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之期轉眼已到。
這一年正如朱世弘所說,是風云突變、大事將成的時候。
首先是他終于征得皇上的同意,向苧蘿發難,挑起戰事。
苧蘿全無防備,被打得丟盔棄甲,狼狽不堪。
聽說他們國內緊急舉行了比武大會,征選國內最優秀的武將人才好領兵迎敵,但是他們千挑萬選的狀元上陣殺敵時,卻誤中了朱世弘的奇兵之計,再度大敗,不但失去糧草,連他們的糧草監運官也一并殉國。
苧蘿上下一片慌亂,一時間竟陷入無人可用的境地。
而施南朝內卻并未急于以歌舞歡慶,因為他們同時也有自己的內憂需要解除。
起初是刑部尚書被人彈劾知法犯法,收取賄賂買賣死囚性命。刑部尚書是太子的死黨,皇帝便找太子來問話,太子不僅斷然否認,而且還拍胸脯保證刑部尚書絕非卑鄙小人。
可不久之后,曾賄賂刑部尚書卻因金額太少而被執刑的十幾名犯人家屬聯名上奏,出示了重要證物,證明刑部尚書確實有做此事。
朝野上下為此嘩然,太子卻以身體不適為由躲避責任,皇帝本欲下旨徹查,但朝內竟無人敢接這個燙手山芋。
皇帝和太子的關系就這樣僵著,一僵就是兩個月。
而此時,前線戰事又生變故。
看似無人可派的苧蘿,將他們的內宮侍衛長派出領兵,這名叫楚瀾光的內宮侍衛長竟是智勇雙全,頗諳兵法,與施南幾次交手不但未落下風,還救回了被施南大國圍困的武舉狀元兼新任護國侯的熊國志等人。
太子黨因此又叫囂起來,說常德王無故起兵,徒惹兩國干戈,現在貪功冒進,致使戰局動蕩,于施南不利,是禍國殃民之舉,應速速召回,并嚴加懲處。
可面對這一切,皇帝卻顯得極為平靜,而比他更加平靜的是——簡依人。
簡依人已經有數月沒有見到朱世弘了。自從戰事一起,他就奔波于邊關,期間她曾收到他派人送來的密信,知道他幾度潛入苧蘿京城,這讓她一直懸著心。
他畢竟是一國首將,又是個皇子,地位舉足輕重,若是讓苧蘿的人發現他出現在自己的京城,豈能饒得了他?
她日日牽掛,夜夜憂心,直到這日看到瀚海殿敞開了窗子,頓時欣喜不已。
好不容易熬到月上樹梢時,她進入那條密道,一路摸索著走向瀚海殿,半路上忽然聽到輕微的聲響,便警戒地站住了,一動也不敢動。
過了片刻,她聽到一道略顯遲疑的聲音,“是……依人嗎?”
“是我。”她急忙伸出手去。原來兩人竟在密道中相遇。
一下子抓住了彼此的手腕,他像往常一樣立刻將她環抱進自己的胸懷,“這里不宜說話,去我那里,還是你那里?”
“你那里現在沒有吉慶宮安全。”她知道這一、兩年里,太子派了更多的眼線監視他的行動,在瀚海殿內不知誰是太子的密探,要想無拘無束地在瀚海殿說話已無可能。相較之下,她這個一向低調的王妃住所,倒是乏人問津的冷清。
足夠的冷清代表足夠的安全。
于是,他們一起來到吉慶宮的小花園。她一出假山就連忙將他拉進旁邊的一間小屋,而屋子里原是吉慶宮的柴房,但自從開始利用密道后,她便下令將這柴房改為花房,種了幾盆花草以掩人耳目,將小花園安全和前殿隔絕,這里在入夜之后,根本無人會來。
第一眼見到他時,她以為是月光的緣故,使得他看上去臉色有些蒼白,但是再仔細看一眼后,她嚇得魂魄都要消了——原來他胸前的衣服上浸染著鮮血。
“怎么回事?”她手忙腳亂地想去找些東西給他止血,卻被他笑著拉住。
“沒事,不過是在戰場上掛了點彩,軍醫已經包扎好了,大概是回來的路上馬兒跑得太快,把傷口顛得又裂開了一點,無妨!
