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甭排站了,沒了沒了!”
身形纖細(xì)、容貌俊俏的青年扯著清脆的嗓音大喊,一雙靈動黑珠骨碌碌望著眼前大排長龍的群眾。
“那么快就售空?”一名粗壯大漢略為不悅地問。
“不就晚個一刻出門,怎么買不著了呢?”年少小廝苦著臉悔嘆道。
“這一期可是增了幾版,沒買到怎么成呢!边@可是買到賺到。身形福態(tài)的大嬸一臉堅持,擺明沒買到誓不甘休的決心。
青年一張俏臉頓時垮下。他這是招誰惹誰啦?
臨陽城臨近京城,乃繁華富盛之大城。城里茶樓酒肆林立,主要街道兩旁各式商店櫛比鱗次;其中位于城西的“水龍吟”書坊可是名聞遐邇,里頭除了進(jìn)京赴考的考試用書外,最受歡迎的莫過于每月初二出刊的《三殊漫談》。所謂“三殊”是指:才子佳人間的愛情傳奇小說、英雄豪杰的話本小說,另一個則是各種時事雜談。
臨陽城百姓閑暇時光習(xí)常相約茶樓酒肆三五好友閑話家常。那《三殊漫談》是以連載方式出刊,每期總會在文末留下伏筆,令讀者期待下期內(nèi)容的發(fā)展。因而每逢初二,書坊門前便見百姓大排長龍,深怕晚了一步買不到新出刊的《三殊漫談》,回頭在茶樓飯館里搭不上人們的話題。
仲春令月,時和氣清。一早,“水龍吟”正前方長龍大排,正是為了《三殊漫談》而來;如今開張不到半個時辰就銷售一空,未能購得者莫不又氣又怨地責(zé)罵。
“水龍吟”乃關(guān)家產(chǎn)業(yè),主事者為關(guān)家少夫人——曲映歡。青年此刻會出現(xiàn)在此,實因關(guān)少夫人近日正為情所苦,心身憔悴,身為好友的他理當(dāng)幫忙出面處理。
“朱書呆,你好歹也說句話!鼻嗄觏搜垡慌允Щ曷淦堑墓苁轮熳淤R,心想,又是一個作繭自縛、為情所困之人。
身為“水龍吟”管事,朱子賀愛慕關(guān)少夫人許久,如今被當(dāng)面回絕,他心情難免低落沮喪。一聽青年喊了他的名,朱子賀勉強(qiáng)打起精神,卻是欲振乏力,就見他一會兒無奈地?fù)u搖頭,一會兒又喟然長嘆。
青年見狀,忍不住微蹙秀眉,杏眼頗不以為然地往上抬了抬,輕啐一聲,讓書坊的伙計將朱子賀帶進(jìn)內(nèi)屋,省得看了礙眼。
“季公子,咱們可是排站了一兩個時辰,怎能說沒了就沒了,這讓咱們回去如何交差哪?”少女有張圓臉,看似親切討喜,然而此刻那張小嘴兒卻顯得咄咄逼人。
青年雙手一攤,不然能怎么地?
他索性低頭看了看手中尚余的《三殊漫談》,抬頭大喊:“就你了!”纖手倏地指向那名圓臉姑娘,大聲喊道:“還有一份,就賣到你了,往后的回去吧!再排咱們也無能為力!
