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起于肘腋之間,該是懸在底下的那人大駭、急著欲往上爬,忽見一頭騾子當頭掉落,掙扎得更是使勁兒,猛扯繩子,突然連聞兩聲低吼,領著二騾的馬幫漢子和玉鐸元紛紛被拽下去。
接二連三,石云秋底盤松動。
“力頭!”她雙腿一滑,瞬間亦被拖落下去,棗紅馬雖咬住她披風,無奈那塊藏青布料“刷”地被扯裂了。
“喝啊啊——”力頭一聽見她疾呼,全神凝注,暴喝如雷,使出渾身氣力扎緊下盤。他肌肉陡繃,塊壘分明的肌理霎時間“啪啪啪”撐破衣衫,粗頸和臂上的血筋立現,一人獨撐困局。
往下掉的同時,石云秋瞬間彈出袖箭射入崖壁,試圖握緊箭尾,第一根被她抓斷了,第二根、第三根再斷,直到第四根也是最后一根,才扎實釘入崖壁里,勉強讓她有抓握之處。
她抓緊箭尾,一只大掌亦同時提住她腰后,緊扣不放。
“找支點撐住!庇耔I元俯首,語氣鄭重持平。
他額角青筋都已浮出,下顎繃得死緊,指節也因過度出力而泛白。
整個形勢變成石云秋吊在最尾端,玉鐸元不僅提住她,身軀還努力頂住上頭的人,讓那人把腳踩在他右肩上。
他撐得相當艱辛,但提點她時的口氣卻不可思議的沉靜,然后是那雙俊瞳,深幽幽的,仿佛要迷走她的魂,讓她相信眼前所發生的不過是個小小活動,只為讓大伙兒活絡活絡筋骨罷了。
“你最好別提著我,我……我抓住東西了,腳底下也踩到突起的巖塊。玉鐸元,你放手……”胸口怦怦跳,她一瞬也不瞬地瞪住他。
“落石停了,一會兒就能上去!
他沒理會她的話,若非呼息粗嗄、血筋隱浮,哪能瞧出他有多奮力。
石云秋沉眉凝眸,心頭有說不出的滋味,那滋味從隱晦漸漸清明,即便說不出,并不表示無法體會。她對他……對他……真是報恩吧?是吧?
“是。一會兒就能上去!被貞,她咬牙,更努力撐持住自己,怕他不放手,怕自個兒最終要拖累他。
落石一旦確定停止后,幾名漢子便解下腰間繩,趕過來幫力頭的忙。
但因山徑狹窄,眾人無法站在同一塊地方施勁,把懸吊在底下的四人一塊兒回拖,所以必須分次拉上,一個一個來較安穩些。
上頭的人拋下繩索,先套住第一個,套穩后,那人自行解開腰間繩,讓眾人慢慢將他拖上土徑,待安全無虞后,再把繩索解下,拋給底下第二個人,如法炮制。
終于,踩著玉鐸元肩頭的那人已被救上去,他負擔減輕了些,一手仍牢牢抓住石云秋腰后。
上面的人把繩索再次拋下了。
他沒去拉那條救命繩,兩眼直勾勾地鎖住她。
“快啊,玉爺!抓住繩圈套住自個兒,咱們拉你上來!”
不知誰嚷吼著。
石云秋定定與他對視,喘息,調氣,學著他平穩的語調,道:“放開我,你先上去,我一會兒也能上去?欤
玉鐸元神魂一凜,終于僵硬地把手從她腰后收回,然后反手去抓那個繩圈,從肩膀斜套至腰際,扯緊。
“抱緊我,攀緊了,我們一塊兒上去——石云秋!”他突然驚恐大嚷,健臂再次往下撲抓。
他動作過大,瞬間整個人飛離那面崖壁,要不是身軀已經套好繩圈,這一動,鐵定往底下直墜。
他猿臂暴長,以為能又一次提住她,可恨事與愿違。
石云秋腳下陡滑,手中緊握的箭尾竟是同時“啪”地脆響,一繃,害她頓時無處攀附,直直往谷底下墜。
不怕、不怕!至少,她和他兩人間相連的腰間繩尚未解掉,頂多是腰會被扯得生疼,像是要把她從中勒斷一樣,不會有事的,她挺得住,那種痛,咬咬牙就撐過去了。待她安全了,或者會告訴他,其實她很慶幸與他“走婚”,如果不是他,她想不出能跟誰在一塊兒……
“石云秋!”
男人的驚吼鼓震她的耳,擰痛她的心。
死定了!
這念頭毫無預警地竄進她腦中。
她才想要把氣沉在腰際,用來抵擋即將而來的那股緊勒,誰知道啊誰知道,那條腰間繩竟然……繃、斷、了!
