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了十數日,海震這路奇兵終于進了沙陀部,在西邊蓄勢待發(fā),而東側的突厥邊境,早已打得如火如荼。
突厥人最厲害的,便是馬上功夫,只要給他們的武士一匹馬和一把彎刀,抵得上三個中原士兵。然而懷化大將軍劉禎也不是吃軟飯的,率領著朝廷集結的三萬大軍,配合駐邊疆的五萬大軍,以人數之優(yōu)勢,試圖壓制對方。
前幾場戰(zhàn)役,朝廷勝多輸少,然而前日傳回的消息,卻是莫利可汗的次子阿史那頁丸,以夾擊的方式,用箭雨逼退了劉禎陣前大將的馬兒,令朝廷軍吃了一次結結實實的大敗仗。
海震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
雖然阿史那頁丸是出了名的驍勇善戰(zhàn),也是在阿史那及羅被射殺后,最有希望的可汗接班人,當然他會極欲求表現,只是他這種心態(tài)落在海震心里,又是另一番打算。
驕兵必敗,阿史那頁丸再怎么神通廣大,一定也想不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的典故。海震在得到劉禎的密報后,約定雙方配合的時機與模式,在一次與阿史那頁丸的接觸戰(zhàn)中,殺他個措手不及。
“我還在想,這回在最前頭領兵的,怎么不是你海震?”阿史那頁丸在戰(zhàn)敗后,站在一群突厥士兵的尸體中,惡狠狠地盯著海震咆哮著,“原來你躲在后頭做無恥的偷襲!”
“要讓你算得出來,我還稱得上鎮(zhèn)北將軍嗎?”海震才不跟他客氣,由身旁親兵的箭筒里抽出箭,往阿史那頁丸的方向狠狠一射——
箭氣由阿史那頁丸的耳邊擦過,也虧得這位突厥勇士夠鎮(zhèn)靜,動也不動,讓這支原就沒打算射中他、只是嚇嚇他的箭,遠遠地飛到后頭去。
然而,不共戴天的梁子就這么結下了。
第一個月,劉禎率五萬大軍正面迎擊莫利可汗,阿史那頁丸則分散在兩翼,隨時迎接來自海震的突襲,這場仗,突厥損失了一萬人,可謂十分慘重。
第二個月,大軍再次交會,這次雙方人馬分成數小隊戰(zhàn)成好幾處,海震等人則是抽冷子放冷箭,此役雙方損失的人都不多,但關鍵是,阿史那頁丸的一名陣前大將,被海震的一箭永遠留在了戰(zhàn)場上。
三個月后,與突厥的交戰(zhàn)變得零星,偶爾他們才會派一小隊人馬,像是試探性的對劉禎的大軍攻擊,等到大軍反擊,那群人立即退走。如此反反復覆,也折騰了好些天。
懷化大將軍劉禎對這種情形抱持樂觀,他認為突厥人應該已經兵疲馬累,戰(zhàn)意全失,然而海震卻抱持著不一樣的看法。
雖然幾場仗打下來,朝廷這方是贏多輸少,但事實上突厥人的主力依舊保留著,幾名善戰(zhàn)的部落領袖及莫利可汗的嫡系旁系子孫都還在一旁虎視眈眈,不管怎么看,他們都不像有退兵的打算。
更詭異的是,當海震主動向對方喊戰(zhàn)時,居然只有零零星星的幾支箭射出來,無論他罵的多難聽,他們就是不迎戰(zhàn),這和一向崇尚勇武、沖動好戰(zhàn)的突厥人本性一點都不合。
海震把他的觀察向劉禎報告,經驗豐富的劉禎終于也覺得十分蹊蹺,不過此時除了靜觀其變,什么也不能做,于是劉禎把話題轉向京里來的一道密函。
“這封密函里的這件事,與你有關!彼麑⒚芎〕,交與海震。
海震一邊看著密函,劉禎一邊解釋,密函里寫的是關于京都指揮史蔡強之子蔡增,因為與突厥人勾結,被打入大牢,而蔡強也被牽連,官降三級,貶謫西南。
但是蔡強十分護短,自然看不得獨生子被斬首示眾,便買通了獄官,劫囚救出蔡增,棄官攜子潛逃出京。
而他們逃的方向,據說正是北方的突厥。
“所以京師方面,希望我們多多注意,畢竟蔡強曾當過都指揮使,萬一和外族勾結,后果不堪設想!眲⒌澣粲兴嫉赝U稹!奥犝f蔡增會去勾結突厥奸細,是因為他迷戀一個你身邊的女人?”
海震苦笑,“蔡增多行不義,在京師里仗著父親的權勢囂張跋扈,他當眾調戲正經姑娘,看不過眼我自然要教訓他一下,誰知道這廝如此記仇!
“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眲⒌潎@息搖頭,“如果蔡氏父子真投靠突厥,你倒是要注意一下!
海震點點頭代表明白,兩人原欲繼續(xù)商議軍情時,報信的小兵突然神色惶恐地被帶進帥帳。
“冷靜點。”劉禎皺起眉頭,“什么事慌慌張張的?”
這名小兵是個密探,在軍營往外送信時,通常信使之后都會布一個密探,雙重監(jiān)視,以確保重要軍情能送達目的地,就算信使遇襲送不到,后頭的密探也要拼著命將機密軍情毀去。
而這名小兵如此慌張,令劉禎及海震皆大感不妙。果然,他的下一句話,讓海震的心都涼了一半。
“稟元帥、將軍,海將軍派到甘州送信的信使,被突厥人全殺了,一個不留!”
海震派出的信函有送往京師的,送往鄰州要糧草補給的,而送至甘州的,是他寄給于曦存的報平安信。
信里只有寥寥幾行,說的都是日常生活瑣事,比起其他的軍情,可說是廢紙一張,但為什么突厥人哪路信使不殺,偏要殺甘州的信使?