簡依人因擔憂而氣惱的頓足道:“戰場上的對手不是自己人嗎?怎么下手這么狠?”說著回身在花房中找著藥草,稍有止血功效的便取來,研磨了幾下后,她輕手輕腳地揭開他的衣襟,將那點草藥涂抹在裂開的傷口處。
所謂“自己人”是個天大的秘密。就是施南國內也沒有幾個人知道——苧蘿國的領兵大將楚瀾光,便是當年施南國那個看上去安分守己、只愛耍嘴皮子的四小皇子朱世瀾。
朱世弘看著她為自己上藥時那副焦慮的樣子,心中一暖,“總是做些樣子給外人看才行,不掛點彩顯得我作戰不夠身先士卒。”
她嗔怪他一眼,“學會在我面前貧嘴了?你是不是被四殿下帶壞了?”
“朱世瀾那個家伙現在沒有工夫耍嘴皮子,他都快自身難保了!彼殴值匾恍Γ案富首屗瓿傻拇笥嫭F在阻礙重重。他離開前曾在父皇面前發誓,要在一年之內完成任務,如今我看再給他一年也難辦到!
“你就別取笑他了。你現在何嘗不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她斜睨著他說,J“你皇那天告訴我,說你們正在和苧蘿國皇帝商議,讓你娶苧蘿的公主?”
“什么公主?苧蘿八成會使出李代桃僵之計。”他以她的腿為枕,躺了下來,有些疲倦地呼出一口氣,“飛奔了一日兩夜,先讓我休息一下!
“在這里能睡得好嗎?”簡依人不放心地說,“要不然,一會兒你回瀚海殿去睡吧!
“有你在我旁邊,我就能睡得好!彼]上眼,又繼續道:“苧蘿不會舍得將他們正牌公主送過來受苦,所以送來的無非是個從別處挑選來的外姓女孩!
“不管是不是真公主,你就這么答應了?”她不解地盯著他蒼白的面孔。這么多年來,他拒絕了無數次聯姻的命令,為何會突然改變主意?
“太子既然可以藉由聯姻壯大自己的實力,我又為何不可?這其實是父皇的意思,因為他怕短時間吃不下苧蘿,所以要找一個休養生息的藉口,而那個不知道姓啥名誰的女孩,就是他的藉口。”
“我是問,你、答、應、了?”她很不耐煩的,一字一頓地再問了一遍。
朱世弘睜開眼仰望著她,“別生氣。我現在別無選擇,因為此刻我若停下了,將會使后面的計劃無法施行!
“我有什么可生氣的?你為了我確實委屈了很多年!彼雷约涸谡f違心之論,違心到連他都瞇著眼看她,一臉的不相信,還是要說這些話,“但那女孩也是個可憐人,你別委屈了人家!
他微微一笑,揉了揉她糾結的眉心,“別發愁了,那女孩自有人為她操心。”
“什么意思?”她又不解了。
“這暫時是個秘密……”他又閉上眼,側過頭,竟在她懷中睡去了。
簡依人起初以為他不過是短暫的休息,可過了好久他一直沒醒,才發現他是真的熟睡了,便一動也不敢動,生怕把他驚醒。他看上去真的是累壞了,累到連胸前傷口的疼痛都顧不得了。
其實這兩年來,她和他都很累。
內宮是個是非之地,也是各種小道消息的集散地,所以她努力和各宮嬪妃打好關系,從中打探到不和對他有利或是不利的情報,再想方設法地轉送給他。
當皇上終于開始正視世弘在施南國的地位不可小覷時,他已經和六部之中的許多官員達成了某種生死約定,而要達成這種協定并不容易,因為他必須攥握著這些人的把柄,這更是耗費心力。
他們用了四年的時間鋪天蓋地地織網,不動聲色地行動,現在終于一步步逼近了成功,但他們卻如此疲倦,疲倦到有時候兩人難得見到一面,卻彼此相對無語,失去了說話的力氣。
等有朝一日這一切都平靜無波的時候,她想找個山明水秀的地方,和他好好過幾日田園生活,不知道這個夢會不會成真?