斷得干凈俐落。
于是,她直墜而下,也只能往下掉。
她眼睛瞠大,看見男人雙臂探得好長,神情狂亂,好看的唇大張大合,沖著她狂吼些什么,可她聽不清楚、聽不清楚……
唉,說沒遺憾是騙人的,她不想死!至少,不能死得這么不明不白。有好多話沒對他說,有許多事沒完成。再有,她若死,阿娘定要傷心難過得吃不下、睡不好。而他呢?他呢?是否也會為她淌幾滴清淚……
“我不死——”她記得自己沖口喊出,該是喊得既急又亮,但她聽不到。
唉唉,她不死,不要死得比根羽毛還輕,那多不值。
真惱、好恨……
昏昏然又飄飄然,她無奈勾唇,耳邊“砰砰砰”地連番巨響,她身軀像不斷翻轉再翻轉,最后終于失去知覺……
*
玉鐸元要瘋了。
心如果真會因為過度劇顫而嘔出喉,那他現下定能瞧見自己鮮紅熱燙的心,在雙掌上跳動著。
他不敢想、不能想,說坦白些,是腦中拒絕接受任何“她已死”的念頭。
混帳!她那么悍、那么要強,怎么可能隨隨便便就玩完了?
不是要他和“走婚”嗎?這算什么?把他玩過了,便想撒手不理嗎?!
混帳!混帳!他玉鐸元這輩子還沒把誰罵得如此難聽過,更別說是對一個姑娘家口出惡言了,但她就是一整個混蛋!混得連他的呼息都要奪去,像輕松扳了機括,把一根根削鐵如泥的袖箭全刺入他胸膛!
讓他痛得齒關打顫,她痛快了吧?
要死,沒那么容易!
“懸我下去!”不讓人將他拉上,他外表異常鎮定,仰首朝上頭喊。
“玉爺請上來,讓老朽下去瞧瞧!币怀鍪,莫老爹便接手指揮了。
為防再遇落石,他讓大批人馬趕緊往前繞出山徑,到今晚準備落腳的背風山坡扎營等候,僅留下七、八名壯漢幫忙。此時,他已從押隊的最后端竄至前頭來,探頭對玉鐸元道。
“我去。”玉鐸元沉著聲,簡單二字,卻有不容反駁的意味。
過了會兒——
“那玉爺小心了,尋到咱們頭兒后,就扯扯繩子!
隨即,玉鐸元被慢慢往下放。
繩索一根緊接一根,結作極長的一條,將他放落十幾丈下,然后谷中薄薄的水霧掩了他,由上往下探望,再也看不見他的蹤跡。
系著粗繩往下攀爬時,他發現幾株掙出巖壁生長的小樹都斷折得頗厲害,葉子上沾著斑斑血跡,而突出的枝椏上還勾著幾塊藍紫色的破布。
玉鐸元的心愈跳愈急,汗滲得滿額、滿背,他得不斷、不斷地告誡自己千萬放緩動作,才有辦法稍稍寧定下來。
她只能靠他了,他不能出事。
他必須尋到她,然后帶她上去。
他被她欺負、遭她作弄、受她“凌辱”,樂此不疲地被耍得團團轉,他“本錢”連帶“利息”都沒來得及討回一丁點兒,她就想一走了之、一了百了,當他玉鐸元是什么人?!天底下沒這樣便宜的事!
沁涼薄霧中,他聽見湍流奔騰的巨響,如萬馬縱蹄,然后是血的氣味,模模糊糊、似有若無地飄散開來。
“石云秋!”雙腿終于踏到地了,他解開繩圈,試圖要看穿那片水霧,伸長臂膀摸索著,往推測的那個方向慢慢搜尋過去。
走了不出十步,他便尋到她了。
披風應是急墜時被小樹枝椏勾裂,變得破爛不堪。不只披風破了,連她身上的藍紫衫也多處撕裂,每個破損的地方全滲出血來。
但正因有那些小樹的阻擋,雖刮得她滿身傷,也勉強減弱下墜的沖力。
此時的她夾在離地僅剩一尺不到的兩樹枝啞間,當真好險,若無那些沿著崖壁生長的小樹托持著,她這么重重跌落,難保不摔得粉身碎骨。
“石云秋!”他又喚,急急攀近,奮力撥開纏住她的樹枝和藤蔓。
當她輕垂的臉容落入眼底時,他神魂一震,想起多年前初遇她的那個時候——
小女娃滿頭是血,血污覆面……
他胸中繃得好痛,痛得幾要嘔血,瞧見她的身軀被兩根銳利樹枝穿透,一根在右肩,一根在左大腿上。
提氣,他咬牙探她鼻息,眼前沒來由一陣迷蒙,他發顫的指竟感覺不到溫熱!
這算什么?算什么?!
“該死的給我醒來!”他惡狠狠地咆叫,按她頸側脈動、摸她左胸心跳,不曉得是否太過激動,他探過再探,如何也不能得!
他努力要召出那身薄光,不管她還有氣、無氣,就是要她活,但心神大亂,胸中仿佛瞬間被掏盡,他的異能竟不聽使喚!
“你不是能死而復生?不是很強、很悍嗎?你說你不死,我聽見了,聽得一清二楚!你說不死的——”原來只要是人,都會流淚,他以為自己沒血沒淚,性子淡到無味,其實是未到傷心處嗎?
“我不死……”
驀然間,細嚅的碎音逸出女子那張染血的唇。
她痛得皺眉,眼淚都不受控制地擠出眼眶了,長睫微顫,看著近在咫尺的男人。
“玉鐸元,你、你又哭又笑……黃狗撒尿……”
管他是“黃狗撒尿”抑或“黑狗跳墻”,男人奮力揭掉眼前的濕蒙,捧住她沾血的臉蛋,連落無數個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