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來了?偷溜的嗎?”白云悄聲問道。
“我這么忠厚老實的丫鬟,怎么會干偷溜那種事!毙》疾恍嫉貜谋乔焕锖吡艘宦,才繼續道:“今兒我們世子的姨母要被放出來了,他親自過來接人,還讓廚房準備了炭盆、柚子葉水、各種吉利開運的飲食。零零碎碎的一堆東西,當然是得由我們這些有一把力氣的廚房丫頭搬運了。世子爺身邊那些個‘副小姐’們,光繡個花、布個菜、算個帳,就能累病了,誰敢指望她們?”
“所以你順勢湊個人頭,來看熱鬧了?”
“當然,多新鮮的事啊!被流放到慎嚴庵的老尼姑居然能殺回來,還一下子就成了鎮寧庵的住持,這可是近幾個月來,那些夫人太太們往來時必談的話題呢。你也知道,上頭的人時興什么話題,下頭的人也會跟著議論,我就是再不想聽,也把這些尼姑們的恩怨情仇都弄清楚了。等有空時,我再好好跟你嗑一嗑,很有意思的!毙》己苡蟹窒戆素缘挠
“好啊,有空時你到我那兒,我也來聽聽那些夫人太太們是怎樣的說法!卑自埔娦》家荒樅苡袃A訴欲的臉,笑笑地道。
她知道的其實比小芳多。要知道,她不只在慎嚴庵混了十年,還跟著慎嚴庵的師父們一同上京,這些內部的事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簡單來說,無非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罷了。鎮寧庵是個半皇家機構,關押監管著犯事的命婦,而命婦是歸皇后管的,所以,整個鎮寧庵的最高長官就是皇后。
上一任的皇后對鎮寧庵的管理不上心,從不過問,隨便給個書面報告就能唬弄過去,只要沒出大錯,皇后并不在意鎮寧庵真實情況如何;但新上任的皇后可不是這樣萬事不管的人;據說皇后家族里曾有一名婦女被拘進了鎮寧庵之后不久就報了病亡,事后暗中查探,發現有人賄賂尼姑虐待那名婦人,失手將人虐死。
所以新任皇后力挺嚴肅正直的定恒師太當住持,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定恒師太為人雖然嚴厲,但一切都照規矩來。若想砸錢來讓犯婦日子好過或難過,在定恒師太這里是完全行不通的。她只依照規章辦事,犯婦該抄的經書、該勞役多少、每日該聽多少時辰的訓誡……所有條規上明文列出的,犯婦們一件也逃不掉;條規上沒有的,你花再多的錢,給再多的好處,她也不會平空創造出來作踐人。
“嘿!小云,你看,那個就是鎮寧庵剛卸任的住持,法號叫定逸,不過京里的人都叫她彌勒師太,你猜為什么?”小芳指著遠處正領著一票尼姑從庵堂正殿緩緩走出來的人問道。
白云只看一眼,答案顯而易見,道:
“因為胖。我從來不知道吃素可以讓人肥成這樣。”其實肥的不只是那個彌勒師太,跟在她身后那一票女尼們,氣勢也不容小覷。光看著她們在走路時,那寬廣的體積、佐以臉頰上垂墜的肥肉震蕩抖動的模樣,實在難以相信,這些是佛門清修弟子——能修出滿身肥油,甚至胖到行走困難的程度,可見當尼姑實在是個很有前途的職業……
“我第一次瞧見這些尼姑,也險險以為這些人是混廚下的。你要知道,所有差事里,唯一可以光明正大肥胖的,就是廚娘。我們廚房那個掌勺大娘可肥壯了,她正是我未來努力的目標!毙》颊f著便一臉神往起來。即使現在已經不會再餓肚子了,可她對食物的熱愛仍然沒有稍減分毫。
“你想當掌廚的?”
“當然!”雖然賣了身當奴婢,但人還是應該積極向上,為夢想而努力。
“那,祝你心想事成!