除非,突厥人正在往甘州的路上,恰好碰上了;更除非,突厥人不想讓信使有回軍中的機會,但究竟是他們不想讓信送到甘州,還是不想讓甘州的信送出來?
這些猜測,令海震不禁冷汗涔涔,不管是什么可能性,都代表甘州出事了!
他多么想立刻前往甘州,看看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然而他是軍隊主將,豈可擅自離營,因此即使再擔憂,也只能窮緊張。
在信使被殺的二十天后,突厥終于發(fā)動猛攻。
朝廷的大軍反應十分迅速,立刻集結反擊,第一次鳴鼓、第二次鳴鼓,以人海戰(zhàn)術之優(yōu)勢,將突厥人殺退了一大段距離。
雙方稍退后,正在養(yǎng)精蓄銳準備第二輪攻勢時,突厥的隊伍里,突然出現了一只單騎,策馬到距海震的軍隊不遠的地方。
那是阿史那頁丸,他停留的位置十分微妙,能讓他真氣十足的話清楚的傳達到海震大軍的耳中,卻又不至被他們一箭射死。
“海震,長生天為我子民帶來了一個禮物,讓我們立于不敗之地,你要不要看看?”阿史那頁丸自信地道。
軍中每個人都覺得他這番話十分詭異,明明方才兩次交鋒,對方都討不了好,現在來做這種一點說服力都沒有的叫陣,有何意義?
唯獨海震與劉禎心中一緊。對方這么說,必然有其憑恃,阿史那頁丸口中的禮物,或許會有十分嚴重的影響。
海震站了出去,沒有說話,就這么和阿史那頁丸遠遠對峙著,在大漠壯麗的景色下,滾滾黃土飛揚,這世上仿佛只有他們兩人,正以目光壓制著對方氣勢。
久久,阿史那頁丸才突然舉起手,向前一揮,他身后的兩名士兵隨即架著一個人,由后方走出。
突厥那方的人向海震離得近了點,像是要讓他看清楚,同時也像在冷冷地嘲諷他,諒他不敢向他們再射一箭。
這次,阿史那頁丸賭對了,海震原本搭著箭筒的手,陡地一震,而后松開來。
即使他的表情沒變,一如往常的冷靜,但他的心中卻像懸崖旁的大浪,激蕩萬千。
被架出來的人,是于曦存,而于曦存之后又慢慢地走出一騎,馬上之人,讓海震隨即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
他冷冷地開口道:“阿史那頁丸,你就是靠我們的叛徒,來做這些陰險下流的勾當嗎?”
阿史那頁丸對后頭擅自出隊的蔡強十分不滿,但他聰明地把這種厭惡壓在喉頭,沒有表現出來。
“戰(zhàn)場上不擇手段,只有輸贏。”他陰沉地望著海震,心里想的是兩個月前海震射向他那義無反顧的一箭!澳銈兊娜艘呀浲犊课覀兡珊梗@個女人……”他指著于曦存,“便是他獻上的,代表對莫利可汗完全的忠心!”
風呼呼地吹,卻沒有動搖海震繃著的一張臉,如果蔡強牽涉在里頭,無怪乎李誠信會保護不了于曦存,因為蔡強有自己的私軍,更因為蔡增的關系,比任何人都清楚于曦存對海震的重要性!
這幾天突厥的異常,以及他們打的游擊戰(zhàn),原來都在掩飾他們繞道潛至甘州,配合蔡強擄人的事實。至于他們如何知道于曦存在甘州,那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事了。
因為在大軍離京時,蔡強仍是都指揮使,要知道海震的去向,還不簡單?
“你要什么?”海震也不羅唆,明明白白地要阿史那頁丸開出條件。
“我要什么?”難得占了上風,阿史那頁丸囂張地笑了起來,笑聲止時,臉色也轉為陰狠!拔抑肋@個女人重要性還不足以要你們退兵,但你殺了我大哥阿史那及羅,斷了我父王的臂膀,我便要你一只右手!”
言下之意,就是要海震自斷一臂,這要求令他身后所有士兵,包含劉禎,都倒抽了一口氣。
少了海震這個戰(zhàn)力,不只是武力上的,在精神上,所有兵士都將遭受前所未有的重大打擊,更不用說那狡猾的突厥人會不會真的守信,在海震自殘后將于曦存送還。
一陣靜默后,海震幾乎是毫無猶豫,鏘的一聲抽出腰間的佩刀,就在大家有些不忍心地,以為自己會看到斷臂濺血的殘忍畫面時,他的佩刀卻是直直地指向阿史那頁丸。
出乎眾人意料之外地,站在最醒目的地方的那名女囚——于曦存,居然在這時候大聲地笑了起來。
“阿史那頁丸,你是笨蛋嗎?”即使被人所制,她仍是那么驕傲、那么狂放美麗。“海震的一只右手,抵得上千千萬萬條人命,而我一介弱女子,無父無母無牽無掛,死了便是死了,你真以為能拿我威脅什么?”
她的白色衣衫在大漠的風中飄動,黑色長發(fā)張揚地飛舞著,將她襯托得無比美麗,阿史那頁丸望著她,居然有一瞬間的閃神。
“那我們就試試看!”他狠下心,抽出藏在靴里的一把匕首,反手便往于曦存的右肩窩一插。
白色的衣裳立即開出了一朵紅花,是那么沭目驚心,那把刀就像同時也插進了海震的胸口,讓他覺得呼吸困難,心痛如絞。尤其她咬著牙,忍痛忍到臉色發(fā)白也不出聲,更令他幾乎想別過頭去。
可是他不能!不能表現出一絲絲動容。大義與私情,他究竟該怎么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