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震……”劉禎反而比海震先感到不忍,“或許我們可以退兵三里,先和他談判……”
慢慢搖了搖頭,海震凝肅著臉,下定了決心,一個他這輩子最難下的決心。
手上的刀一甩,他反手拿著,雄臂一振,將那把刀直直射了出去。
天空中只見刀光一閃,在一眨眼的瞬間,那把刀插入了阿史那頁丸馬前的黃土中,刀鋒還不停顫動著。
代表他永不妥協(xié)!
“海震,你真的不要她的命了?”阿史那頁丸厲聲喝道,躍下馬來,拔起海震的刀,往后架在于曦存脖子上。“如果我用你的刀,殺了你的女人呢?”
于曦存定定地望著他,像在等他做出決定。她心知肚明在這關(guān)頭,海震根本沒有選擇,他是堂堂的將軍,斷不能為了一個女子,做出有損國體的事,而她也愿意犧牲,配合他的大義。
然而身為一個女子,命在旦夕的當下,她也不免在心底極深極深的地方,存著微小的希冀,這個她愛了一輩子的男人,會不會為了她,做出一點點妥協(xié)?
即便是一點點,只要能讓她感受到他的愛,她都死而無憾。
可惜海震并沒有聽見她心底的希望,身為一個男子,還是戰(zhàn)場上的男子,他不能兼顧的事實在太多了。
四周的氣氛肅殺到似乎連呼吸大聲一點,都會立斃刀下一樣。但海震頂天立地的氣魄震懾了這一切,他怒極,反而哈哈一笑。
“這女子,頂多是我幼時一起采桑葚的伙伴,如果你以為能拿她來威脅我,那就太蠢了!”
雙手往背后一伸,取箭,拉弓,射箭,一氣呵成。
然而這支箭,卻不是射向阿史那頁丸,而是直直地射向于曦存,在她左邊的胸口,也灑落一朵紅花,而且是致命的紅。
每個人都嚇呆了,連阿史那頁丸也不例外,沒有人想得到海震居然朝自己的女人射箭,只為了不讓她成為談判的籌碼。
只是阿史那頁丸不知道,在他完全沒注意到的情況下,于曦存不著痕跡地往左邊挪了一下,那只箭才沒有直接射入她的心窩。
海震冷厲地說:“與其讓她死在你的手里,不如死在我的箭下!”
阿史那頁丸知道,自己又一次輸給了海震,他恨恨地哼了一聲,轉(zhuǎn)身回到馬上,帶著手下和奄奄一息的于曦存,退到軍中。
“海震……”劉禎看著表情肅穆的海震,想安慰他,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海震只是深深地看了突厥大軍一眼,便將他手中的弓交給身旁的兵士,轉(zhuǎn)身回帳。
接過弓的兵士,在仔細一瞧弓身時,也驚恐地默然無語。因為一支上好的黑檀木弓,居然讓海震給握裂了,而那弓弦上還沾染著斑斑血跡。
從此之后,海震沒有看過于曦存,也不知道她是生是死。
他常常想著,他射出那一箭的當下,講出采桑葚提醒她,不知道她聽懂了沒有?還是那時的她,已經(jīng)痛到聽不進他的話,就這么香消玉殯在他的箭下?
這些都是無解之謎,他無從問起,也得不到答案。身邊的人,上至征北元帥的懷化大將軍劉禎,下至伙房里的小兵,沒有人敢再提起于曦存的事情。
一場將軍大義滅親的戲碼,就這么掩沒在滾滾的沙塵之中,在殺聲震天的沙場之中,仿佛也無人聽到這樁逸事激起的一絲漣漪。
與突厥的仗,打了兩年。
這兩年內(nèi),突厥幾乎是傾盡全力,雖然也殺了不少中原士兵,但最終仍是落敗收場。海震在失去于曦存后,變得更加冷心冷情,只要是他當前鋒的戰(zhàn)役,突厥人必是血流成河、尸橫遍野。此外蔡強、蔡增父子也雙雙陣亡,以祭他心里那抹美麗的靈魂。
然而他的恨似乎不只如此,在最關(guān)鍵的一場戰(zhàn)役,他一個人單槍匹馬殺進突厥大軍,一刀捅進莫利可汗的左胸,像在為于曦存中的那箭報仇一樣。
就是這一劍,突厥人怕了、慌了,即使阿史那頁丸及時救駕,還傷了海震一刀,但比起莫利可汗的垂危,海震就算多挨幾刀也無妨。于是突厥人潰不成軍,接下來幾次的戰(zhàn)役,皆是以慘敗收場。
因此,重傷的莫利可汗遣阿史那頁丸遞上降書,即便他看著海震的目光是那么憤怒與不甘,但這次的投降依舊切切實實、明明白白,給朝廷掙了好大的臉面,也讓國庫多了不少收入。
此次立了大功的劉禎與海震,當然是皇帝主要賞賜的人,在大軍回京之前,朝廷的旨意已由皇上的近侍姚公公千里飛奔傳來。
“……授一等忠勇伯,賜黃金千兩,封食邑六千戶……”姚公公緩緩念完對劉禎的賞賜,接著便換到海震,“鎮(zhèn)北將軍海震,武功昭昭,蕩平突厥,明德有功,升冠軍大將軍,賜黃金千兩,玉金腰帶……欽此!