“我當然會心想事成!毙》加昧c頭,看向庵堂大門又走出幾個尼姑與婦人,連忙問道:
“小云,她們就是被流放到慎嚴庵十七八年的那幾個尼姑吧?”小時候慎嚴庵可是所有村童都不敢接近的所在,大家繪聲繪影地傳說著她們的恐怖事跡,簡直比鬼怪還嚇人,拿來止小兒夜啼超有用的。
“是的。那個走到胖尼姑面前的就是定恒師太!辈环奖阌檬种溉ケ龋≡葡掳臀⑽⑻Я颂。
“哇!怕是三個定恒綁在一起也沒那個彌勒尼姑重吧?”小芳咋舌。然后回頭拍拍白云道:“以前我還羨慕你跟你阿娘每天有一頓飽飯可以吃,可看著定恒老尼姑又黑又瘦的模樣,我實在忍不住要懷疑慎嚴庵的伙食費用是不是被京城這邊苛扣了,每天也就只能在中午吃上一頓飽飯而已。”
“慎嚴庵不缺錢也不缺糧,但定恒師太信奉‘一日不勞作,一日不得食’,
吃的是最精簡寡味的糧食,閑時又盡耗在田里伺弄莊稼,才整得她這樣黑瘦。雖然看起來風吹就倒,但其實她身子骨健旺得緊,十年來沒見她生病過一次!卑自齐m然與老師太接觸不多,但混在慎嚴庵多年,自然是幾乎天天打照面的;而對于這幾個出家人,她是佩服的。
人最難得的就是安于本分,尊重自己的職守,做自己該做的事,不用任何人監督。
小歸村的人本質上是反骨的,但這并不防礙小云去欣賞因堅守原則而吃苦的人。十年的耳濡目染,她多少學得一些較為正道的東西,雖然仍然覺得這幾個尼姑很傻——衣食豐足卻不肯善待自己;因為她們是出家人,因為她們奉行的是四大皆空的清修道。對白云這樣的凡人來說,這樣的自虐實在不可思議;但身為一個在慎嚴庵混得很滋潤的受益者,自然對尼姑們相當感激與敬佩。
小芳是完全不能理解這樣的人,畢竟她從出生起就飽受死亡的威脅,家里的長輩、哥哥、姊姊,一一在每年的冬季里因為捱不過饑寒交迫而死去。就算現在她在明宣侯府的廚房里做著很有前途的工作,再不必擔心挨餓,可是仍然無法理解怎么會有這樣有福不享的人,就算其它身外之物不講究,也不應該對不起自己的肚皮啊。
“雖然那個胖彌勒看起來不像出家人,倒像個商人,可是如果我非得出家的話,也會選擇去當她的弟子,可不敢追隨那個一看就知道得跟著吃苦的定恒!
“一想到有錢而不能買肉吃,哪個小歸村的人會去出家?”
“也是。像鎮寧庵這樣拿皇家俸祿的廟,日子可好過得很,加上不時有富貴人家過來送錢打點,這些尼姑們就算吃不成胖彌勒這樣的,也該肥潤些才是?汕魄茻o歸山回來的這四個尼姑,那真的叫一臉菜色!我想,即將被打發去慎嚴庵的胖彌勒以及她座下的弟子們,現在可能想死的心都有了,瞧她們的臉苦得。”說到后來,小芳有些幸災樂禍起來。
白云聽了撇撇嘴,正想說些什么,卻發現有人走近而停止,立即目不斜視地看著正在交接住持工作的那群尼姑們,一副持正君子的讀書人模樣,雖與小芳站得近,卻不會讓人覺得她們兩人有所關系。
“喔,都躲來這兒了,怎么又見著她了,真是陰魂不散。”小芳也看到來人了,忍不住嘆聲低咒,暗暗走開了幾步,像是她一直都是一個人站在這兒瞧熱鬧。
白云雖然沒開口問,也沒看過去,但注意力卻全在那兒。就見一名嬤嬤打扮的婦人走到小芳面前,看婦人衣飾考究,身后還跟著兩名健壯丫頭,就知道這個仆婦肯定是大戶人家得臉的管事嬤嬤。
這位面相冷淡、眼含威勢、沒個笑模樣的嬤嬤打一照面,就沒有多客氣,直接道:
“芳兒,我家主人有請!笔慵u尊降貴的語氣。
“我可不是昭勇侯府的丫鬟,你說請,我可不一定讓請!敝挥形宥访啄茏屝》颊垩劣谄渌c她飯碗無關的人事物,她懶得給好臉,更何況她與這位婦人已經有過幾次不愉快的會面。
“不知好歹!崩浜!皠e以為你知道點無關緊要的消息就能拿喬,你一個低三下四的丫頭,竟敢托大至此。來人,帶走!”說完喝令身后兩名丫頭架人走。
“喂!桂花大嬸,你這是做什么?我是明宣侯府的人,可不是你昭勇侯府的,你敢亂來!”小芳揚高聲音,倒也引來周邊一些人側目。
桂花?白云心思電轉,立即明白了情況,于是側轉過身,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這名叫桂花的嬤嬤。
看起來是混得很出息。一個不是家生子出身的丫鬟,能在偌大侯府混成受倚重的管事,可真是不容易的事。若不是立過大功,就是與主子有極深的情分,就不知道這位桂花大嬸憑恃的是什么了。
由于打量得太專注,沒發現賀元的到來。
“在看什么?”他在她耳邊問。
“!你也來了!卑自票凰⌒◇@了下。不是驚于兩人太過靠近,而是驚于他都如此近她身了,她竟然沒有察覺。這對她來說,實在很不可思議。所以她多看了他兩眼。
賀元當然感覺得到她目光的不同,微揚著眉,無聲詢問:怎么了?
