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剛剛走出辛慶宮,就與迎面而來的太子一行人打了個照面。
兩人同時望見彼此,朱世隆赫然變了臉色,勉力隱藏后,站住腳步冷笑。
“你真的回宮了。剛才聽值守宮門的司禮太監說起,我還不信呢。怎么,老二,你這么辛苦地在外面跑了一圈,打了不少勝仗,回宮之后怎不敲鑼打鼓,大宴賓客一番?”
他負手而立,也不回應太子的嘲諷,只似笑非笑地說:“太子是否可以將您左右護衛屏退至十步之外,我有些話想與您私談!
朱世隆緊張地盯著他的雙手。當初被他以短匕抵住咽喉之事還歷歷在目,自己豈能讓歷史重演?“你有什么事不敢當著眾人面前說的?還得單獨說?”因為害怕而故意激他。
朱世弘微笑道:“所謂法不傳六耳,但既然太子非要有人跟隨,那些見不得人的話……我也只好明說了!
他倏然拉開衣襟,露出里面緊裹的白布。
“我在前方浴血奮戰許久,好不容易歸國卻在途中遭人暗算,請問太子,您是否知道出手傷我的人是誰?”
朱世隆瞇起眼打哈哈敷衍,“二弟這話問得真奇怪,你受傷與我何干?”
他盯著他,淡淡地說:“數年前,簡方大學士的妻子入宮與容妃敘談,出宮時卻慘遭不測,這件事刑部查了很久,都沒有查到那幾名刺客是如何入宮,又藏匿到何處,一時成了無頭公案,讓容妃惱怒了很久!
“你是來教訓我對刑部督管不力嗎?我的刑部因為你們吏部的打壓,害得我們都不能升堂問案了,我手下無兵無將,你要我怎么辦?”他哼哼冷笑。
朱世弘不理他,繼續道:“但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如今我總算查出點眉目來。那幾名在半路上伏擊我的刺客,那出手方位和兵器留下的傷痕,與當日在簡夫人身上留下的一模一樣,這說明他們是同一批人!
“我派人一路追蹤這幾人的下落,追到皇宮附近竟然不見了,由此我大膽猜測,這幾人莫非本來就是宮里的人?若是如此,他們殺人之后才有可能輕易逃脫,因為他們殺人之后就可換裝滯留宮內,刑部當然無法從宮外之人身上查出線索!
朱世隆一副不耐煩地問:“你為什么要嘮嘮叨叨地和我分析案情,這與我有關嗎?”
話音未落,朱世弘陡然出手,迅雷一般抓住太子身邊一名護衛的琵琶骨,令對方立刻半身酸軟,動彈不得。
“你這是什么意思?”朱世隆大驚地怒問。
他冷冷地看著被箍制住的這名護衛,將袖口一掀,只見對方的胳膊上赫然有一道新的傷痕。
“這實在很有趣,當初傷我的刺客之中,有一人被我用劍反傷,傷口的位置就正在此處,分毫不差!
他最后這一句話輕輕的吐出,讓朱世隆勃然大怒,“無禮!難道你是在指控我派人暗殺你嗎?”
朱世弘見他惱羞成怒,不禁笑了,手指一松,將那人推回他面前,“我知道,僅憑這點證據還不足以服人,所以太子您大可以放心,行刺我的黑鍋現在丟到苧蘿人的頭上了,與您半點關系也沒有!
朱世隆聽他這樣說,反而更加不安了,“你到底想怎樣?”
他唇邊噙著一絲冷笑,眸光寒意逼人,“我的仇人,我會親自手刃,怎能假手他人?這些年有人處心積慮地想讓我求生不能,那我就禮尚往來,還他一個求死不得,咱們就來看看這施南的天到底為誰而明!”
他沉聲說出的話語,猶如公開的下戰書,讓太子渾身上下寒毛直豎。
見他施施然地抽身離開,朱世隆一揮手,就罐子了身邊那名護衛一記耳光!盎熨~!既然受了傷,又怎么敢在他面前出現?”