眾人聽了,登時一陣噪動。青年雙手無奈地往纖腰一叉。半晌,他眼珠子骨碌一溜,忙扯著清亮嗓音喊道:“那些沒買著的大爺大娘、大叔大嬸、少爺小姐們,真沒貨了,大伙枯守在這兒也累呀,不如回頭去四季茶樓喝盅茶唄,就說大小姐請的!闭f著,給了身后的小僮一記眼神,讓他把這事兒處理好。
那些未能買到的人聽了這席話,原本一肚子怨氣霎時消了泰半,心想,真杵在這兒也無濟(jì)于事,能掙個免費(fèi)茶水倒也聊勝于無,遂陸續(xù)隨著那名小僮往四季茶樓去了。
最后一份了。青年將《三殊漫談》交到圓臉姑娘手上,輕吁口氣,總算達(dá)成任務(wù)。他笑吟吟地垂首整理凌亂的臺面,暗忖著待會兒先回家歇著,午后再來清算帳務(wù)。
“在下冒昧,可否請姑娘割愛?”一道清雅的嗓音忽地?fù)P起。
青年未抬頭,仍忙著手上工作,心中思忖著這人要碰壁啦!那名圓臉姑娘可非未經(jīng)世面、容易哄騙的小丫頭,方才為了差些買不著而生氣,這會兒怎么可能禮讓,男子怕不討聲罵?
片晌,卻聽不到任何聲響,青年好奇地抬眼一瞧。
但見一名頎長男子立在圓臉姑娘面前,方才言詞伶俐的小姑娘這會兒卻是小嘴微張,楞楞地說不出話來。
臨陽城里商場名人、文人雅士薈萃一堂,甚中不乏長相好看的男子。城里婦女私下總愛議論著某某公子如何俊美、如何健朗,笑容又是如何勾人……圓臉姑娘因處境之故,對于城里多數(shù)男子的長相并不陌生,然而眼前的俊美男子就是那么地不一般。
男子身形頎長、容貌俊美,雙眸猶若一汪清潭幽靜無波,眉目間隱約有股淡然的清氣;那淺淺微揚(yáng)的唇畔、俊雅的笑容好似明月光暈;身上那襲月牙白衫更映襯其儀態(tài)出塵,有種飄逸似仙的感覺……圓臉姑娘真覺得自己遇上神仙了。
青年眉梢略揚(yáng),這人是誰呀?
許是商家出身,青年識人的本領(lǐng)自有其獨(dú)到之處,但凡見上一面,少有記不住樣貌的。此刻,那一對漆黑眼珠溜溜骨碌地在男子身上打轉(zhuǎn),毫不掩飾滿溢的好奇心。
青年本身已屬雋材,然而男子的美又是不同,仿佛帶著不沾世務(wù)的脫塵絕俗,清俊儒雅的笑容確是令人難以抗拒,然而眉宇間卻隱約流露著一抹淡漠疏離……青年微訝地望著。
似乎察覺了那打量的目光,男子倏地抬眼望向他來,青年不及收回目光,霎時與他四目相對。男子俊顏上分明掛著笑容,青年卻覺得一陣莫名的涼意打從腳底竄上。
四目對望,男子目光淡然平靜,未發(fā)一語,旋即又將目光轉(zhuǎn)回圓臉姑娘身上。
“姑娘?”等不到回應(yīng),男子再次輕喊。
圓臉姑娘這才回過神,兩頰泛紅,羞赧地垂著臉,雙目不時地覷向男子,流露出愛慕之意。
“姑娘能否將之轉(zhuǎn)售在下?”男子再問了一次,嗓音優(yōu)雅輕柔。
“這東西公子若是喜歡,拿去便是!眻A臉姑娘眸光熠熠,嬌聲回道。
青年聽了,詫訝瞠眼,納悶著圓臉姑娘一反常態(tài)的舉動。
“這……”男子略頓了頓,接著唇瓣微揚(yáng)。“那就多謝姑娘了!
語罷,微微頷首告辭,轉(zhuǎn)身舉步離去。那一記溫雅的笑容、那頎長優(yōu)美的背影,飄逸似仙……圓臉姑娘望著那背影,一臉癡癡然,直至青年的聲音將她的美夢打醒。
“人都走遠(yuǎn)了,還看?”青年漫不經(jīng)心地冷諷道。
圓臉姑娘回過神,一見著青年,神情倏地一變,驚呼道:“三殊漫談是蘇姑娘要的,這下子怎么辦?!回去不被打罵才怪!”
青年見狀,暗叫聲不妙,果然——
“您行行好,再給我一份呀!”