劉禎謝了恩,接過圣旨,但海震卻依舊跪在當場,久久不見其反應。
“海將軍,怎么了?快接旨啊!”姚公公以為他沒聽清楚,輕聲提醒。
海震吸了一口氣,沉著臉道:“臣有負皇恩,不能接旨!
在場所有人都因他的拒接愣住,姚公公替皇上宣旨那么多年,還是第一次遇到抗旨的,更別提這還是天大的賞賜。
“海將軍,這抗旨是要殺頭的啊……”姚公公有些尷尬地望瞭望劉禎,希望他能幫忙勸慰。
可是劉禎仿佛知道海震的心事,只是微微搖頭,喟然一嘆,并沒有開口。
海震恍若沒看到姚公公的為難,徑自說道:“我為朝廷打了那么多年仗,就當作換我這條命吧!”
在眾目睽睽之下,海震居然卸下了戰(zhàn)甲,恭敬地放在姚公公面前——當然,他敬的不是姚公公,而是他手上代表皇上的圣旨。
“我已為國家打了勝仗,達成皇上交付的使命,卻因此有負于心愛之人,讓她至今芳蹤杳杳,生死不明。如今我責任已了,卻有愧于心,就此辭官。此生若找不到曦存,我海震不再入京!
他朝圣旨叩了三個響頭,而后便在眾人瞠目結(jié)舌下,毅然決然地離開了軍帳。
姚公公和劉禎面面相覷,前者苦著臉道:“這……劉大將軍,這該如何是好?”
“你就照實回去稟報皇上吧!這幾年,海震也著實不好受,如果沒有他出生入死,這場仗根本不可能這么快結(jié)束。”
劉禎想到自海震射了于曦存一箭后,他幾乎成了一個沒有情感的人,每天除了殺戮,還是殺戮,一個人所能承受的,也就這么多了。
“這國家欠海震的,可能永遠都還不了啊……”
戰(zhàn)事結(jié)束了,突厥各部落的勇士,自然要回歸原本的部落。
不過這次戰(zhàn)爭拖得太久,突厥兒郎死傷無數(shù),因此各部落都缺人缺得緊。過去的日子,雖然前方在打仗,但日子仍是要過的,放牧的人依舊放牧,只是由男兒變?yōu)榕畠海缓湍线吶俗鲑I賣的人也并未因戰(zhàn)爭而停止,仍然用著鐵器、織品或駿馬等,交易南邊的絲絹綾羅、漆器銅器,以及各式各樣的生活用品及食物。
突厥牙帳設在鄂爾渾河上游一帶,附近各部落林立,而這一年來,部落里最具價值的,就是一種新興的果子酒了。
聽說這是一個小部落里釀制出來的,與突厥人好烈酒的習性看來,這果子酒并沒有喝下便燒喉嚨的效果,但其香馥濃郁的程度,卻勝過各部落里的各種好酒。
只是,這種傳說中的美酒,卻沒幾個人有福氣喝到。因為其材料取得不易,且釀制困難,連可汗的牙帳里,也不過得了一小瓶。
于是南邊來的商人,便口耳相傳這樣的美酒,傳呀傳地,卻沒有人真正清楚,究竟這酒該去哪里尋……
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去,從停戰(zhàn)后的夏天,又過了一個夏天。離牙帳約五十里的一個小部落里,勤勞樂天的突厥少女正在努力工作著。有的擠羊奶制奶酪,有的剪下羊毛要用來織布,也有坐在一旁編花帽哼歌的。
只有一位少女和別人明顯不同,她不擠羊奶也不編花帽,而是在一個小木桶前,將一籮籮算足份量的水果往里頭倒。
