!卑自平又f完。
賀元看著她,問:
“你真的知道張夫人都做過些什么?”比如:據說毒殺丈夫的庶子庶女、將所有侍妾臉上烙印后賣到苦窯臟地、用丈夫親友的名義放貸,并去官府揭發……
“我知道啊,她都說了。”白云點頭。
“真的知道?”賀元不認為張夫人身為作惡的當事人,會據實以告。多半是強調了負心漢的該死,以及自己的所遇非人吧?至于所做的惡事,大概全是模糊帶過。
“真的。陳夫人和李夫人也知道的。她們還很驚訝地說張夫人怎么也不遮掩點,居然都說了。后來深怕會把我教壞,常常要張夫人別說了。”白云攤攤手。
“……你信里都沒提起。”
“又不是什么大事,有什么好提的!
“還不是什么大事!你會被她教壞!”賀元怒道。
“我才沒有被教壞!卑自瓶刹挥X得。
“那我問你,如果以后你覺得所嫁非人,那你會無視朝廷律法,殺了丈夫的所有小妾與庶子庶女,然后設計讓夫家身敗名裂一無所有嗎?”
“我不會。”
“你怎么可能不會!”賀元完全不信,白云骨子里根本沒有溫順賢良忍讓之類的美德。
“我又不嫁人,當然不可能遭遇那樣的情況!卑自普f道。
“什么?你不嫁人?!”賀元驚得一拍桌子,力道大得滿桌的杯盤都跳了起來。
“你這么激動是怎樣?又不是什么大事!比思宜⒛锒疾惶竿奕肆恕km然總希望她出嫁,但實在想像不到哪個地兒能裝下她,便悲觀得不敢多想,頂多唉聲嘆氣一下。
“當然是大事!是誰教給你這種想法的?是不是慎嚴庵那些沒嫁過人的尼姑以及所嫁非人的夫人們?。 睗庵氐奈C意識讓賀元草木皆兵起來,覺得白云認識的所有人都有嫌疑,都是教壞她的惡人。
“沒有人教我不要嫁人,是我自己決定不嫁的!
“為什么不嫁?你到底在想什么!”賀元再也坐不住,起身繞過桌子,站在白云面前,居高臨下,氣勢洶洶。
“沒想什么啊,我把認得的所有適齡男子都考慮過一遍,發現沒有可嫁之人,才決定不嫁的!卑自坪苷J真地說道。
“沒有可嫁之人?”賀元咬牙問。
“對啊!
“那我呢?我也不可嫁嗎?”
“?”白云錯愕,瞪著賀元冒火的眼,一時之間,竟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
她這兩天才想清楚自己是喜歡賀元的,但確確實實,她并沒有因為喜歡而認為兩人應該結成夫妻。畢竟……那太匪夷所思了。
京城權貴的他,與山村蓬戶的她,是走不到一塊兒的。
她想得很清楚了;而,顯然,賀元還在一腦門混亂,沒時間冷靜下來將事情想清楚,才會在此刻這樣的生氣,這樣的……覺得被辜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