那護衛忙跪下辯解,“是屬下大意,屬下以為自己那時蒙著面,常德王就看不出來……”
“老二精明得像鬼,你以為他看不出來?他的心早就像明鏡似的,看得可透澈了!”他盯著朱世弘的背影,又是陰惻惻地一笑,“好,既然事情都已挑破,我也沒什么好顧慮的了。他以為他就要做苧蘿的駙馬了,就敢在我頭上動土?我豈能讓他順順利利地得償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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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依人一直遠遠地看著辛慶宮門前所發生的一切。她不知道世弘和太子說了些什么,但是看太子的臉色著實不好中,便知道他們不是在談論什么好事。
太子最近是越來越小心了,雖說勢力極大,可由他頻繁出入辛慶宮的情況,說明他對皇上的態度是越來越在乎,不像前幾年,隨隨便便就殺個人、罷個官,不把皇上放在眼里。
這也難怪,先前太子黨一直慫恿著皇上禪位給太子,以為憑借著他們如今強大的聲勢就可以把皇上趕下臺,但他們忘了皇帝畢竟是皇帝,余威猶在,而世弘……早已不是那個悶頭做事、默默受罰的二皇子了。
當年世文去世之后,太子幾次想要回戶部,皇上卻一直拖延著沒有同意。實際上,戶部一直在她的掌握中。這是誰也想不到的秘密,而這個秘密只有她、皇上、世弘三人知道。
這些年,戶部的公文都以皇上的語氣批示,但實際看公文、批公文的都是她。遇到不懂的事情她就去請教世弘,最終再由皇上裁度。她知道皇上這樣安排不僅僅是為了制約太子的勢力再次擴張,還因為他對世文的死耿耿于懷。
身為一個父親,他不能救自己最疼愛的小兒子,是他心底的痛。
可其實即使沒有太子三番兩次的挑釁,世文也未必能夠長命百歲,但是皇上情愿把害死世文的罪名扣在太子的頭上,就表示他對太子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點。
她和世弘當然知道這個機會是多么千載難逢。
對于一個國家來說,戶部猶如人身上的血液,一旦血液不再流動就等于死亡,如此重要的權力握在自己手中,對他們的計劃是再有利不過。
而世弘掌管的吏部,這幾年不斷地尋找太子黨羽的種種弊端,尤其是刑部雖為太子黨羽賺取了豐厚的利潤,但也為他們埋下太多不安的因素,就好像已經淬滿了毒藥的蘋果,無論從哪里下口,都是死路一條。
最幸運的是……太子黨還渾然不覺,繼續我行我素,為所欲為。
“他們就像一條破爛不堪的大船,逆水行舟還嚴重超載,終有一天會沉的!笔篮肴缡窃u價。
事實也果然如此,刑部的弊病已爆發出來,雖還僵持不下,尚未解決,可很快太子便會敗下陣來。
而她并不會對太子等人有過多的評價和判斷,她只默默地做著自己該項做的事。
世弘若出征,她會在三天之內,將幾萬大軍的糧草調齊。
當世弘在前線作戰時,她會透過買通的各宮太監宮女,密切關注任何與太子一黨有關的消息,哪怕只是太子黨中某位官員的妻子過壽,她也可以從中看出一些端倪,然后她再將其中有用的信息整成密信,以飛鴿傳書的方式送到他手中。
當他[鎩羽而歸]的時候,她便已經開始著手調集下一次戰役的糧草了。
她與他,這些年就是這樣彼此扶持,相依相伴的走過。
無人知,心相許。
“王妃,容妃娘娘想邀您在承恩宮一起用膳。”一名宮女在她身后開口道。
本遠遠看向辛慶宮外頭太子一行人的她,回神望向手中竹籃里的幾枝桃花,柔聲說:“煩請告娘娘,我要去見陛下,可能無法叨擾娘娘這頓飯了!
“娘娘說,今天無論如何都要見您一面,望您務必賞光!
宮女的話讓她一愣,思忖了半晌后,才點點頭,“好吧,那我晚些再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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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辛慶宮的午膳到得比平時都早。簡依人坐在正殿內的桌旁,卻始終沒有動筷子,她一直目不斜視地望著對面的皇上,而皇上同樣目不斜視地看著手中的那份摺子。
過了很久,朱禎裕才慢慢將奏摺放下,抬頭望著她說:“三年前,施南的國庫存量也不過十萬石,如今三年過去,居然已經有三十萬石了,這其中你是居功厥偉的!
她急忙站起,“多謝父皇夸獎,兒臣只是在盡世文未盡的心力。若是他在……也許會做得更好!
他搖搖頭,“世文雖然聰穎卻并非這方面的專才,他就算還在世,也不會做得比你好。”
“父皇,與苧蘿這一仗雖損耗了我們施南不少的元氣,但想來苧蘿也是一樣,兒臣以為……三年之內,我們兩國不宜再有大戰。”
“是啊。”朱禎裕微微一笑,“世弘一直想打這一仗,其實就是要探一探苧蘿的底。苧蘿現在的確無人可用,若是順利……十年之內,苧蘿就可能成為施南的一部分了。只是……朕怕自己等不了十年了!
這突然而至的傷感,讓簡依人急忙勸慰道:“父皇春秋鼎盛,千萬不要說這種傷心之詞。況且就算苧蘿不能歸并施南,但以施南現在的強盛之態,十年之內必壓苧蘿!
“這一點我信。世弘有能力做到……如果太子不給他制造太多麻煩的話!
簡依人的嘴唇動了一下,她很想說——請父皇給世弘更多的權力,別讓太子成為他的絆腳石。
但她還是忍住了。這些年,她最需要隱藏的,就是自己對世弘的這份感情,所以如果皇上不問,她是絕對不會主動提起世弘的名字,就怕泄露了什么。
今天,亦是如此。
“依人,朕知道你這些年辛苦了,難得你對世文的感情如此堅定,如此全心全意地幫朕,你有什么需要朕為你做的嗎?”
朱禎裕忽然拋出的問題,讓她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她只能恬淡笑道:“父皇,能為您分憂是兒臣的榮幸,沒有辛不辛苦可言,況且兒臣在宮中的吃穿用度已比公主還要好上許多,怎么還會要求其他?”
“也是……”他神色寂寥無奈地說著,“你最需要的朕給不了你。依人,朕知道你心中孤獨,但像你我這樣高高在上的人,也許注定一生就得孤獨。這并不是什么壞事,起碼可以讓我們的頭腦更清楚些,不會被那些無關的閑事分了心,你說是吧?”
在離開辛慶宮的一路上,簡依人一直在想,皇上怎會突然說出這的這番話?他是在暗示些什么嗎?
但她每深思一下,就被自己可能觸及到的那些陰暗,嚇得趕快分散心神。
她帶著這份不安走進承恩宮,剛剛邁步進入后殿時,滿臉淚痕的容妃娘娘讓她嚇了一跳。
容妃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泣訴道:“依人,你一定要幫我,我現在就只能指望你了!”
她望著容妃惶恐不安的樣子,一下子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