青年無奈地?fù)u著頭,要他上哪兒去生出一份來?
“求您了,下回到咱們那兒,我請?zhí)K姑娘……噯呀……”圓臉姑娘想起什么似地,懊惱嘀咕著:“差點忘了,咱們那兒你可去不成呢。”說罷,竟朝他責(zé)嗔一眼,然后莫可奈何地拂袖而去。
青年瞪著她離去的背影,心中氣煞,他揚(yáng)起下巴不服地嚷著:“不就怡香樓,誰說去不成?那是本大小姐不想去!”
她——季珞語,臨陽城首富季老爺子的掌上明珠。
“入贅應(yīng)進(jìn)季家戶,尋婿當(dāng)似關(guān)夕霏!边@話指的是前些年臨陽城的兩大富戶。
關(guān)家位于城西,產(chǎn)業(yè)以木料藥材為主,關(guān)老爺子的獨(dú)子關(guān)夕霏迎娶了曲秀才之女,幾年后關(guān)家父子不幸慘遭橫禍,家道因而中落,如今由關(guān)少夫人當(dāng)家;而城東季家產(chǎn)業(yè)以茶樓客棧為主,兼營糧行等,舉凡臨陽城叫得出名號的茶樓客棧,幾乎全在季家名下。
近幾年季家一躍成了臨陽首富。季家老爺子一向以守財吝嗇出名,坐擁龐大家產(chǎn)卻苦惱膝下無子。當(dāng)年季夫人產(chǎn)下女兒不久便撒手人寰,續(xù)弦夫人多年來肚皮毫無動靜,唯一的女兒雖長得花容月貌,性子卻古靈精怪,自幼經(jīng)常女扮男裝,這事兒在臨陽城早就見怪不怪,有些人甚且還會脫口對她喊聲季公子。
季大小姐不出嫁只招贅一事,是臨陽城眾所皆知的事兒。自其及笄之年,媒婆即爭相上門說親。照理一般家世中等以上的男子,甚少愿意入贅為婿,然而季家龐大的財產(chǎn)著實誘人,再者季大小姐容色絕麗、嬌美無比,上門求親的人家倒為數(shù)不少。
眼看再不久季大小姐將屆雙十年華,這幾年別說臨陽城的媒婆了,就是鄰近城鎮(zhèn)的媒婆也不知踩了多少次季家大門,但季大小姐招贅之事,仍是如同深谷跫音,只聞聲響,不見來人也。
雙十年華于一般女子早該生兒育女了,季大小姐倒是不急。正如她所言:看不上眼,招進(jìn)了門豈不自尋麻煩。然而季家老爺子可急得很,他季家這一脈就靠女兒來傳宗接代了。
“女兒啊,再不久就是你的生辰日……”都二十歲了哪……大廳上,季老爺意有所指地喟嘆一聲。
“阿爹,您要送什么好禮給女兒呀?”季珞語露出雪白細(xì)牙,盈盈而笑。
“又不是小娃兒,過什么生辰。”季老爺嘴角微抽,想到白花花的銀兩即將飛了,心頭就覺一陣不舍。
“噫!不就阿爹您自個兒提起的,怎說話不算話啦?”無辜大眼眨呀眨地,櫻紅小嘴不滿地高噘著。
“這……阿爹不是這意思!北鞠氪叽倥畠夯槭,被她這么一謅,季老爺一時竟忘了要說些什么了。
“原來阿爹壓根沒將女兒的生辰放心上。”一雙靈眸頓時盈滿水霧,說罷旋即垮著肩、側(cè)過顏傷心地說:“還以為阿爹最疼人家了……”
季老爺雙手揉搓著,見女兒泫淚欲滴的模樣,他心疼地急忙討好:“阿爹當(dāng)然最疼你了。好吧,看你想要什么,跟阿爹說!