她搖搖頭!皼]事!币粫r想不通,就不想了,還是先專注眼前的事吧。
“這個婦人就是桂花!辟R元跟著看過去,也認出人來了。
“她似乎在昭勇侯府很有地位。”這實在沒道理。像這種外頭采買進府的下人,通常不可能混得太體面,畢竟主家向來優先重用家生子,近身服侍的工作,輪個八百遍也落不到外頭買來的身上。像小芳這樣,要日后真能在廚房稱霸,就算是混出了大成就,可以衣錦還鄉啦。
賀元低聲在她耳邊簡單說明道:
“她在十七歲以前,只是個燒火丫頭。與李順兒同期被采買進府,兩人交好,以姐妹相稱,卻因為沒貌沒才不伶俐,所以境遇大大不如李順兒。后來李順兒產后病亡,她卻被提拔到夫人房里當粗使丫鬟,后來又被指派給現任這位昭勇侯當嬤嬤。隨著昭勇侯在府里地位日高,她也跟著雞犬升天。如今,這位桂花還算是昭勇侯的半個岳母呢!
“半個岳母?”白云想了下,道:“她把女兒送給昭勇侯當妾室?”
“一個下人之女,哪里當得妾?只是個通房罷了。”大雍朝對妻妾的定位是很嚴格的。一般家奴服侍了主人,雖然大家口頭上叫一聲姨娘,卻依然只是上不了臺面的通房,永遠晉身無望;就算生了子女,也是可以隨意發賣的。而妾,只有良家女當得,有婚聘、有官府立檔,不得隨意打殺販售,否則官府會追究。
白云對這個話題不置可否,將賀元方才說過的話又在腦子里過了一遍,輕笑道:
“你對這位桂花的陳述,很有臆想的空間!
“你知道我怎么想!睆拇好魈絹淼南⒗铮R元不必太費腦筋,就想像得到這位桂花可能在李順兒短暫的生命中扮演著什么角色。
“對,我知道!卑自泣c頭,忍不住拿肩膀頂了頂他的。“因為你已經把你的看法都表達得很清楚了,我只能順著你說的被誤導下去!
“我認為……”賀元慢悠悠地道:“我分析出來的就是事實,沒有誤導!
說完,也不甘示弱地以肩膀頂回去。
白云翻了下白眼,不理他,繼續看著小芳那邊的發展。小芳從來不是好欺負的,在她嚷嚷之下,幾個與她交好的明宣侯府小丫鬟也過來壯聲勢,幾個潑辣女孩叉腰揚聲,一副大家來吵架的架勢,讓那桂花嬤嬤臉色一片鐵青,瞪著小芳的眼神像是要撕了她。
不過小歸村的人會怕這點眼刀嗎?抄家伙斗毆都沒怕過,還怕這種區區“文斗”?小芳特煩這種明明也是奴婢,卻把自己當成貴婦、裝腔作勢的人。當然一點好臉色也不給。
就在兩個侯府的丫鬟們就要鬧起來時,這時,一道低沉而威嚴的男聲開口了。他并不高聲說話,也沒斥喝,但一開口,便將兩方人的氣勢都壓了下去——
“讓你們來請個人,不料竟請成這樣。”
“侯爺——”桂嬤嬤見到主子親來,驚得失色,連忙上前行禮,并道:“您怎么過來了?堂堂一個侯爺大將軍,如此自降身分,實在是我的錯。老奴辦事不力,讓您丟臉了。”
“難得這次離得近,你好生看清楚了!辟R元對白云低道。
白云確實很把握機會仔細地看著這位大名鼎鼎的昭勇侯。從眼睛、眉毛、鼻子、嘴巴,再看到他挺拔健碩的身量,然后又看到——
“咦!不是才二十八歲,怎么鬢邊就有白發了?”她訝聲輕喃。
“一個婢生子,意外地成了開國以來第一個襲爵的庶子,你當這一切是容易的?除了在戰場上拚命,同時還得忍受百官的打壓、勛貴的排擠;而今在苦寒的邊疆當著最寒酸的侯爺大將軍,日子不會好過。但大雍沒有一個庶子能有他這樣的成就,也夠他自豪了!彼@樣襲爵的特例,以后再難復制,天下獨一份的。
“真是行行出狀元,而且狀元就一個……”白云喃喃道。
“……你腦袋想哪兒去了?怎么就感慨出這一句?”賀元哭笑不得。