不知何時,屋外突然響起了雨滴濺落在窗臺上的聲音,因為窗戶沒有關緊,花草被浸潤后的清香也透了進來。她仰起臉時,一滴雨珠剛好從窗外飛到臉上,她的手輕輕抬起,抹去水滴,而就在這時,他也醒了。
“下雨了?”朱世弘咕噥一聲,沒有立刻起身,而是翻了個身,將臉埋進她的懷中。“最近有看到你父親了嗎?”
“他并不常入宮,我也不會出宮,怎么可能見得到?”她不知道他為何忽然提起她的父親。
“你父親和容妃當年在御花園所說的事,我已知道答案,你現在想聽嗎?”
他的聲音悶悶的在她腹部回蕩,她一驚,脫口道:“不!”
“什么?”他以為是自己聽錯了,瞇著眼抬頭看向她,“你是說不要聽,還是不要停止不說?”
“我不要聽!焙喴廊税逯。
“為什么?”朱世弘坐起身,捂著傷口直皺眉,他拉過她的臉,認真地與她對視后笑了,“你是不是害怕是什么你不想知道的事情,比如簡大學士是和容妃有奸情?”
“住口!”
她從未對他這樣粗聲粗氣地喝斥過,看她此刻氣得柳眉倒豎,顯然她真的生氣了。
“你這么氣沖沖的,是因為我說中了你的心事了?”他笑得更加促狹,“好,現在我可以不說,只是當你日后后悔了才想再來問我,我可就不告訴你了!
說著,他已站起身。
“要走了嗎?”她抿抿唇,望著他的背影,想到離別,心里的煩躁怒氣便少了些,“你這一次回來可以停留多久?”
“最多……三個時辰吧!彼巴獾某筷,“早朝之前,還要和父皇密說一些事情。我這次回宮不能驚動太多人!
也就是說,他那有限的三個時辰,已在她身上花費掉至少兩個時辰了。
時間對他們來說,異常的寶貴,寶貴到還未在手中捧出,就已從指縫中溜走。而他竟分出這么多時間陪著她,她心頭不禁一暖,又有些酸澀。
“我能為你做些什么?”她輕聲問。
他回身托起她的臉,微笑道:“什么都不用做,你做的已經很好了!
這些年她為他所付的種種,他都看在眼里,記在心里。他與她之間,沒有任何感謝彼此的話,因為他們都知道說[謝]字太過生疏,只用于陌生人之間,而他們并不需要。
“依人……”朱世弘忽然喊了她的名字,“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光明正大地娶你為妻。但如果天不從人愿,你是否還愿意跟隨我?”
簡依人一顫。他從未說過這種類似求婚的話……
她沉默了許多,耳畔只回蕩著兩個人的呼吸,她終于下定決心。她知道她讓自己等了這么多年的時間,也讓他等了很久。時間是把無情的刀,雖然磨利了他的斗志,但也磨掉了許多曾經讓他們涌起熱情的東西。但對他們來說,心中總有團火一生生生不息地燃燒著,那就是為對方而活的信念。
“如果……我決定放開手,必然是因為你的手先放開了我!彼f出這一句話時,眼中并沒有淚水,嘴角也依然掛著笑意。
她知道他并不是真的想要她的答案,他只是戰斗得累了,想在她身上多汲取一點力量而已,所以她不能軟弱。
果然,聽到她的回答時,他也望著她笑了,在推開門后,他低聲說:“我先走了。”
點點頭,她沒有起身相送,只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晨曦之中。
這些年,在每一次的分離時,她都在心中祈禱:這是最后一次,而下一次的重聚永遠不再迎來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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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朱禎裕要上朝之前,都會在辛慶宮靜坐很久。今天他起得比往常還要來得早,他一人坐在黑沉沉的大殿之內,周身都覺得寒涼。
都說皇帝是孤家寡人,以前身為太子時,并未真的感覺到,甚至覺得——皇帝身邊有妻妾無數,又有子孫滿堂,怎會孤獨?直到真的身處辛慶宮內,他才有所覺悟。
辛慶宮,一個“辛”字道不盡身為帝王的苦,一個[慶]字又譏諷得讓他有口難辯。
辛辛苦苦了幾十年,驀然回首,卻有誰陪伴在身邊?最寵愛的妃子,還是一直讓他頭疼不已的孩子?