“真的?”水眸一亮,哪還有半絲傷感沮喪。
“慢著……”季老爺心底警鐘頓時響起。這個女兒一向古靈精怪,照說這么多年來早該摸透她的性格,自個兒卻仍是常常著了她的道。
“唉!我看哪,我還是去關(guān)家好了,那兒比較有溫情!眲倓偺靡馔危U些讓阿爹捉到辮子,她只得撇開目光,故意哀憐道。
這會兒一聽女兒提起關(guān)家,季老爺?shù)瓜肫鹆私裨缰隆?br />
“說起關(guān)家……女兒啊,稍早咱們城西四季茶樓那筆帳,歸誰?”想到那群白吃白喝的人,茶樓忙了半天卻無任何銀兩入帳,季老爺那張老臉頓時顯得格外地郁悶難看。
“都說季大小姐請客了,當(dāng)然歸季家。”她豪氣回道。
季老爺聽了,只差沒拊膺頓足地哀泣一番,精打細(xì)算如他,怎么會養(yǎng)出這個吃里扒外的女兒!
“都說商家不做賠本生意,你這個季家未來承繼者,怎么連這么點基本的道理都不懂?”真氣死他了!照女兒這般大方的習(xí)性,季家在她手中,估計不出幾年就敗光了。
“阿爹,咱們這是做口碑。做吃食的還怕人吃喝不成?這一傳十、十傳百,咱們四季茶樓怕不天天賓客盈門、日日財源廣進(jìn),您說是不是呢?”她露出貝齒,盈盈笑著。
似乎有那么點道理,但……四季茶樓生意一向興隆,每天不都幾乎賓客如云?
“不過——”他疑慮的話還未說出口,就教女兒給打斷。
“阿爹,您想要招納乘龍快婿,計較這么丁點銀兩,誰敢進(jìn)咱們季家門哪?”她忍不住白了老爹一眼。
被女兒這么頂撞,他倒是不以為意,重點是女兒的話——她愿意找夫婿了?季老爺聞言,喜不自禁。
“你總算肯看看對象了?”這一年來,上季家的媒婆已不似往年那般殷勤,除了季珞語年紀(jì)漸長外,最大緣由還是在于——她常是看也不看畫像就給人家吃閉門羹。
“阿爹希望我能生個白胖娃兒,承接香火是唄?”她不答反問。
季老爹點頭如搗蒜,欣慰著女兒總算開竅了。
“那我的生辰,阿爹送什么呢?”她黑睛往上一飄,兩只小手無聊地轉(zhuǎn)呀轉(zhuǎn),這話等同于向季老爺開條件哪。
“你說,要什么?”女兒愿意招婿了,哪還有什么不能答應(yīng)的,季老爺難得大方應(yīng)諾。
“我要季家糧行……開倉捐糧!彼孜⑻,明眸靈動一閃。
“這……開倉捐糧不是小事,聽說朝廷已經(jīng)派人處理了!睅滋烨奥犅劷衲耆氪耗线吅谏教旌蛑藷岱闯#┨崆叭芑,異常大量的融冰流入河道,河水上漲淹沒鄰近的城鎮(zhèn),災(zāi)民們不但居無所,更食不飽。當(dāng)時他心底就犯愁……果然,不出幾天女兒真開口了。
“要等到那些大官們來救災(zāi),流離失所的百姓都成枯骨啦。阿爹,從臨陽城運(yùn)糧過去才三四天光景,很快的。咱們家大業(yè)大,不在乎那么丁點米糧,做善事有善報,阿爹的孫子才能早日入您的懷抱!”
也不知是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錯,他天性聚金生財有一套,女兒卻是散財捐錢樣樣來,對此季老爺不免心里犯著嘀咕。然而在女兒一番勸說誘導(dǎo)之下,季老爺不覺有些心軟,尤其最后那一句正合他脾胃。
“這……運(yùn)送的車輛人力怎么來?”難不成他出了米糧還得再加一筆費(fèi)用?這可不成,撒錢也不是這樣撒的。
“女兒很精算的,運(yùn)糧方面關(guān)家負(fù)責(zé)!本椭腊⒌B這也要計較一番。