“富貴險中求啊……”白云看著前頭那群人在昭勇侯趙思隱的安排下,幾個丫鬟安靜散去;小芳沒法走脫,在昭勇侯有禮而強勢的相請之下,只好乖乖跟著走;而她背在身后的雙手沒忘給白云打手勢,意思是:改天好好聊聊。
“不管你跟那丫頭有什么計畫,一切等你考完再說。昭勇侯的事,她知道的肯定沒有我多。”賀元實在不樂意她把注意力放在他以外的旁處。
“我總得知道他想問小芳什么。”
“還能問什么?不就是問李順兒的家人,以及上次那個自稱‘白妹’的丫鬟的下落。”說到這兒,輕哼一聲。這人第一次穿女裝,居然是扮成丫鬟——還是明宣侯府家的丫鬟。真不像話。
這樣的一個女人,怎么會賣身給人當奴仆?怎么干得來低眉順眼、卑躬屈膝的事?所以扮成婢女的模樣,也實在失敗得緊——身為一個親眼見證到的人,他覺得自己的評語很權威,并且正是事實。
沒興趣多談小芳以及昭勇侯等人,賀元拉著白云的手道:
“走,我們到東門去。今日是陳夫人離開鎮寧庵的好日子,柯銘他們都在那邊等著了,陣勢很大,也有足夠的熱鬧看,比這邊有趣多了!
“不用你提醒,我也是要過去的。今兒我來,就是來迎陳夫人,當然,也順便與李夫人她們敘一敘。”定恒師太師徒四人剛接手鎮寧庵,一切正忙亂,方便她鉆空子探望另兩位還在“坐監”的夫人,而不怕被發現驅趕……
正興致勃勃手拉手歡快往鎮寧庵東門跑去的兩人,完全沒發現,在他們圍觀著昭勇侯等人時,其實正有一輛華貴的馬車停在不遠處望著他們。待他們跑遠后,馬車里的人才開口道:
“養了他二十年,一直以他故作老成沒點鮮活樣為憾,沒成想,卻在他成年之后才有幸見得他這樣少年跳脫的模樣,也真是奇了!甭朴频穆曇衾镉兄衔徽吲c生俱來的威嚴,但此時卻滿是興味與新奇。
“可不是嗎!老奴瞧著也新奇得緊。二爺向來端矜冷淡,對誰都少了點熱呼勁;就算是與柯世子、明少爺玩在一起,也沒見他神情這樣愉快外露過,看來這個書生定有非凡之處,能讓二爺這樣另眼相待!币幻心陭邒唛_口應和道。
“公主,那位書生面生得緊,大抵不是京城的士子。衣著如此樸素,家境應也一般,就不知道二爺是怎樣識得這書生的!绷硪幻麐邒哒f著觀察所得。
永嘉公主——同時也是賀元的娘親,聽了左右兩名心腹嬤嬤的話后,淺笑道:
“阿元向來有著貴公子的傲氣,別說不會輕易去與不同階層的人結交,光是在宗室勛貴里,也難有幾個人讓他看上眼、愿意當成朋友往來的。所以,這個書生肯定是特別的……說到這個,我就猜這個人……或許就是阿元十年來書信不絕的那個鄉下孩子吧!
聽永嘉公主這樣一說,兩位嬤嬤這才恍然大悟。其中一人道:
“先前好似聽二爺身邊的秋伶提起過,二爺那個鄉下友人,以十六之稚齡高中舉人,可不就是去年秋闈的事嗎!正好今年進京參加春闈,時間正對得上!
永嘉公主這才恍惚想起好像有這么一回事,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測,不由得嘆口氣道:
“我就想不出來,怎么十年前在鄉下只認識幾日、只是萍水相逢的孩兒,竟就能讓阿元掛念上心至此,還如此長情,真是不可思議。也瞧不出那是個多特別的孩兒,長相也就清俊些,卻又沒我家阿元好看;比起阿元的瀟灑勁兒,他反而顯得帶著些女氣,隨便哪樣都比不上我家阿元,到底哪兒值得阿元上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