“陛下,常德王回宮了,正等候召見!
太監低低的稟報聲拉回了他悵然的心思,抬起頭,他依稀看到大殿門口有一道欣長的身影,晨曦的光芒在那道身影上鑲嵌了金紅色的光暈,使得他看上去銳利得像是一把利劍。
“叫他進來吧!彼穆曇艉茌p。
片刻后,朱世弘便跪在他面前。“父皇,兒臣回來了!
“聽說你昨夜就已經回宮,怎么現在才來見朕?”他細細的打量著兒子。
“兒臣半路受了傷,先在寢殿中休息了一陣!蔽⑽⑻痤^,衣襟正好露出里面的白布,這讓朱禎裕一驚。
“是誰傷你的?是太子?還是世瀾?”
“世瀾帶兵迎擊,兒臣只有讓他贏得漂亮才算是真正幫他。不過這兩戰折損了一千兵馬,朝中老臣的口舌肯定又會讓父皇為難了!
“這些事你不必操心!彼v的揉著眉心,“已讓太醫為你診視了嗎?”
“兒臣已先自行處理過傷口,傷口不深,有勞父皇牽掛,兒臣惶恐。”
這兩句關切之后,就是一陣沉默,仿佛他們已疏離太久,即使說出這些慰問的話,都透著一股冰冷。
“關于你和苧蘿公主的婚事,你還有什么想法?”朱禎裕終于又再度開口。
“對方是否已經答應,以新蘿和筑陽兩城作為那個冒牌公主的陪嫁了?”
朱禎裕和朱世弘說話的口氣比起前些年已經和緩許多。
他老了,眼見太子勢力越來越大,心中的不安也在逐步提升。
他已沒有能力壓制太子,對于那個大兒子,他是越來越厭倦和反感,但是不到最后關頭,他不會放棄他的。
即使至今他都還記得世文在世時,曾對他說的那句和衣而臥-——[如果有朝一日施南遭遇大難,太子便是只圖自保的人;父皇是盡全力救國的人;而二哥,他卻是唯一一個愿以命相搏的人!
這個讓世文即使在重病之時,依然殷殷期待的兄長、他的兒子世弘,會為施南帶來光明的未來嗎?
他望著眼前這兒子,嘆了口氣,“我想這條件,對方是必然不依的!
“兒臣當初提出這個要求的時候,也沒指望施南會同意,只是想藉此拖延一些時間罷了!
兒子的話讓他困惑地一怔,“拖延時間?”和苧蘿的大戰已然結束,兩國也正在議和,他還要時間做什么?
但朱世弘并未多做解釋,繼續道:“太子近日已調動了四萬兵馬在皇都方圓三百里處不斷操練,雖說是保衛皇都,但顯然另有企圖。父皇還要坐視不管嗎?”
朱禎裕沉默良久后,說:“你在前方手握重兵,他心中自然不安,這操兵演練也并非針對誰,你不必過于敏感。”
對于父皇的回答,若是在幾年前,他可能會怨父皇過于偏袒太子,但現在他反而釋然了。
他微微一笑,“既然如此,兒臣也沒什么可擔心的了。今日兒臣還要動身前往蕭城,那里因為連續兩年大旱,據說民心浮動,可能會出亂子,兒臣得去看看!
“戶部這幾日接連上摺子說是各地糧價持續飆升,地方富人屯糧嚴重,如此易導致動亂,你是得去看看,在必要之時,可開倉賑濟百姓,但切記不要再隨便殺人了!敝斓澰2煌。
“是!敝焓篮肫鹕砀嫱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