當她漸漸抬頭,那出色明媚的五官,如同早晨第一道陽光般燦爛,她不像純正的突厥少女那般有著顏色略深的肌膚,而是渾身上下如象牙那般潔白無瑕;而她的一舉一動十足動人嫵媚,好像草原里最奪人目光的那匹馬,擁有著風流且放肆的美麗,一舉手一投足都是那么優(yōu)雅傲人。
“古芮絲!別管那果子酒了,要一整年才會好呢!你做馬奶酒給我們喝吧!”一位正在擠羊奶,名為押忽的少女喚著那名美麗的女子。
薩巴?古芮絲——便是于曦存在突厥部落里的名字,意思是“早晨的陽光”,當部落里的酋長將她帶回來,向大家宣布她的名字時,每個人都毫無疑問地認為,這個璀璨的名字她當之無愧。
于是,古芮絲便在這個部落里生活下來,她什么都不學,就只學了如何釀酒。
無論是羊奶酒、馬奶酒、酪梨酒或是葡萄酒,她都學得很快、很好,久而久之,沒有人的酒能釀得比她美味,于是部落里所有的酒都來找她釀。
除了這些,她也開始釀一些大伙兒見都沒見過的酒,尤其是名聞遐邇的果子酒,更讓每個喝過的人都回味再三。
“馬奶酒已經(jīng)做了,正在等奶發(fā)酸呢!”于曦存笑道。
“你這果子酒,做好了還不是賣出去,我們都喝不到呢!”另一名正在剪羊毛,名叫庫兒的少女遺憾地道。
“這次好不容易從南邊的商人那兒得到了桑葚,當然要快些釀。這果子酒若能賣出去,能換一整年的糧食哦!”
拿酒去換食物,是于曦存建議的,而第一次讓南方的商人試喝后,果然造成轟動,也和他們達成共識,讓他們分別由南方帶一些釀酒的瓜果來。
于曦存所在的這個小部落,便是因為這酒,日子比其他部落好過一點。
“唉,雖然古芮絲連羊都不會趕,但釀出來的酒確實是沒話說。我那沒用的哥哥啊,成天想著你的酒,再加上古芮絲又這么漂亮,是我們草原之花,不知道有多少男人想娶你呀!”押忽狀似煩惱,下一刻卻吃吃地笑了起來。
一談到男女之間的話題,一群少女更熱切了。
此時庫兒曖昧地用剪子指著于曦存!把汉,叫你哥哥死了這條心吧!誰不知道可汗的二王子有多喜歡古芮絲,來求親幾次都失敗了呢!連二王子都不喜歡,還喜歡誰呢!”
“是啊是!古芮絲,你究竟喜歡誰。俊泵總人都瞪大了眼,對這個問題很是好奇。
她喜歡誰?于曦存微微一笑。
“我喜歡的男人,武功很高,體格很壯,能一箭射穿百步外的柳樹,力氣大得能徒手扳倒一只牛。他可以為了國家舍生忘死,可以為了心愛的女人不顧一切,他是真正的勇士!
“哇!聽起來好迷人!”押忽停下了擠羊奶的手,開始幻想這個男人。
倒是庫兒皺了皺鼻子!罢娴挠羞@種男人嗎?他比得過二王子?阿史那頁丸才是真正的勇士!”
“庫兒,是你自己喜歡他吧……”
一群女孩兒又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團,讓于曦存的心情也不由得跟著愉快起來。
在塞外的日子,并沒有想象中難過,突厥人雖是敵人,但他們的平民和南邊的人也沒有什么差別,骨子里都是愛好和平,只期安穩(wěn)度日。再加上他們更多了樂觀爽朗的天性,令于曦存更容易融入這個環(huán)境。
只是再怎么好,畢竟不是故鄉(xiāng);再怎么習慣,平和的心境中總有著一股迷惘與惆悵。
那個男人,他會來找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